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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谈
窗外的雨声愈加清晰,远处的黑塞山脉彻底被笼罩在雨雾朦胧之中,厚重的铅灰色云层压得很低,停息不久的风声又渐起,卷着枯黄的落叶坠入湖面。
我正坐在窗边给翻译器编写新的语言模块,奥特维斯塔没有像往常一样敲门,他急匆匆地推门而入,一脸的难以置信。
“你已经和柯兹道别了?”
他手里的伞还在淌水,棕色大衣的下摆也被雨水淋湿,头发被冷风吹得乱糟糟的。
“是的。”
我调整转椅的方向,正对着他,“一个星期后我们就要远行,你认为我现在告诉他有什么不对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他沉默片刻,无奈道:“只是我以为你会晚些告诉他,至少想一种更为温和、让他不那么难过的说辞。”
“事实就是我们即将离开一段未知的时间,他要独自生活,无论你说得多好听也无法改变本质,又何必纠结用词?我不擅长用复杂的辞藻粉饰事实,也认为柯兹不是会被甜言蜜语哄骗的笨小孩,我以为你提议去弥燊星调查时就已经预见了如今的情况。”
“抱歉,这件事是我欠考虑了。”
他坐在门边的皮沙发上,露出一丝苦涩的微笑。
“不必和我道歉,我只是陈述事实,不是在指责你,这对我来说没什么影响。”
我平静地说:“我能理解你的心情,老柯特去世后,你和我应他所求照顾年幼的柯兹,在柯兹眼里,或许我们是类似家人的存在,他一时之间很难接受离别也正常。但小孩子总要学着自己长大,况且你也知道,在如今的情况下,太过注重和他人的联结大概率会在某个未知的时刻给自己和他人都带来巨大的痛苦,谁也无法保证自己不会是下一个老柯特。”
奥特维斯塔往沙发里挪了挪,目光落在我的脸上,他试着用笑容展现友好和蔼,但那双绿眼睛里的审视意味隐藏得差强人意。
“这就是你从来不向别人提及自己的事情的原因?”
我觉得有些好笑,直截了当地说:“这地方除了你,没人执着于我的事,更何况我不认为我的私事能为诸位能人异士提供任何具有价值的参考和帮助,各位应该也不需要以此作为茶余饭后的谈资。作为拼图社的王牌,你的来历和能力是最具吸引力的,然而你神秘到连艾达都无法获取到任何信息,即使如此,我也从未过问你的任何事,套话也好,私下调查也罢,我都未实施。既然我对你那如此令人神往的过去都能克制好奇心,当然不会有兴趣谈论无聊的自身。”
“我只是随口一问。”奥特维斯塔直摇头,“不必这么紧张吧?而且你从来没问过我,又怎么肯定我一定不会告诉你呢?”
“紧张?”我疑惑道,“你是不是误会了?我这分明是坦诚,我要是真想向你隐瞒什么,根本懒得花时间回应你。”
“你……”
奥特维斯塔眉头紧锁,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深吸一口气,以一种古怪的语调说:“那可真是感谢瓦伦汀先生的坦诚。”
“不客气,你应得的。”
说完之后我露出一个礼貌的微笑,然后转身继续更新翻译器了。
“我答应过老柯特,要尽力帮柯兹创造一个普通孩子的快乐童年。”
冷风拍打着窗棂,雨水在窗台上溅起无数透明的水花,像鼓点随着节奏在天地间跃动,风雨声很嘈杂,奥特维斯塔的低语还是清晰地落到了我的耳朵里,我不确定他是在自说自话还是寻找听众。
我今天的工作已经完成,所以不介意在此扮演一个倾听者。
“我说了我会尽力,而不是一定能完成他的嘱托,是因为我觉得那不可能,至少在接下来的一百多年里,应该没有任何人能过上灾难前的普通生活。”
我想了很久应该用何种表情来回应他的这番话,最终还是没有露出冷笑,只平平淡淡地说:“难道你见过灾难前普通人的生活?如果没有,倒不必认为柯兹现在的生活比不上那时的普通小孩。”
“当然没有,但我想,那时的小孩应该更容易享有家人的陪伴。”
“真是美好的想法,单纯得简直不像你。”我翘着二郎腿,两臂交抱靠在转椅背上,盯着奥特维斯塔的眼睛,缓缓道:“那时的人确实更容易聚集在一起,但多数普通人家的小孩享有的并不是家人的陪伴,至少在灾难来临前的五十年里,他们被当作资源和战争工具,不具有和社会高层子女平等的受教育资格,被剥夺独立思考的权利,对外界的规训如不选择遵从,就只能被毁灭。他们要么被选入军队,要么待在贫民窟里靠偷盗和出卖身体谋生。”
奥特维斯塔并不惊讶,他冷静地听着,示意我继续说下去。
“如果你想了解过去发生了什么,不妨去询问贵族出身的艾达女士,她是为数不多能接触到真实历史的人。”
我结束了这场对话,起身去给自己倒了杯热茶,奥特维斯塔坐在原地,他微微仰头靠着沙发,闭着眼陷入沉默。
据我以往的观察总结,这种反应表明他遇到难题正在整理思绪,但目前并没有让他苦恼的问题急需解决,他更不是在人前需要片刻安静来平复心情的人,他展露的多数情绪只是在表演,我一度怀疑他只是尽力表现得像个正常人类。
“查明地球在灾难发生前的事,对你而言轻而易举。”
待到他睁眼,我递给他一杯加了糖和柠檬的红茶。
“很难想象你没有通过任何手段去向他人确认,还是说你只想从我这个外人口中听到一些零散的信息?”
我笑了起来,继续说:“但即使我明知你的言行有套话的嫌疑,我还是向你提供了信息,因为那对我而言无所谓。以后你有什么问题不妨直说,不必拐弯抹角来测试我的反应,我不提许多事情一是因为我觉得没必要,二因为是我的记忆里有许多空白,如果你像我一样坦率,也许能获取更多线索。”
“那还真巧,我也没有儿时的记忆。”奥特维斯塔装出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子,笑意盈盈道:“被老柯特带回拼图社时,我唯一记得的,是自己的名字——等会儿,你竟然在茶里加糖了?”
我正对奥特维斯塔震惊的目光,用指尖轻轻敲了敲白瓷茶杯,“我的这杯茶里只加了柠檬——别担心,只是普通的方糖,我用不上这东西,但考虑到某位常来这里的访客难以忍受苦涩,便决定准备一些。柯兹认为这茶的味道尚可,你是否还满意?我觉得加蜂蜜或许会更好,但遗憾的是这样的物资实在不可多得。”
他瞳孔里的惊诧更甚,这是很少见的反应,我觉得很有趣,于是故意打趣道:“怎么,拟人水平上升反倒让你感到不自在了?要重置为六年前的机器人模式吗?”
奥特维斯塔的惊讶之色俶尔消失,一如既往的能激起人拳脚相向的欲望的笑容出现在他脸上,他悠闲地将茶饮尽,戏谑道:“那倒不是,只是因为朋友你今天的举动,实在是让鄙人受宠若惊啊!”
“你都叫朋友了,那还有什么好说的!朋友不就是得为对方考虑,互帮互助吗?”
“嗯,对。”他小鸡啄米似的点头。
“所以啊,朋友,你得帮我一个忙。”我笑嘻嘻地坐到他旁边,伸手揽住他的肩膀。
我感觉到了他瞬间的僵直,几秒钟之后他转过头,鄙夷地扫了我一眼。
“你小子在这儿埋伏我呢?”
“瞧你说的,朋友请你帮个忙,那能叫埋伏吗!”我用力拍了拍他的肩,小声说:“我希望去弥燊星之后,在保证自身安全的前提下,你帮我寻找六年前那场异象的线索,或是我同伴留下的踪迹。”
“好的朋友!没问题朋友!但是地球人有一句话,叫亲兄弟明算账,我帮你完成这些事之后,你能给我什么呢?”
“钻石、贵金属、珍稀动植物、超越地球现有环境与时代限制的科技成果……”我思忖一会儿,说:“太多了,与其问我能给出怎样的报酬,不如想想你要什么吧。”
“我得好好想想——”
奥特维斯塔挑眉问道:“如果你那时候支付不起报酬怎么办?”
我冷笑一声,答道:“只要朋友你不是异想天开的疯子,那么在地球人的思维框架下,应该不存在我给不出的价格。唉,真令人难过,我如此坦诚,而你的心里全是算计,果然地球人还是改不了利益至上这一观念,但请你放心,我是有诚信的商人。”
“你为什么不和大家一起住在地下,却待在这么简陋的地方?卡梅拉女士原先给你提供的生活条件可是相当令人艳羡。”
他转移了话题,环顾四周剥落的灰白墙皮。
雨水从破旧的窗户渗入,浸入逐渐腐朽的木质地板,年久失修的书柜干净却有些摇晃,白炽灯的光线在薄暮时分略显昏暗。屋外石墙已被墨绿色的藤蔓爬满,绿叶正在雨水的击打下噼啪作响,石头裂缝里长出了白色的小花,淡淡的花香氤氲在水汽里,清晨和傍晚常有不知名的野雀停在窗边歌唱。
“因为这里安静,有助于我提高工作效率,还有阳光、雨露、星空这些在地下见不到的东西,我已经研究过了,你们说的毒气并不存在,对我而言这是一个很适合休息的地方,柯兹也喜欢在这里喝下午茶。”
我不能在任何监视下发送和接受信号,但即使我来到地上,对着星空搜寻良久,也始终未获取到任何来自天外的调制信息,发出的信号也难以追寻。
地球上有某种奇异的能量场在吞没一切可能产生新连接的信号,大概率是人为。
可这里明明有米德里安军事研究院留下的标记,还有那位给予我新生的神秘女士的残影,我不认为地球生物的科技水平能成功阻挡我与这二者产生联系。
是谁掌握有如此强大的力量,能将史密斯博士和那位女士留下的路标尽数抹去?
“夜幕快降临了,虽然我很想在你这里蹭一顿晚饭,但思来想去,我还是不当一个讨嫌的人为好。”
奥特维斯塔拿起伞,微笑着向我道别:“祝您有一个愉快的夜晚,瓦伦汀先生。”
“再见,奥特维斯塔——替我去看看柯兹吧,我留了一个星期的时间,足够我们观测他的情绪并在必要时给予安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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