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真不是邪修老祖

　　季清雨和钟驰那边的战斗渐近尾声。

　　谢隐通过傀虫视野，确认两小只暂无大碍，便收回了部分心神，准备集中精力，解决那个藏头露尾的黑影。

　　正所谓将军不打无备仗，磨刀不误砍柴工。行动前，谢隐神识扫过两个符囊，迅速筛选起来。

　　术师界的符箓大抵分为两类。

　　通用符，其制造方法、使用窍诀在业内广为流传，百家通用。小到引火照明，大到召雷布雨，种类繁多，是绝大多数术师的除祟凭仗。

　　秘法符，顾名思义，则是一家之秘，概不外传。外人即便得了符纸，没有独门施法窍诀，也无法使用。

　　他要找的，自然是那些拿来就能用的符纸。

　　这两个半罐水的库存果然匹配他们的水准，数量少便罢了，质量也良莠不齐，没几张能看。谢隐勉强挑出一些可用之材，分门别类整理，纳于袖中，动身出门。

　　方才他与那黑影短暂交锋，有两枚阴火飞针命中，在其身上留下了标记，顺着指引，找到了庄园后方的一处荒废地窖。

　　杂草丛生的洞口半掩着一扇破木门，边沿沾着些尚未干涸的新鲜血渍，他指尖蘸取捻了捻，依据气息，心中有了大概。

　　两张明符一前一后从袖中飞出，照亮向下延伸的台阶。

　　拾级而下，空间逐渐扩大，一股阴冷潮湿的浓郁恶臭扑面而来。符光照亮的地面，堆叠着大量腐烂的动物尸体，脓液垢结发黑，蛆虫蠕动，蝇蚊嗡嗡盘绕不休。

　　若是常人，骤然闯入这等环境，只怕是要当场肠胃翻涌，呕吐起来。然而谢隐视若无睹，只是面色平静地扫了一眼，便向更深处的甬道走去。

　　并非无知无觉，而是早成习惯。

　　童年在义庄长大，日日与尸体腐臭为伴。后来修了阴灯术，又长年累月浪迹于各个坟场乱葬岗，不知与多少厉鬼邪物打过交道。眼前这种情形，于他而言，只不过是家常便饭而已。

　　越往里走，黑暗愈发浓稠，转过一个拐角，数道尖刺利刃忽从黑暗中激射而来，角度刁钻，直取要害。谢隐早有准备，几道提前激活的盾符即时生效，在周身形成重重防守。

　　“噗噗噗……”

　　沉闷撞击声接连响起。谢隐掐诀运符，大步流星向前。

　　最外层的结界渐渐承受不住，开始出现裂痕，溃散后，后一重立即替补而上，运作丝滑，毫无可乘之机。

　　甬道尽头，空间骤然开阔，一个潮湿的洞穴进入视野，巨大的裂缝贯穿穹顶，不断往下滴水，在地面积聚出一片片黑水洼。

　　他一边控符防守，一边弹出几道明符射向四周。山洞照亮瞬间，潜藏其中的黑影夺路而逃，绕过谢隐猛的向洞口窜去，未料被他提前布设的结界符反弹了回来。

　　那东西身上黑气腾腾，隐约可辨人形，见无路可退，暴怒转身，抬起模糊的手臂，开始在空气中快速画圈。四周阴气应召汇聚，迅速凝聚成型，不断化为尖刺飞射袭来。

　　谢隐无心看它耍宝，当空撒出几道特性各异的攻击符纸，准备速战速决。几道符光几乎是同一时间齐齐亮起，各种攻击招式接连发出，疾风骤雨般呼啸而下。

　　黑影见状，另一只手也动作起来，在空中迅疾挥舞，划出道道锐利紫光，不断劈斩拦截。

　　一时间，洞内各色光芒交替闪烁，阴风呼啸，爆鸣不绝。

　　双方看似斗得你来我往，旗鼓相当。然而若有行家在场，或可看出，谢隐每一次看似随意的控符，其实都是有迹可循。散落的符纸定在周围地面和岩壁上，形成一个个隐晦节点，逐渐完善出一个符阵雏形。

　　随着力量消耗，黑影攻速渐缓，环绕周身的黑气也淡薄了许多，人形轮廓愈发清晰。

　　时机一到，谢隐不再与之周旋，虚晃一招逼得对方侧身闪避，随即手势变化，低喝一声:

　　“阵起！”

　　分散各处的阵点迅速串联亮起，结成一个华光熠熠的符笼，不断收束缩小，将那试图逃窜的黑影牢牢困缚其中。

　　符光净化下，萦绕在它体表的浓郁阴气迅速消散，终于露出下面的本来面目。

　　正如谢隐猜想的一样。

　　是钱氏茶庄的少爷，阿福。

　　此刻他双目通红，面容呆滞，手中紧攥着那柄青锈斑斑的古匕，不断低声重复：“我有用……我有用……我有用……”

　　匕首在符光镇压中嗡嗡震颤，表面紫光萦绕，如星云盘旋，隐约浮现北斗之形，甚为奇异。

　　谢隐操控一道符芒将其打落。

　　匕首离手，阿福仿佛被抽干了精气神，瞬间颓萎，昏迷倒地。

　　谢隐散了符阵上前查看，只见阿福半边肩膀鲜红一片，有两个小洞正往外渗血，正是先前被阴火所伤。他扯开衣服检查，好在并未伤及筋骨，连点几道穴位助其止血，随手拾起掉落一旁的匕首。

　　接触瞬间，一个稚嫩邪异的声音在他心中空灵响起：“我有用的……我有用！呜呜呜……别抛弃我，别抛弃我！”

　　语气急切，带着凄凉的颤抖，仿佛一个被遗弃的孩童在哭泣挽留，声嘶力竭，诡异而又可怜。

　　同时袭来的，还有一股惑人心智的强烈念力。

　　刹那间，洞中燃起熊熊火光，尸山血海铺陈开来，无数过往恨怨扭曲成形，化为一张张憎恶凶戾的脸孔，数倍放大，鬼魅般环着他厉笑。

　　谢隐识海一荡，震碎幻境回过神来，心中啧啧称奇。

　　好强大的器灵！竟能成倍激化怨气，唤人心魔。

　　若非上面还有封印残存，以他目前的虚弱状态，方才那一下保不准就遭了这器灵的蛊惑，受到操控。

　　起身时，不远处几个破碎的陶罐落入视线，吸引了他的注意。过去一瞧，内里残留着许多恶臭粘液，正与尸煞身上气息一致，罐身碎片上的诡异符文痕迹古老，斑驳失色，有些十分眼熟，貌似他在厨房那几本古籍上见过。

　　联合先前诸多线索见闻，一个大胆的推测在谢隐心中成型。他回头看向阿福，见对方鞋底残留着一些朱砂，便更加肯定。

　　至此，事件脉络终于清晰。

　　阿福这个被惯坏的少爷，平日就喜欢杀猫虐狗，搞些阴森邪气的东西。此次倒真让他误打误撞，淘到了一些“真家伙”。

　　谢隐看过一些典籍记载，早期术师界曾出现过一些“以邪制邪”的术法，譬如豢养一些阴煞鬼物，以特殊方法操控驱策，用作除祟。阿福淘来的那几本古籍，多半记载的就是这些东西，连带这些陶瓮和匕首也是相关道具。阿福无知无畏，依葫芦画瓢照方操作，没想到还真摸对了路子。

　　这匕首器灵强大，观其效力，应当是一件厉害的邪门法宝，大抵就是用来辅助施展这些诡术，却是不知为何遭到主人封印，因此心生执怨。随着时间流逝，封印逐渐松动，匕首力量催化下，阿福豢养的尸煞在这暗无天日的地窖里迅速成型，这才影响了红叶岭的辟邪法阵，惹来阴灵。

　　先前阿福遭铁公鸡斥责“无用”，被拖走的时候神态异常，如今想来，应是铁公鸡的话正好戳中这器灵执念，无意之间将它唤醒，才有了后面的一系列事件。

　　夜晚，它操控阿福潜入两个半罐水布阵的暗房，将招来的阴灵激化成为凶灵厉鬼，无意之间在现场留下了脚印。又放出尸煞，布施魇气笼罩庄子。所行种种，大概都是为了证明自己“有用”。

　　谢隐心道一句“痴儿”。

　　世人常因执念迷失自我，做出许多无端之事，结果往往伤人伤己。没想到连这匕首也不例外。

　　咬破手指当空虚画，几道血色符印结成，接连没入匕身。

　　器灵声音顿时变得尖利而惊恐：“不！不要！我有用！我真的有用！别封印我！别抛弃我……！”

　　封印完成刹那，紫光消散，匕首震颤戛然而止，声音归于沉寂。

　　谢隐握着匕首仔细翻看起来。这东西虽然力量邪异，落在别人手里是个祸害，对他这个邪修老祖来说，倒是专业对口。加之重量分布精巧，手感甚佳，做件防身兵器应当不错。

　　此时阴油筒已然见底，他将匕首收入囊中，联通了傀虫视野。

　　两小只刚刚结束第一轮战斗，满头大汗，正在扫尾，准备赶往下一处除祟现场。方才来的路上他已作探查，庄内剩余的两三只邪物都是些小角色，如今匕首封印，魇雾渐散，以两个小朋友的能力，对付起来应当绰绰有余。

　　窥视间，阴油筒上的火光摇曳了两下，随着阴油耗尽，缓缓熄灭。

　　某种微妙维持的平衡骤然打破，一股刺骨的寒流迅速从丹田窜起，蔓向周身，所过之处，带起千万虫蚁啃噬般的细密疼痛。冷汗几乎是瞬间就浸透了后背，谢隐唇色惨白，踉跄两步扶住岩壁，呼吸陡然沉重起来。

　　他创造的这门阴灯术，威力固然强大，弊端也同样明显，便是使用时会在体内积攒寒毒。平日尚可压制，但逢晦日，天地能势变化，便会在体内集中爆发，煎熬磨人。

　　他今日所用灯术并不算多，奈何身体虚弱，又有身上那层诡异痂壳负面影响，抵抗能力大不如前。此刻反噬袭来，虽不致命，却也绝不好受。

　　他引燃了两道火符，悬在身旁勉强取暖。不知过了多久，直到符火能量耗尽，才终于缓和过来，扶着岩壁缓缓往外走。

　　回到庄内，路过侧院时，不远处传来嘈杂，是季清雨和钟驰正在安抚受惊的百姓，收拾残局。

　　少年人清亮而略带疲惫的声音清晰可闻，谢隐顿了顿脚步，停在建筑阴影中，远远望着那两道穿梭在人群中的金芒。

　　有那么一瞬间，他想过去，装作不经意地问一句，你们明灯会近年发展的如何，还有那个谁……近况如何。

　　是否仍是那副恣意潇洒，忧愁烦恼从不挂怀的没心没肺样？

　　是否仍爱穿着那身夺目耀眼的张扬红衣？

　　心思转了转，还没到喉咙，就被压回了心底。

　　别说他根本问不出口。

　　就算问了，又能如何？

　　前尘种种，恩情牵绊。早在他决定离开明灯会的那一刻，早在他与那人焚簪断义的那一刻，早在照孤山大爆炸轰鸣声响起的那一刻，就已经结束了。

　　不是吗？

　　悉数结清，两不相欠。

　　算啦算啦。

　　忙活了这大半夜，还是找个地方，等天亮以后好好晒晒太阳，补充点阳气比较实在。

　　谢隐趁乱走出大门，激活了一道神行符，缭绕清光在身下化出一匹临时代步的雪白符马。

　　没有回头，轻拍马颈，策入熹微天光。

　　庄内混乱平息时，已经天色大亮。两小只回到客房，收拾行李，准备继续赶路。

　　“清雨，你说怪不怪？”

　　钟驰顶着那撮翘了一夜、此刻略显萎靡的小卷毛，凑到季清雨身边：

　　“那两只大蟑螂怎么就突然出现，又突然没了？还有，你发现没，好多跑散的人，好像迷迷糊糊就被引到了安全的地方，不然这黑灯瞎火又大雾的，肯定得出事。”

　　季清雨正惯例在小册子上记录，闻言顿了顿笔。

　　他自然同样疑惑。

　　且不止是蟑螂，还有后来突然消散的大雾，地窖留下的战斗痕迹，以及那两个被救下的半罐水术师。

　　毫无疑问，有人在暗中帮他们。

　　且是个厉害的高手。

　　桌子上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件叠放异常整齐的外袍，钟驰随手抓起，正准备塞进置物囊，突然反应过来：

　　“对了，那个假地仙哪儿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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