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栀知遇

　　十一月的风带着凛冽的寒意，彻底卷走了秋日最后的温情。夏遇桉的生活依旧被精确地分割成几个模块，只是每个模块的间隙，都被一个名字无声地侵占了。
　　知道她是单身的消息，像在他沉寂的心湖里投入了一颗深水炸弹。表面的波澜终会平息，但深处的洋流却被彻底搅乱，再也无法恢复往日的死寂。那份被他强行压下的妄念，并未消失，而是化作更隐秘、更持久的隐痛，渗透在他生活的每一个角落。
　　在“墨痕”咖啡馆擦拭杯子时，他会下意识看向她曾坐过的靠窗位置；在图书馆自习，他的目光总会掠过外语文学区的书架；甚至看到校园里并肩而行的情侣，他都会不受控制地想象，如果走在她身边的是自己……
　　但想象过后，便是更深的自我告诫与清醒。他像一个手握微弱火种的旅人，既贪恋那一点光亮与温暖，又无比清晰地知道，这火种不属于自己，稍有不慎，既会灼伤自己，也玷污了那份纯粹。
　　周一早晨，《中外艺术鉴赏》课。
　　夏遇桉依旧踩着点走进阶梯教室。人已经来了大半，喧哗声像是隔着一层毛玻璃，模糊地传入他耳中。他的目光习惯性地、带着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期盼，扫向前排。
　　然后，他的心跳漏了一拍。
　　叶栀夏已经到了。她今天穿了一件柔软的燕麦色高领毛衣，衬得脸庞愈发白皙干净。她没有和室友周琪坐在一起，而是独自坐在靠过道的一个位置，正低头专注地看着摊在桌上的平板电脑，纤细的手指在上面写写画画，似乎在记笔记。
　　她旁边的座位，是空的。
　　只是一个空座位而已。夏遇桉却觉得那空位像一个无声的漩涡，散发着危险的吸引力。一个疯狂的声音在他脑海里叫嚣：走过去，坐在她旁边。只是一个座位而已，同学之间坐在一起，再正常不过。
　　他的脚步不由自主地放缓，甚至朝着那个方向偏离了几度。
　　直到他能清晰地看到叶栀夏垂下的眼睫，看到她因思考而偶尔轻蹙的眉头，看到她耳边一缕不听话的碎发……他离她越来越近，近到几乎能闻到她身上那淡淡的、熟悉的栀子花香，混合着书本纸张的味道。
　　就在他距离那个空座位只有一步之遥，几乎要下定决心坐下的前一刻，叶栀夏似乎感觉到了身旁的阴影，下意识地抬起头。
　　她的目光撞进他深不见底的眼眸里。
　　夏遇桉猛地僵住，所有鼓起的勇气在接触到她视线的那一刹那，土崩瓦解。她的眼睛很亮，带着询问和一丝被打断的茫然，清澈得让他自惭形秽。
　　他看到她眼中闪过一丝意外，随即，那熟悉的、礼貌的笑容在她脸上绽开。
　　“夏遇桉？早啊。”她的声音清脆，打破了两人之间微妙的对视。
　　“……早。”他喉结滚动，干涩地挤出一个字。大脑一片空白，所有预先设想过的、自然的打招呼方式全都忘得一干二净。
　　就在这时，一个抱着书本的女生快步从后面走来，目标明确地走向叶栀夏旁边的空位，嘴里说着：“栀夏，帮我占的位子吧？谢谢啦！”
　　“嗯，快坐，马上上课了。”叶栀夏笑着往里挪了挪，给女生让出空间。
　　那个空位，瞬间被填满了。
　　夏遇桉站在原地，像一个小丑。方才所有的内心挣扎、那一步之遥的勇气，在此刻都变成了巨大的讽刺。原来那个座位，从来就不是为他准备的。
　　他几乎是仓促地、近乎失礼地对着叶栀夏的方向点了点头，然后迅速转身，像逃离什么洪水猛兽一样，大步走向教室最后排他惯常的角落。背影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狼狈。
　　坐下后，他依然能感觉到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不是因为靠近，而是因为后怕。幸好……幸好他没有真的坐下。否则，此刻的尴尬将会放大十倍、百倍。
　　讲台上，老教授已经开始授课，今天讲的是文艺复兴时期的雕塑，投影幕布上打出米开朗基罗《大卫》的巨幅图片。艺术的光芒感染着课堂，却丝毫照不进夏遇桉冰冷的内心。
　　他的目光，不受控制地穿过层层叠叠的人影，再次落在那个燕麦色的身影上。他看到她和旁边的女生低声交谈了一句，然后两人都笑了起来。那笑容轻松而明媚，与他此刻内心的兵荒马乱形成残忍的对比。
　　他鬼使神差地拿出手机，点开了那个置顶的聊天框。上一次对话，还停留在两周前，她问他一个关于课件格式转换的问题，他言简意赅地回复了解决方法。
　　他修长的手指在冰冷的屏幕上悬停，内心天人交战。
　　是不是……可以借着刚才的“偶遇”，发一条消息？
　　比如：“刚才课上讲的《大卫》细节很精彩。”
　　或者更简单一点：“早安。”
　　再或者，用请教问题作为开头？他记得她英文极好……
　　每一个念头升起，随之而来的就是无数的否定。
　　太刻意了。
　　会打扰到她吧？
　　她会不会觉得莫名其妙？
　　我们……并没有熟到可以随意闲聊的地步。
　　最终，他一个字都没有输入，只是默默地将手机屏幕按熄，反扣在桌面上。动作里带着一种决绝的无力感。
　　看，他连发一条普通消息的勇气都没有。
　　课间休息时，夏遇桉没有离开座位，只是沉默地看着窗外光秃的枝桠。他注意到叶栀夏和那个女生一起走出了教室，应该是去洗手间。
　　他的目光下意识地追随着她的背影，直到她消失在门口。
　　然而，几分钟后，当叶栀夏独自一人先回来时，事情发生了意想不到的转折。
　　她并没有直接回到自己的座位，而是脚步顿了顿，目光在教室里搜寻了一下，然后，径直朝着后排，朝着他所在的方向走了过来。
　　夏遇桉的呼吸瞬间屏住。他看着那抹燕麦色越来越近，大脑再次陷入停滞。她要做什么？为什么过来？是……来找他的吗？
　　叶栀夏在他前排的空位坐下，然后转过身，手肘搭在他的桌沿，很自然地看向他，脸上带着些许无奈的笑意。
　　“夏遇桉，能不能帮忙救个急？”她将自己的手机递到他面前，屏幕上显示着一个崩溃的提示弹窗，“我的文献管理软件突然崩溃了，正在整理的参考书目全卡住了，关都关不掉。我记得你计算机很厉害，能帮我看看吗？我下午就要交这份作业了。”
　　她的语气带着一点遇到技术问题时的懊恼，但更多的是对他能力的信任，仿佛找他解决这种问题是天经地义的。
　　夏遇桉愣住了。
　　他低头看向手机屏幕，那个熟悉的软件错误代码映入眼帘。鼻尖萦绕着她身上淡淡的香气，他能清晰地看到她毛衣柔软的纤维，和她递过手机时、微微蹙起的眉头。
　　一种奇异的、被需要的感觉瞬间击中了他。在他擅长的、能够绝对掌控的领域，被她需要。
　　“我看看。”他接过手机，声音依旧低沉，但之前的紧张感奇异地消散了大半。他的手指在屏幕上快速操作了几下，调出任务管理器，熟练地结束了无响应的进程，然后检查了软件的临时文件。
　　“是缓存冲突。”他一边操作一边简洁地解释，手指飞快地输入了几行命令，清除了问题文件，“最近有没有异常关机？”
　　“啊……上周在图书馆写到一半没电自动关机了。”叶栀夏恍然大悟。
　　“嗯，可能那时候文件损坏了。”他重新启动软件，进度条顺利加载，“现在应该可以了。不过最近编辑过的条目最好检查一下数据完整性。”
　　软件恢复正常，她精心整理的参考文献列表完好无损地呈现在屏幕上。
　　“太好了！谢谢你夏遇桉！”叶栀夏长长松了口气，脸上绽放出明媚的笑容，那笑容里带着真实的感激和如释重负，“你真是我的救命恩人！我都快急死了。”
　　她的笑容和话语，像一道阳光，毫无预兆地照进他灰暗的心底。他能帮到她，在她需要的时候。这个认知带来的满足感，短暂地压倒了一切自卑和纠结。
　　他垂下眼睫，掩饰着眸中翻涌的情绪，将手机递还给她，低声道：“举手之劳。”
　　“对你来说是举手之劳，对我可是拯救了我的作业和GPA！”叶栀夏接过手机，语气轻快，“下次电脑再出问题，我还能找你吗？感觉比送去维修点靠谱多了。”
　　“……可以。”他几乎是立刻回答，生怕晚一秒她就会收回这句话。他甚至在心里可悲地希望，她的电脑能多出点无伤大雅的小毛病。
　　“那就说定啦！”上课铃声响起，叶栀夏对他笑了笑，转身回到了前排自己的座位。
　　夏遇桉维持着原来的姿势，久久没有动。桌沿似乎还残留着她手肘的温度，空气里还弥漫着她的气息。指尖仿佛还残留着触碰她手机屏幕时的感觉。刚才那段短暂的对话，像一场极不真实的美梦。
　　她主动来找他了。
　　在她遇到困难时，第一个想到的是他。
　　她依赖了他的能力。
　　她约定……还有下次。
　　一股巨大的、混杂着欣喜与惶恐的情绪淹没了他。欣喜于这意想不到的靠近和被需要，惶恐于自己是否配得上这份“信任”。
　　他清楚地知道，这无关风月，只是同学间基于能力的求助。但对他而言，这微不足道的交集，已是足以照亮整个灰暗冬天的恩赐。
　　他再次拿出手机，点开那个聊天框。这一次，他没有犹豫，在搜索栏里找到了那个文献管理软件官方发布的数据备份和恢复最佳实践指南链接，仔细地核对了一遍，然后郑重地发送了过去。
　　这是他唯一擅长的、也是唯一能做的，回应她那份“信任”的方式。预防胜于治疗。
　　信息发送成功。
　　他看着屏幕上自己发出的那条带着链接的消息，像一个虔诚的信徒，完成了一次无声的祷告。
　　讲台上，教授还在讲述着艺术的辉煌。夏遇桉的心，却不再冰冷。他依旧坐在角落，依旧沉默，但某种东西，似乎悄然改变了。那份深藏心底的、名为“叶栀夏”的执念，因为这一次她主动的、指向明确的靠近，而变得更加根深蒂固，也更加……痛苦而甜蜜。
　　他至少，还有一个能被她需要的领域。
　　这算不算是，他贫瘠世界里，唯一能献给她的、笨拙的礼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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