心理禁区

　　结案报告是在三天后正式提交的。

　　王大勇因多处严重刺伤和枪伤，尚在医院严密监护下，无法接受审讯。而孙秀珍，那个看似瘦弱的清洁工，则展现出了惊人的顽固和扭曲。她对自己策划并指使王大勇实施两起谋杀的事实供认不讳，甚至带着一种病态的自豪感详细描述了她的“净化仪式”构思。然而，对于自己的背景、动机根源，以及那辆轮椅上的老妇人（后被证实是王大勇的亲生母亲，已陷入昏迷）的具体情况，她要么闭口不谈，要么用充满象征和诅咒的呓语来应对。

　　物证链基本完整：从孙秀珍租住的、堆满了各种关于秩序、审判、工业符号书籍和剪报的房间里，搜出了与案发现场同型号的钢琴线、深蓝色工装（其中一件袖口有与现场布料吻合的撕扯痕迹和微量氧化铁、油脂残留），以及她用于联系王大勇的、未经登记的手机。

　　案子算是破了。媒体争相报道，局里上下松了口气，老局长脸上的皱纹都仿佛舒展了几分。

　　但陆凛心里却像是堵着一块石头，沉甸甸的，硌得他难受。

　　庆功宴他没去，一个人待在办公室里，对着电脑屏幕上孙秀珍那双疯狂而冷静的眼睛，反复看着审讯录像。结案报告写得滴水不漏，逻辑清晰，证据确凿。可他总觉得，有什么东西被忽略了。孙秀珍那种近乎完美的操控，她对王大勇心理弱点的精准把握，仅仅靠她房间里那些杂乱的书刊就能达到吗？那个昏迷的老妇人，在整件事里，究竟扮演了什么角色？仅仅是一个用来胁迫王大勇的道具？

　　还有江屿。

　　那个坐在轮椅上，仅凭观察和对话，就几乎撕开了整个案件表象的心理学家。

　　陆凛烦躁地关掉视频，靠在椅背上，揉了揉眉心。那天在仓库，江屿与孙秀珍对视的平静眼神，以及孙秀珍那句“我们是一样的”，像一根细刺，扎在他的潜意识里。

　　他拿起内线电话，拨通了技侦科。

　　“老陈，孙秀珍和王大勇的通讯记录、资金往来，尤其是案发前更长一段时间内的，再给我深挖一遍。还有，查一下孙秀珍的社会关系，她不可能凭空冒出来。”

　　电话那头的老陈似乎有些为难：“陆队，这……案子不是已经结了吗？上面都催着要准备新闻发布会了。”

　　“让你查就查！”陆凛的语气带上了一丝火气，“哪那么多废话！”

　　挂断电话，他点开江屿提交的、附在结案报告后面的犯罪心理分析补充说明。那份说明比他之前在会议上的陈述更为详细，深入剖析了孙秀珍可能存在的反社会人格、妄想性障碍，以及她对“秩序”的极端执着可能源于其自身早期经历中的失控感。报告也指出了王大勇作为“被操纵者”的心理特质，包括他对母性权威的复杂情感和极易被引导的偏执倾向。

　　报告客观、专业，无可指摘。

　　但陆凛看着那些冷静的文字，脑海里浮现的却是江屿在仓库雨水中苍白的脸，以及他面对枪口时，那双深不见底、仿佛能吞噬一切混乱的眼睛。

　　这个人，太冷静了。冷静得不像个正常人。

　　* * *

　　与此同时，市局分配给江屿的临时宿舍里。

　　窗明几净，书桌上摊开着几本厚厚的犯罪心理学专著和笔记。江屿没有参与外面的喧嚣，他刚结束与导师的一通长途电话，交流了关于此案中“操纵性共犯关系”的一些专业看法。

　　挂掉电话，他推动轮椅来到窗边。楼下，几个参加完庆功宴的年轻警员勾肩搭背地走过，带着酒意和轻松的笑声。破获大案的喜悦弥漫在空气中，仿佛所有的阴影都已随着孙秀珍和王大勇的落网而烟消云散。

　　但江屿知道，没有。

　　孙秀珍在审讯后期，每当被问及某些特定问题时（例如她早年的经历，她获取某些专业知识的渠道），眼神中会闪过一丝极其隐晦的、不同于她平时疯狂状态的警惕。那是一种属于“保护”和“回避”的本能。

　　她在保护什么？或者，在回避什么？

　　还有王大勇。根据医院传来的消息，他身体机能恢复尚可，但精神彻底崩溃，时常陷入癔症状态，反复念叨着“线”、“眼睛”、“她看着”等碎片化的词语。药物治疗效果甚微。

　　真正的核心，或许并未被触及。

　　门口传来轻微的敲门声。

　　江屿收敛思绪，转动轮椅：“请进。”

　　进来的是赵雷，手里提着一个保温盒，脸上带着笑：“江顾问，还没休息呢？食堂今天加了餐，给你带点宵夜。今天庆功宴你没来，大家还念叨你呢。”

　　“谢谢赵队，我不饿。”江屿微微颔首，“案子刚结，后续还有很多报告要整理。”

　　赵雷把保温盒放在桌上，搓了搓手，语气带着敬佩和一点好奇：“说起来，这次真是多亏了你。要不是你看出王大勇不对劲，后来又稳住孙秀珍，后果不堪设想。陆队他……他就是脾气冲了点，其实心里也明白。”

　　江屿不置可否地笑了笑，没有接话。

　　赵雷看着他平静无波的脸，犹豫了一下，还是压低声音问道：“江顾问，你说……这孙秀珍，她背后会不会真的还有……”

　　“赵队，”江屿打断他，声音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界限，“案件已经结了。具体的分析，我都写在报告里了。”

　　赵雷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有些尴尬地笑了笑：“啊，对，结了结了。你看我，职业病。那你忙，我先走了。”

　　送走赵雷，宿舍里重新恢复安静。

　　江屿知道赵雷的潜台词，也知道局里可能不止一个人有类似的疑问。但在这个节骨眼上，任何超出结案报告的“个人猜测”，都可能引发不必要的麻烦，甚至打草惊蛇。

　　他重新看向窗外，夜色深沉。手机屏幕亮了一下，是一条新邮件提醒，来自一个加密的学术资料库。标题是：《论高度组织化序列犯罪行为中的“导师”现象初探》。

　　他点开邮件，目光沉静地阅读起来。

　　* * *

　　第二天一早，陆凛被老局长叫到了办公室。

　　“坐。”老局长指了指对面的椅子，脸色不像外面传言的那么轻松。

　　陆凛坐下，腰板挺直。

　　“案子办得漂亮，压力不小，辛苦了。”老局长递过一杯茶，“不过，我听说，你让技侦那边还在继续深挖孙秀珍的背景？”

　　陆凛接过茶杯，没有喝：“总觉得还有点不踏实。孙秀珍一个清洁工，哪来那么深的心机和知识储备？我怀疑她背后有人。”

　　老局长沉吟了片刻，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着：“你的怀疑，不是没有道理。但是陆凛，案子已经结了，证据链完整，嫌疑人对主要罪行供认不讳。上面需要这个结果来稳定民心，舆论也需要平息。”

　　他顿了顿，看着陆凛：“我知道你追求完美，但有些时候，水至清则无鱼。过度深究，可能会牵扯出一些……我们暂时无法掌控，或者不需要现在就去触碰的东西。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陆凛握着茶杯的手紧了紧。他明白。这意味着，可能有更深的内情，但出于某种更大的布局或顾虑，上级希望就此打住。

　　“那江屿呢？”陆凛忽然问道，“他对这个结论没有异议？”

　　老局长看了他一眼，眼神有些深邃：“江顾问提交的报告很专业，完全支持结案结论。他是个聪明人，知道分寸。”

　　知道分寸。

　　陆凛在心里冷笑一声。那个看起来对什么都冷静超脱的心理学家，果然最懂得明哲保身。

　　从局长办公室出来，陆凛心里的那块石头非但没有搬开，反而更沉了。一种莫名的烦躁感灼烧着他的神经。他既不满于可能存在的“盖子”，也对江屿那种置身事外的“冷静”感到一股无名火。

　　在走廊拐角，他迎面遇上了正要去资料室的江屿。

　　江屿看到他，微微点头示意，便准备擦肩而过。

　　“江顾问。”陆凛停下脚步，声音不高，却带着明显的冷意。

　　江屿的轮椅停下。

　　“案子结了，恭喜。”陆凛的话听起来像是祝贺，语气却充满了讥讽，“你的心理学，这次立了大功。”

　　江屿抬起眼，平静地看着他：“是大家共同努力的结果。”

　　“共同努力？”陆凛向前一步，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目光锐利如刀，“包括对可能存在的疑点视而不见，默契地保持‘分寸’吗？”

　　江屿的睫毛轻轻颤动了一下，但眼神依旧没有退缩：“陆队，我的职责是基于现有证据和观察，提供专业的心理分析。至于案件是否还存在其他疑点，那是侦查部门的职责范围。”

　　他的回答滴水不漏，将责任划分得清清楚楚。

　　陆凛盯着他，想从那双深潭般的眼睛里找出哪怕一丝一毫的虚伪或动摇，但他失败了。这个人，就像一口封冻的井，你永远不知道井底藏着什么。

　　“好，很好。”陆凛点了点头，嘴角扯出一个冰冷的弧度，“看来江顾问很清楚自己的‘定位’。”

　　他不再多说，转身大步离开，背影僵硬，带着压抑的怒火。

　　江屿独自留在走廊里，看着陆凛消失的方向，许久，才轻轻叹了口气。他低头，看了一眼自己因为长时间握紧轮椅扶手而有些发白的手指，然后缓缓松开，推动轮椅，继续朝着资料室的方向行去。

　　阳光从走廊尽头的窗户照进来，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孤独而坚定。

　　裂痕，已然出现。而在那平静的结案表象之下，看不见的暗流，或许正在更深、更黑暗的地方，悄然汇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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