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哭泣的囚徒
那压抑的、仿佛从灵魂裂隙深处渗出的、属于成年女性的哭泣声,并未持续太久。它像一根被绷紧到极致后终于断裂的琴弦,在发出最后一声令人心碎的颤音后,便戛然而止,只留下无边无际的寂静和空气中尚未散去的悲恸余韵,紧紧缠绕着莱恩的心脏,让他几乎无法呼吸。这哭声与“安妮”那爆发式的、充满原始恐惧与无助的嚎啕截然不同,这是一种被时光、被背叛、被无数次无声的绝望反复碾压、研磨后,沉淀下来的、深入骨髓的悲恸。它不寻求任何外界的安慰,不期待任何可能的回应,只是如同地下暗河般,在那看似平静的躯壳下,纯粹地、无力地、却又固执地流淌着,仿佛这具身体里最后一点属于“艾薇拉”本体的、未被完全分化或冻结的、承载着所有清醒痛苦的核心意识,终于在外部压力与内部失衡的双重撕扯下,找到了一个极其脆弱的缝隙,悄然渗漏了出来。
莱恩僵立在原地,如同一尊被瞬间冻结的雕像,连最细微的动作都不敢有。他深知,在此刻,任何贸然的举动——哪怕是一句自以为充满同理心的安慰,一个试图靠近以示支持的脚步——都可能像投入平静却深不见底的古潭中的一粒石子,虽然初衷是好的,却会瞬间惊扰、打散这短暂浮现的、无比珍贵且真实的情感流露,让它如同受惊的含羞草般,迅速蜷缩,重新沉入那更加幽深、更加难以触及的意识深渊。他只能强迫自己成为一个绝对的、沉默的容器,一个不带任何评判与干预的见证者,用全部的感官去承载、去感受这令人心碎的声响,同时,他的大脑如同高速运转的精密仪器,试图为这个前所未闻的、充满了成熟痛苦与绝望的“声音”进行定位与定性。
不是里昂那暴烈如火的愤怒,不是塞缪尔那忧郁如诗的情感转化,不是安妮那单纯如镜的恐惧反射,甚至,也不完全像是他们一直竭力守护着的、那个大多数时候处于空洞状态的“核心艾薇拉”……这是第五个独立意识了吗?一个似乎承载着更核心、更沉重、更关乎现实处境的悲伤的隐藏人格?还是说……这根本就是“核心艾薇拉”本身,那个被层层包裹、被严密“保护”起来的主人格,在外部巨大压力和内部系统濒临崩溃的双重冲击下,极其痛苦地、短暂地苏醒了一瞬,发出了属于她自己的、被压抑已久的绝望呐喊?
那哭声虽然短暂,但其间蕴含的绝望是如此具体,如此具有现实的指向性,莱恩几乎能从中触摸到被至亲背叛时那冰冷的刀刃划过心脏的痛楚,被物化、被当作交易筹码时那深入骨髓的屈辱与无力,以及对于自身命运如同浮萍般完全失控的、沉重的、令人窒息的绝望感。这不仅仅是过去创伤记忆的被动回响,这是对当下正在发生的、赤裸而残酷的现实最直接、最清醒、也最无力的情感反应。
就在莱恩全神贯注地分析与感受时,蜷缩在墙角阴影里的身体猛地剧烈抽搐了一下,仿佛被一道无形的电流穿过。那低回婉转的哭泣声如同被一把无形的剪刀利落剪断,瞬间消失在空气里,留下一种近乎真空的死寂。捂着脸的双手,带着一种仿佛耗尽所有生命力的迟缓与无力,缓缓地、颤抖着从脸上滑落。然而,露出的却不是莱恩根据那哭声所预想中的、泪痕交错、布满痛苦与悲伤的脸庞。
那张脸——艾薇拉的脸——上,所有的情绪,包括那刚刚还满溢的、几乎要实质化的悲恸,如同被一块巨大而冰冷的橡皮擦,在瞬间彻底抹去。没有过渡,没有残留,只剩下一种极致的、空洞到令人心悸的空白。眼神涣散,失去了所有焦点,仿佛刚才那场撕心裂肺、充满了成年女性痛苦与绝望的哭泣,从未在这具身体上发生过,仅仅是一场来自另一个维度的、短暂投射于此的幻觉。她,或者说,重新掌控了这具身体的某种默认状态,只是茫然地、毫无意识地转动了一下脖颈,视线空洞地扫过周围昏暗的环境,最后落在了几步之外、掉落在地毯上的那个沉重的黄铜烛台上,眼神里连一丝最基本的好奇、疑惑或者残留的情绪波动都没有。
又变回去了。变回了那个莱恩最初见到时、如同被抽走了灵魂的、精致却毫无生气的“瓷娃娃”艾薇拉。
莱恩心中涌起一股巨大的、几乎要将他淹没的失落感和强烈的挫败感。那个哭泣的、充满了真实痛苦的“她”——无论她是谁——就像一颗短暂划破夜空的流星,燃烧殆尽后,只留下更深的黑暗与谜团。她消失了,带着她的故事和她的绝望,重新隐没于那片意识的混沌之海。但他清晰地知道,有什么根本性的东西,已经在这接二连三的冲击下,发生了不可逆转的改变。系统的内部壁垒被更强大的力量撼动了,一个更深层、或许也更接近真相、同时也必然更加脆弱的部分,已经被外界逼近的风暴和内部激烈的冲突所惊动、所撕裂。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胸腔里翻涌的复杂情绪,迈步走上前。他没有试图去碰触那个蜷缩在墙角、眼神空洞的艾薇拉,仿佛她是一件易碎的、布满裂痕的古老瓷器。他只是弯下腰,动作轻缓地捡起了那个沉重的、曾经被“里昂”攥在手中、充满杀意的黄铜烛台。金属冰冷的触感透过指尖传来,提醒着他刚才那一幕的真实性与危险性。他将烛台轻轻放回壁炉旁那个它原本应该在的、不起眼的角落,仿佛那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装饰品。
然后,他转向依旧维持着蜷缩姿势、眼神没有一丝光彩的艾薇拉,用他所能发出的、最温和、最不具威胁性的声音说道:“艾薇拉小姐,这里靠近窗口,有些凉了。让我送您回房间休息,好吗?”他的声音在空旷的画廊里显得格外清晰,却也格外无力。
理所当然地,她没有给出任何反应。目光依旧穿透了他,落在虚空中的某个不存在的点上,仿佛他与周围的空气、墙壁、画像一样,都只是她这片空洞世界里毫无意义的背景板。
莱恩在心里沉重地叹息了一声。他知道,此刻的语言沟通是徒劳的。他只能耐心地等待,等待帕克管家循例出现,或者……他需要主动去寻求另一种形式的、或许同样充满障碍的“帮助”。
“帕克先生。”他转过身,朝着画廊那幽深入口的方向,略微提高了声音呼唤。他的声音在拱形天花板下产生微弱的回响。
几乎就在他话音落下的瞬间,仿佛早已在阴影中等待多时,帕克管家的身影就如同一个被无形丝线操控的木偶,悄无声息地、精准地出现在走廊的拐角处。他的脸上依旧是那副经过多年严格训练、早已融入骨髓的、毫无破绽的平静与恭顺,身上的黑色礼服没有一丝褶皱,眼神古井无波,仿佛刚才在这条画廊里发生的、那惊心动魄的人格切换、狂暴的杀意与绝望的哭泣,都仅仅是他——莱恩医生——因疲惫而产生的集体幻觉,与这座古老宅邸的日常运行毫无瓜葛。
“医生。”帕克管家微微躬身,动作标准得像用尺子量过,“小姐看起来确实需要休息了。请将她交给我吧。”他的语气平淡,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程序化的肯定。
莱恩深深地、几乎是审视般地看了这位老管家一眼,试图从那双重仿佛蒙尘玻璃般的灰色眼眸深处,读出哪怕一丝一毫的异常——惊讶、担忧、恐惧,或者任何属于人类的情感波动。但什么也没有。那双眼睛就像两口早已干涸的深井,只剩下岁月的尘埃和绝对的服从。他只能点了点头,侧身让开通往艾薇拉的道路,感觉自己像一个被排除在核心剧情之外的、无足轻重的旁观者。
帕克管家迈着那特有的、几乎不发出任何声响的步伐走上前,用一种既保持着仆人应有的恭敬距离,又带着某种不容抗拒的、隐含力道的动作,轻轻扶起艾薇拉那纤细而无力的手臂。艾薇拉顺从地、像个被输入了固定指令的精致玩偶般,借着管家的力道站起身,然后跟着他,步履略显虚浮地离开了这片刚刚见证了激烈内在风暴的画廊。自始至终,她没有再看莱恩一眼,也没有再投向那个险些成为凶器的黄铜烛台任何一瞥,仿佛她与刚才发生的一切,存在于两个完全隔绝的时空。
莱恩独自一人,被留在了这空旷、昏暗、只剩下祖先画像冰冷注视的画廊里。空气中似乎还顽固地残留着那绝望哭泣的微弱回响,以及“里昂”那狂暴怒火留下的、仿佛能灼伤皮肤的炽热气息。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深入骨髓的疲惫,不仅仅是身体上的,更是精神上的。他意识到,自己并非仅仅是在治疗一个患有复杂精神障碍的病人,他更像是一个手无寸铁的探险者,在一片布满了未知陷阱和隐形地雷的雷区中艰难穿行,每一步都战战兢兢,每一次看似前进的尝试,都可能触发无法预料的、足以将所有人都炸得粉身碎骨的毁灭性爆炸。怀特那基于冰冷理性与生存概率的警告,此刻如同鬼魅般在他耳边回响,而残酷的现实,正以最激烈、最不容置疑的方式,证明着其预测的准确性。
他拖着沉重的步伐回到客房,身体疲惫到了极点,大脑却异常清醒,毫无睡意。窗外的暴雨终于积蓄够了力量,开始如同天河倾泻般哗哗落下,密集而有力的雨点疯狂地、毫无章法地敲打着玻璃窗,发出持续不断的、令人心烦意乱的噪音,像是无数看不见的手,在焦急地、徒劳地叩问着这栋封闭宅邸的秘密,又像是为这内部正在上演的悲剧,奏响一支混乱而激昂的伴奏。他坐到书桌前,习惯性地拿出那本厚厚的皮质笔记,翻到新的一页,蘸水笔握在手中,却发现自己面对着空白的纸页,竟然一个字也无法写下。里昂那几乎失控的暴力倾向,那个神秘出现又迅速消失的、哭泣的成年女性意识,霍桑先生那冷酷无情的联姻计划,怀特那看似无懈可击的理性壁垒与生存逻辑……所有这些线索、这些人格、这些内外部压力,如同无数条色彩各异、质地不同的丝线,疯狂地纠缠在一起,形成了一个巨大而混乱的、找不到任何起始端的线团。他感到自己仿佛被困在了这个线团中央,越是挣扎,缠绕得越紧,几乎要窒息。
“咚咚咚——”
就在这时,一阵轻轻的、与之前年轻女仆那慌乱砸门截然不同的敲门声,清晰地穿透了雨声,在寂静的房间里响起。是帕克管家那种特有的、克制而富有节奏感的、仿佛经过精确计算的叩击声。
莱恩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纷乱思绪,起身打开了房门。帕克管家如同一个准时出现的幽灵,安静地站在门外昏暗的光线里,手里端着一个小巧的银质托盘,托盘上放着一杯冒着袅袅热气的牛奶和一碟摆放整齐的、看起来十分酥脆的小饼干。他的表情依旧是那种雷打不动的、毫无个人情感的平静。
“医生,夜深了,外面风雨交加。请用些安神的饮品,希望能有助于您的睡眠。”他将托盘平稳地递了过来,声音平稳得如同在朗读一段设定好的程序。
莱恩伸手接过那略显沉重的托盘,却没有像往常那样道谢后便让他离开。他将其放在门边的矮柜上,然后抬起眼,目光锐利地、几乎是带着一丝挑战意味地,紧紧盯住帕克管家那双仿佛能吞噬所有光线的灰色眼睛。他决定,必须进行最后一次,或许也是最具攻击性的试探。
“帕克先生,”他的声音在哗哗的雨声中显得异常清晰和冷静,刻意放缓的语速带着一种不容回避的压力,“关于今晚……在画廊里发生的一切……您是否,听到了或者……看到了什么不同寻常的动静?我指的是,除了风雨声之外的。”
帕克管家的眼神没有丝毫波动,甚至连睫毛都未曾颤动一下,如同两潭在极地冰原下冻结了万年的深水,没有任何生命的气息。“这座宅邸年代颇为久远,结构复杂,医生。尤其是在这样的风雨之夜,时常会产生一些难以解释的异响,这并不稀奇。”他的声音平稳得像一条直线,“或许是穿堂而过的风声在空腔结构中形成的共鸣,或许是古老的木材因湿度和温度变化而产生的自然胀缩声响。这些都是老房子的常态,不足为奇。”他用最官方的、最无可指摘的、将一切非常规现象归于物理原因的陈词滥调,轻描淡写地,试图将刚才那惊心动魄的一切彻底否定、掩盖过去。
他在回避。他在用一种近乎完美的、职业化的冷漠,筑起一道更高、更厚的墙。
莱恩不打算就此放弃,他向前逼近了一步,拉近了与管家之间的物理距离,同时进一步压低了声音,使得话语更像是一种秘密的、危险的交换:“我指的不是什么物理现象的风声或木材声响!我指的是艾薇拉小姐!她刚才的状态非常、非常不稳定,甚至可以说是……极度危险!她……她表现出了强烈的暴力倾向!霍桑先生的那个……那个关于联姻的计划,像一根点燃的引线,可能会引发我们所有人都无法承受的灾难性后果!您难道就真的打算这样眼睁睁地看着吗?什么都不做?”他的语气中带上了一丝难以抑制的激动,“您侍奉这个家族这么多年,看着艾薇拉小姐长大,难道对她……就没有一丝超越职责的……关怀吗?”
“医生。”帕克管家打断了他,声音依旧维持着那种令人恼火的平稳,但这一次,莱恩极其敏锐地捕捉到,在那平稳无波的声线之下,隐藏着一丝极其细微的、如同最纤细琴弦在承受极限压力前发出的、几不可闻的颤抖。“我侍奉的是霍桑家族,我的职责是遵从霍桑先生的意愿,并确保宅邸日常的平稳运行,以及小姐的……安宁。至于其他的事情,不在我的职责范围之内,也不是我应该过问的。”他的话语,如同预先锻造好的、冰冷而沉重的铁栅,再次毫不留情地落下,试图将莱恩彻底隔绝在那个由秘密和规则构筑的世界之外。
但莱恩没有错过那瞬间的、几乎难以察觉的颤抖。这个看似毫无感情、如同精密机器般运行的老管家,他的内心并非全无波澜,并非完全的铁板一块。他或许知道一切真相,知晓所有被掩盖的创伤与当下的危机,或许在他那刻板的面具之下,也隐藏着某种不忍与同情,但他被某种东西——可能是对家族的绝对忠诚,可能是根深蒂固的仆人准则,也可能是某种更深层的、不为人知的恐惧——牢牢地、死死地束缚住了,让他无法越雷池半步。
“她的‘安宁’?”莱恩的声音带上了一丝讥讽,话语像一把试图撬开坚硬牡蛎外壳的冰冷匕首,“就是像现在这样,成为一个没有自我意志、没有灵魂的、美丽的摆设,日复一日地活在这座华丽的坟墓里,然后等待着被她的亲生父亲,像处理一件过时的、不再有价值的商品一样,估价、打包、交易出去吗?这就是您所理解的,对她最好的‘安宁’?!”他几乎是在质问,试图用最残酷的现实,刺痛对方那可能仅存的一点人性。
帕克管家的嘴唇紧紧地抿成了一条毫无血色的、苍白的直线,下颌的线条似乎也绷紧了些。他沉默着,那沉默持续了足足有几秒钟,仿佛内部正在进行着某种激烈的、无声的挣扎。然后,他抬起眼,再次深深地看了莱恩一眼。那眼神极其复杂,混合着清晰的警告,一丝难以言喻的、仿佛背负了太多秘密的沉重与疲惫,甚至……在那深邃的灰色眼底最深处,似乎还有一丝极其微弱的、如同风中残烛般一闪而逝的……恳求?但那光芒太微弱,太短暂,几乎让莱恩怀疑是自己的错觉。最终,他什么也没有说,没有承认,没有反驳,没有解释。他只是如同一个耗尽了所有能量的机械玩偶,再次微微欠身,行了一个标准得挑不出任何毛病的礼,然后毅然决然地转身,迈着那标志性的、仿佛丈量过距离的、无声无息的步伐,一步一步,坚定地消失在走廊那片更加浓郁的黑暗之中,仿佛要将自己与身后的一切疑问、一切危险,都彻底割裂开来。
莱恩缓缓关上门,背靠着冰冷而坚实的橡木门板,仿佛这样才能支撑住自己有些发软的身体。他长长地、沉重地吐出一口气,胸腔里充满了无力感。帕克管家……他不是一个可以指望的盟友,他依旧是这个扭曲系统中最顽固、最难以撼动的一部分。但或许,他也并非完全的、毫无转圜余地的敌人。他只是这个庞大而精密的社会机器与家族规则下,一个被高度异化、被自身角色牢牢禁锢的、可悲又可叹的齿轮。他知晓风暴将至,却只能选择闭上眼睛,捂紧耳朵,固守在自己的岗位上,直到最终被风暴吞噬,或者……期待着风暴能够奇迹般地转向。
莱恩走到桌边,目光落在那杯已经不再冒热气的牛奶上,他没有丝毫食欲。他需要保持绝对的清醒。他再次踱到窗边,看着窗外被狂暴雨幕彻底笼罩、模糊了所有轮廓的世界。霍桑宅邸此刻更像一艘在惊涛骇浪中孤独飘摇、随时可能解体的古老破船,而船上的每一个乘客,都被迫囚禁在彼此隔绝、充满未知危险的舱室之中——一个被逼到绝境、随时可能引爆的愤怒守护者,一个试图用美学麻痹痛苦却可能被现实击垮的忧郁艺术家,一个承载着最初创伤与恐惧的脆弱幼童,一个用冰冷理性计算生存概率却可能忽略了人性变量的管理员,一个刚刚短暂浮现、充满了清醒却无力痛苦的哭泣囚徒,以及那个被所有人环绕、却仿佛从未真正存在过的、空洞的核心。
而他自己,威廉·莱恩,这个意外闯入这艘危船的医生,此刻又该何去何从?怀特基于系统自身逻辑,明确警告他止步,认为他的介入是最大的风险;而眼前残酷的现实,则用血淋淋的方式告诉他,继续前进的道路上布满了荆棘与陷阱,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但是……那个短暂的、充满了成年女性绝望与悲恸的哭泣声,像一根淬了毒的、无比尖锐的刺,深深地扎进了他作为医者的良心与职业道德的最深处。他能就此退缩吗?能真的听从怀特的“理性”建议,袖手旁观,眼睁睁看着那个“哭泣的囚徒”和那个“空洞的核心”,在未来某一天,被外部世界更粗暴的暴力和内部系统更彻底的崩溃共同推向毁灭的深渊吗?
不。他不能。
一个清晰而坚定的声音在他心底响起。他或许无法像传统医学所期望的那样,强行“治愈”这种极端环境下形成的生存系统,或许“融合”本身真的如怀特和塞缪尔所言,是一种残酷的“谋杀”。但他不能放弃“见证”,不能放弃作为一个独立的、外部的观察者与记录者,更不能放弃去寻找那一丝或许微弱、但可能存在的、通向某种更好平衡点的可能性微光。怀特的“最优生存方案”是建立在“外部威胁持续存在且不可改变”这一核心假设之上的。但如果……如果他这个外部变量,能够设法去改变这个外部环境呢?如果他能找到某种方法,去阻止、或者至少是拖延霍桑先生那个冷酷的联姻计划呢?如果能暂时移除这个最大的、当下的压力源,是否就能为那个脆弱的内在世界,赢得一丝喘息的空间,甚至为某种内部的演化或对话创造可能?
这个想法大胆、冒险,甚至近乎荒谬。他只是一个被霍桑先生用金钱雇佣来的、并无实权的医生,一个外人,有什么能力和筹码,去对抗霍桑先生这样在暮城拥有财富和影响力的权势人物?这无异于螳臂当车。
但是,这却是他在目前这令人绝望的僵局中,唯一能看到的一线方向,一丝微弱的光。他必须尝试。为了画廊里那个短暂出现、却深深烙印在他脑海中的绝望哭泣声,为了那个被无数意识碎片守护着、却仿佛从未真正以自己的意志活过一天的“艾薇拉”,他必须鼓起勇气,去碰一碰那看似坚不可摧的外部壁垒。
他重新坐回书桌前,摊开一张崭新的、质地优良的信纸,将蘸水笔在墨水瓶中蘸饱了浓黑的墨汁。他不再仅仅记录临床症状和人格观察。他开始以一种前所未有的、极其严肃而正式的语气,起草一封信,一封直接写给霍桑先生的信。他要用最严谨、最客观的医学语言,结合他这段时间的详细观察,冷静而有力地阐述,在当前艾薇拉内在状态如此脆弱、不稳定且充满未知风险的情况下,任何强行改变其现状的外部干预——尤其是像联姻这样涉及巨大环境变动、情感压力和社交要求的重大事件——可能带来的、极高概率的、甚至是毁灭性的后果;他要着重强调,在“治疗”取得任何实质性、可观察的进展之前,维持外部环境,包括社交、居住、情感刺激等方面的极度稳定,具有何等极端的重要性;他甚至要策略性地、小心翼翼地暗示,任何操之过急、罔顾其精神状况的行为,都可能彻底摧毁未来任何“治愈”的可能性,从而让霍桑先生永远地失去一个可能恢复“正常”、履行社会功能的女儿——他清楚地知道,在这个冷酷的父亲心中,或许只有用这种关乎其“资产”最终价值的、功利性的筹码,才可能引起他一丝一毫的重视,才可能为艾薇拉争取到那宝贵的一点时间。
这是一场豪赌。霍桑先生可能会对他的警告嗤之以鼻,认为这是医生无能的托词;可能会勃然大怒,认为他逾越了本分,直接将他解雇,驱逐出暮城;甚至可能会采取更激烈的手段。成功的概率微乎其微。
但这是他目前唯一能想到的、从外部进行干预和保护的方式。他必须将这封信写好,措辞必须滴水不漏,既表明立场,又不至于激怒对方。
笔尖在光滑的信纸上沙沙作响,留下清晰而有力的字迹,窗外的狂风暴雨声成为了他孤注一掷行动的背景音。莱恩清楚地知道,从落笔的这一刻起,他正在踏入一个远比面对艾薇拉复杂内世界更加危险的领域——他不仅要继续应对那个充满未知的意识迷宫,还要开始直接挑战来自外部的、由财富、权力和冷酷社会规则构筑的、坚硬的现实结构。
风暴还在窗外继续肆虐,仿佛永无止境。而他的战斗,刚刚进入了一个新的、更加复杂、也更加孤注一掷的阶段。那个在画廊墙角短暂哭泣的囚徒,是否还有机会,挣脱内在与外在的双重枷锁,获得真正的、属于“艾薇拉”自己的自由与新生,而非仅仅在不同的意识牢笼与现实的囚笼之间可悲地转换?答案,依旧被笼罩在浓重得化不开的迷雾与暴雨之中,遥不可及。
(第七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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