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与罚

　　期末考的铃声像把钝刀，慢悠悠地割开七月的热浪。瓷坐在考场第一排，笔尖在答题卡上划过的声音，混着窗外聒噪的蝉鸣，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他额角渗着细汗，左手悄悄按在小腹上——凌晨咳得厉害，胃里空落落的发疼，早饭只喝了半杯温水。

　　监考老师走过时，多看了他两眼。学生会会长永远是考场里的标杆，字迹工整得像印刷体，连答题卡的填涂都找不出半点歪斜。但只有瓷自己知道，刚才那道物理大题，他算了三遍才得出结果，指尖的颤抖差点握不住笔。

　　最后一排的美利坚正对着作文题发呆。题目是《最难忘的瞬间》，他笔尖悬在纸上，眼前却晃过瓷转身时露出的那截手腕，细得像易碎的玻璃。上周在医务室偷看到的体检报告还压在他枕头下，“肺部阴影待查”几个字像根刺，扎得他整宿睡不着。

　　“喂，借块橡皮。”他用胳膊肘撞了撞前排的俄。俄没回头，直接把橡皮扔了过来，砸在他试卷上。美利坚捡起橡皮，看见上面刻着个小小的“瓷”字，是俄用圆规尖一点点刻的，笔画深得快要把橡皮戳穿。

　　英语考试结束的铃声响起时，瓷几乎是立刻站了起来。他脚步有些虚浮，走到门口时被台阶绊了一下，扶住墙才稳住身形。美利坚和俄同时冲过来，却被他抬手拦住：“没事。”声音很轻，像被热浪烤得发脆的纸。

　　走廊里挤满了交卷的学生，法和英吵吵嚷嚷地挤过人群。“肯定是我赢了！”英举着试卷，上面的作文被老师画了波浪线，“这次的阅读理解我全对！”法嗤笑一声，晃了晃自己的答题纸：“听力满分，你行吗？”两人吵得面红耳赤，肩膀却时不时碰到一起，像对闹别扭的猫。

　　德和意跟在后面，意正数着试卷上的红勾，突然沮丧地皱起脸：“这道选择题又错了……”德接过他的卷子，指着错误选项：“这里的时态用错了，我上课讲过。”他的声音很轻，带着点不易察觉的耐心，指尖在试卷上划出正确的句子，像在描摹一件珍贵的藏品。

　　成绩公布那天，公告栏前围满了人。瓷的名字依旧在榜首，红笔写的“年级第一”像朵烧得旺盛的花。美利坚挤在人群后，看见自己的名字排在中游，旁边用红笔标了个“进步显著”，嘴角忍不住往上扬——为了这个结果，他熬了三个通宵，把俄给的错题集翻得卷了边。

　　“不错啊，转学生。”俄的声音从旁边传来，手里捏着份成绩单，目光却落在瓷的名字上。美利坚挑眉，把成绩单往口袋里一塞：“比某些只会死读书的强。”他转身要走，却被俄拉住手腕：“下周的散学典礼，别迟到。”

　　“知道了。”美利坚甩开他的手，心里却有点发闷。他昨天去办公室找瓷，想把自己整理的笔记送给他，却听见里面传来压抑的咳嗽声。推开门时，看见瓷正用纸巾捂着嘴，白色的纸巾上，沾着点刺目的红。

　　散学典礼那天，天空蓝得发晃。瓷作为学生代表站在主席台上发言，白色衬衫被风吹得贴在身上，显出单薄的轮廓。他的声音很稳，像山涧里的流水，却在说到“祝大家度过愉快的暑假”时，喉结轻轻滚了一下。

　　美利坚站在台下第三排，手里捏着瓶冰水。他看见瓷的指尖在发言稿上微微颤抖，看见对方在鞠躬时，发间落下一片细小的白色花瓣——像被风吹落的雪，悄无声息地落在黑色的地毯上，瞬间就不见了。

　　典礼结束后，俄把一个包装好的盒子递给瓷：“暑假作业的答案，我整理好了。”盒子上系着蓝色的丝带，是瓷喜欢的颜色。瓷接过时，指尖碰到盒盖，感觉到里面有个硬邦邦的东西，形状像本书。

　　“谢了。”瓷的声音很轻，转身时，看见美利坚靠在教学楼的柱子上，手里晃着辆自行车的钥匙。“会长，”少年的声音带着笑意，“要不要我载你一程？就当庆祝你又拿了第一。”

　　俄的眉头立刻皱了起来，往前站了半步，像要把瓷护在身后。瓷却摇了摇头：“不了，我还要去学生会拿点东西。”他的目光在两人之间转了圈，最终落在美利坚的自行车上——车把上挂着个小小的玉兰花挂坠，和俄书包上的那个很像。

　　画室里，法正在收拾画具。英靠在门框上，看着他把颜料管一个个塞进箱子，突然开口：“暑假去卢浮宫吗？我妈给了两张票。”法的动作顿了顿，背对着他说：“不去，要在家练油画。”

　　“哦。”英的声音低了下去，转身要走时，却听见法说：“票呢？拿来我看看。”他猛地回头，看见法的耳根红得像涂了颜料，嘴角却绷得紧紧的，像在拼命忍住笑。

　　图书馆的角落里，德把一摞竞赛辅导书递给意：“这些是下学期要用的，提前看看。”意接过书，发现最上面那本里夹着张纸条，上面写着串地址——是德家的住址，旁边还有行小字：“不会的题可以来问我。”

　　“谢、谢谢德。”意的脸像被太阳晒过似的发烫，把书紧紧抱在怀里，像抱着堆滚烫的秘密。德看着他跑远的背影，突然从口袋里掏出块巧克力，剥开糖纸放进嘴里。可可的苦味在舌尖蔓延开时，他的嘴角却悄悄扬了起来。

　　瓷回到家时，天已经擦黑了。他把俄给的盒子放在书桌上，拆开丝带，发现里面是本厚厚的相册。第一页贴着张照片，是高一开学典礼时拍的，他站在主席台上发言，旁边站着个高个子男生，正偷偷往他手里塞润喉糖——是俄。

　　往后翻，全是他的照片。有在运动会上给选手递水的，有在学生会办公室改文件的，甚至有次他趴在桌上睡着了，阳光落在脸上，俄不知何时拍下的。最后一页是空的，旁边用铅笔写着行小字：“等你填完这个夏天。”

　　喉咙突然剧烈地发痒，瓷捂住嘴冲进卫生间。镜子里的少年脸色苍白，眼尾泛着红，咳出的花瓣上沾着越来越多的血，像雪地里绽开的红梅。他扶着洗手台，看着那些破碎的花瓣，突然觉得很累。

　　窗外的蝉鸣不知何时停了，空气里弥漫着玉兰花的香气。瓷想起刚才在学校门口，美利坚冲他挥手的样子，想起俄把盒子递给自己时，眼里的光像揉碎的星星。他拿起手机，想发条消息，指尖却在屏幕上停了很久，最终什么也没写。

　　暑假的第一天，美利坚骑着自行车去了瓷家楼下。他在香樟树下等了整整三个小时，车把上的玉兰花挂坠被晒得发烫。俄提着保温盒来送蜂蜜水时，看见他蹲在树下，指尖在地上画着圈，圈里写满了“瓷”字。

　　两人谁也没说话，就那么站着，看着瓷家的窗户。窗帘拉得严严实实，像个不肯醒来的梦。远处传来法和英的争吵声，夹杂着意的笑声和德无奈的叹息，蝉鸣虽然停了，夏天却好像还没结束。

　　瓷坐在书桌前，看着相册里的照片，指尖抚过俄写下的那句话。他知道这个夏天不会太长，知道有些花注定要在盛开时凋零。但此刻，他只想把这片刻的宁静，好好记在心里。就像记住蝉鸣消失前的最后一声，记住玉兰花落下时的那一秒，记住那些还没说出口的话。

　　夜色漫上来时，他把相册放进书柜最深处，上面压了本高三的数学课本。书的扉页上，他用铅笔轻轻写了行字：“再等等。”等过这个夏天，等过蝉鸣尽了，等到来年春天，或许一切都会不一样。

　　但他不知道，有些等待，从一开始就注定没有结果。就像玉兰花，开得再盛，也留不住夏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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