祸芳华

　　沈宴霜的手不大，甚至带着一丝寒意，但沈瑞却在其中得到了从未有过的温柔对待，别人不知，可他自己明白——自他被立为太子那日起，母妃自戕，他虽得父皇喜爱但皇家间的父子亲情又有多少虚情假意掺杂其中。
　　沈瑞脸色微红，但又不舍得撒开面前的沈宴霜，他语气中带着几分委屈，像是求得沈宴霜的关注，小声开口道：“这还是阿宴姐姐第一次这么亲近我。”
　　沈宴霜听到这话，动作僵硬了一瞬，想解释些什么，但她低头却看到了沈瑞的耳朵上染上了几分红意，便假装推了推面前的少年，说：“阿瑞要是不喜欢那就放开我吧。”
　　沈瑞本来因为沈宴霜停下的动作感到奇怪，却被沈宴霜接下来的这句话吓到，连忙说道：“姐姐，我欢喜的不得了，姐姐你不要讨厌我。”沈瑞越说越急，原本假意的几分委屈一时间变成了真的，那眼泪在眼眶中竟要落下。
　　沈宴霜见沈瑞这幅模样，也顾不上打趣沈瑞，站在一旁的元青见到这一幕也急忙拿出帕子递到沈宴霜手边。
　　沈宴霜接过手帕，边给沈瑞擦着眼泪边哄道：“你不要哭，不然等下让别人看见，我怎么也说不清了。”
　　沈瑞听到沈宴霜这话，想起了沈宴霜在这宫中的境遇，心想“是了，阿宴姐姐在这宫中生活本就艰难，自己这幅样子要是被有心之人看见，她定会因自己受到责罚。”想到这，他着急地用自己的袖子粗鲁的把脸上的泪水擦干。
　　沈宴霜看沈瑞这幅样子只觉得有些好笑，也有心哄他，于是问道：“钟秀台昨日跑来了一只狸奴，温顺得很，我和元青将它留下养了起来，你要不要去看看？”
　　沈瑞自是喜出望外，一口便答应了下来：“我要去！我要去！”
　　元青听到沈瑞这话，震惊地抬起头看向面前的两人，她连忙看向四周是否还有其他宫人在此处逗留。
　　沈宴霜留意到元青的举动但并未出声询问，只是与沈瑞并肩离开时放缓了脚步，它见沈瑞没有留意到自己，示意元青来到自己身边：“沈瑞不曾去过钟秀台？”
　　元青小声回道：“别说钟秀台，就连奴婢也没见过太子几面。”
　　沈宴霜只觉得有些诧异，“我二人一般都是躲开旁人私下接触？”
　　元青心有余悸地看着前方步伐不似平日端正，走路有些蹦蹦跳跳的沈瑞，说：“县主您不想让太子知道您过得这般窘迫，而且若是让旁人知道当朝太子跟您之间来往密切，恐怕......”
　　沈宴霜只想再问些什么，只见沈瑞转头看向落后他几步的沈宴霜，歪头不解地问：“姐姐，你怎么走得这样慢？”
　　沈宴霜面色平常道：“我看上林苑的银杏叶颜色极好，嘱咐元青替我捡些漂亮的。”她快走几步来到沈瑞身边，继续说：“我们走吧。”

　　沈瑞是第一次来到钟秀台，他推开门，与东宫的温香暖玉、金碧辉煌相比，他发现钟秀台活似被遗忘的一角疮疤。
　　他扶着斑驳的朱漆廊柱，指尖传来木头皲裂的粗糙触感，沈瑞不敢回头看向沈宴霜的脸。他一直知道沈宴霜生活艰难，但每次提及，沈宴霜总是眼神闪躲，支支吾吾不让他多问。他总是在心中劝慰自己——这里是京都，天子脚下，沈宴霜是自己的亲堂姐，就算命格不详谁又敢亏待她。
　　可事实却是这般景象，他不敢进门，沈瑞低着头在脑海中不停地思索着该找怎样的理由才能让彼此体面，这时，沈宴霜拉着了沈瑞扶在廊柱上的手，沈瑞感受到手指尖粗砺的触感转换成了柔软的小手，耳边传来沈宴霜温柔的声音。
　　“怎么站在这不动。”
　　沈瑞听到这话，他猛地抬头却撞进一双平静的双眸。沈瑞张了张嘴，但不知道该说什么，有些懊恼地抿住了双唇，只由得沈宴霜将他拉进屋中。

　　一股混合着陈年木料潮腐、劣质熏香呛人与淡淡霉味的气息扑面而来。光线艰难地从糊着高丽纸的破窗棂挤进来，在浮动的微尘中投下了几道昏黄的光柱，沈宴霜将沈瑞拉到桌边，让他坐下。
　　“刚还兴致勃勃地说要来我这见那狸奴，怎么现在这番模样。”
　　沈瑞生怕沈宴霜误会自己，连忙摆手解释：“姐姐我！我只是......我只是不知道他们敢这么苛待你......”
　　沈宴霜打断了沈瑞，她笑着对沈瑞说，话里带着几分安抚的意味：“没什么的。这里有元青和阿樊陪着我，我很开心。”
　　沈瑞的思绪被沈宴霜话中的阿樊吸引，他害怕沈宴霜有了他不知道的朋友，于是小心翼翼地问：“阿樊？阿樊是谁？”
　　沈瑞跳脱的思绪惹笑了沈宴霜，她在心中想，沈瑞虽是太子，但孩子终归是孩子，这心情说变就变，她耐心地解释道：“阿樊就是我跟你说的那只狸奴。”
　　正巧，阿樊在沈宴霜的床边睡醒，踱步来到房门前，正想伸懒腰时看到了坐在沈宴霜身旁的沈瑞，这突如其来的陌生人吓了它一跳。那双半眯的鸳鸯眼瞬间圆睁，瞳孔因极致的恐惧而缩成了两道危险的竖线，身体完成弓形背毛炸开，冲着沈瑞发出呜呜的威胁声。
　　沈瑞被吓了一跳，他缩了缩脖子，沈宴霜见状站起身，走到阿樊身边。阿樊见沈宴霜走近，紧绷的身子放松了下来但目光还是死死地盯着沈瑞。
　　沈宴霜弯腰将阿樊抱起，沈瑞这时也认出阿樊是宫中那只性格乖张的白猫，害怕沈宴霜受到伤害，他也急忙站起身快步走向前，喊道：“姐姐，小心！”
　　沈宴霜抱着阿樊转身，阳光穿过屋门打在这一人一猫的身上，沈宴霜捏着阿樊的爪子，朝沈瑞招手，俏皮地说：“阿樊参见太子殿下。”
　　沈瑞看着面前此景，他知道自己永远都不能离开沈宴霜了。以至于很多年后，沈瑞午夜梦回想起这一幕，都难掩心中悸动。
　　阿樊一改刚才的模样，如今温顺地窝在沈宴霜怀中，沈宴霜见阿樊冷静了下来边将它向前一递，送到了沈瑞面前，“阿瑞，你想摸摸它吗？”
　　沈瑞手指微动，看着面前雪团般的阿樊，他当然是想摸的。但自出生到现在，父皇不允许他身边出现这种柔软之物。
　　沈宴霜看出沈瑞的挣扎，她看破但未说破，只是将阿樊放在沈瑞怀中，“阿樊可真重，阿瑞，你帮我抱一会吧。”
　　沈瑞低头与怀中的阿樊对视，他身子僵硬一动也不敢动，阿樊也没挣扎逃脱，而在他怀中找了个舒服的姿势。沈瑞感到新奇，他抬头眼睛亮晶晶地看着沈宴霜，欣喜道：“姐姐，阿樊它喜欢我！”

　　沈瑞在钟秀台坐了许久，他抱着阿樊向沈宴霜说了自己最近经历的趣事：如何捉弄了古板的太傅、怎么让皇兄得到了父皇的训斥......沈宴霜听着，不时地附和着沈瑞。
　　天色渐晚，日落斜阳。
　　沈宴霜出声打断了沈瑞，“天色太晚了，阿瑞，你该回去了。”
　　沈瑞看着外面渐渐黑下来的夜色，虽有些不高兴，但也清楚如果此时自己再不回去，那必然要遭到母后训斥。沈瑞放下阿樊讪讪起身，跟沈宴霜告别，“姐姐，我改日再来看你和阿樊。”
　　沈宴霜替沈瑞理了理有些褶皱的衣裳，嘱咐道：“去吧，姐姐和阿樊一直都在这等你。”
　　沈瑞离开后，躲在一旁的元青走上前为沈宴霜更换面前的茶水。她时不时地看向沈宴霜，几次向张嘴问些什么，但又不知如何开口。
　　沈宴霜喝了一口面前还算温热的茶水，她没看元青，只是说：“我知道你想问什么，你想问，怎么今天一改常态让沈瑞来了这钟秀台。”
　　元青听到这话，又向沈宴霜跟前凑近了几步，小心翼翼地说：“奴婢之前问过县主，为什么不然太子来钟秀台为咱们做主惩治了那群小人，您当时只是说您跟沈瑞机缘巧合下相识，不愿意让他看到自己这般窘迫，可如今，太子他......”
　　沈宴霜没有打断元青的话，她明白七八岁的永宁县主即使这般境遇也想在自己‘唯一’的朋友面前保留体面，但如今的她是重活一世的沈宴霜，沈宴霜明白，这点可有可无的少女自尊并不会改变自己的生活，相反这份窘迫才会唤起一个养尊处优的少年心中那份怜悯。
　　沈宴霜看向面前的元青，她的衣服已经洗的发白，甚至不明显的地方还有几处布丁，沈宴霜有些心疼，说道：“天气转凉，不光是我，元青你也该换件新衣裳了。”
　　元青听懂了沈宴霜话中的含义，她忍住泪水，向沈宴霜行了一礼，“奴婢叩谢县主体贴。”

　　沈瑞虽面色平静地回到东宫，但在他身边伺候已久的侍从雁书还是看出了沈瑞平静面容下难掩的欣喜之色，雁书接过沈瑞手中的鹤氅放在一旁，打趣道：“太子殿下这般春光满面，想是跟那位契友相聊甚欢啊。”
　　沈瑞心中高兴，没有计较，只是白了一眼雁书，“你去替我说一声，我今日要读书就不去陪母后说话了。”
　　雁书也没在意，笑嘻嘻地走了出去。门外的李宦官看到面露喜色的雁书，谄媚地凑上前去，“小哥今日有何喜事，不妨说出来同乐。”
　　雁书看到来人是李宦官，立马绷住脸，没有停下脚步，一本正经的对李宦官讲：“太子殿下吩咐我前去长信宫通传，不便跟李宦官在此闲谈，我先走了。”
　　李宦官没有阻拦，还高兴地送雁书出了宫门，

　　深夜，椒房殿。
　　铜鹤香炉里最后一点苏合香的青烟，也缓缓散入博山炉顶缭绕的云气中。殿内，羊角宫灯的光晕被蝉翼纱过滤得温润而朦胧，将殿宇四壁悬挂的山水漆屏与错金博山炉的轮廓，都洇成了一片柔和的墨彩。
　　身穿黛色衣袍，带着玉石耳珰的宫女捧着一件素白鹤氅走入椒房殿内，当朝皇后谢涟漪闻声，搁下了手中那卷《庄子》，素手轻抬，示意身后的侍女向前一步接过那鹤氅。
　　那侍女翻找后，将几根猫毛拿在手中，呈在皇后面前。
　　谢皇后没有看向侍女，她微微阖上眼，声音中带着一丝慵懒的沙哑，“去查，他今日都做了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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