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射阳
今朝以前,并无射阳。
数百年前,中原大地列国纷争的时候,一条江河静静地流淌过这片土地。百川归海,地面东移,新生的海浪与泥沙之上,时人见金乌西坠、白鹤作舞,恍如仙境。于是文人墨客频频而至,扬州治下多了一个射阳,天子的爱宠中,多了一道鹤影。
鹤舞蹁跹,被称作鹤乡的射阳县自然也有其翩跹魅力。
当地人喜欢水天一线的壮阔,也偏爱白鹤的高洁,起居装饰中添置了很多相关的物件。萧诀一路走来,几乎要被这样缱绻的晚风和海浪吸引,鹤鸣悠悠,人也沉醉、景也沉醉。只可惜数十里坊市纵横,青石板路走到最后,有白鹤元素的装饰越来越少,到悬挂了匾额灯笼的射阳县令府,门前就只剩下了两座石像。
月凉如水,神兽低眉,萧诀站在院墙外遥遥望去,只看到灯辉影影绰绰地洒在它慈悲又空虚的双眼。
如今庭院前陈放石刻的习俗兴起不久,上下之间并无严格的等级规制,陶重辉府前这两座石像,虽然依稀辨得出是某类珍奇异兽的模样,可萧诀还是觉得,恍惚间如见佛陀。
苦海无边。
陶重辉曾经是北地一名贫寒的农家子,他很小就没有了父亲,由母亲独自抚养长大。他读书,少年时就聪慧而富有贤名。当时国朝荐贤举能,须以品级相定、或是州牧逐级上呈,因他出身不好,当官这种事直到二十多岁才有些眉目。北地有位太守很欣赏他,他们成为忘年交,一起曲水流觞、踏青吟秋,那一年陶重辉写了大把大把的诗篇,歌颂圣贤的、感激师长的、满怀憧憬的,可乱世中风云变幻,某一天,太守忽然死了。
陶重辉就沉默了下去。
很久很久以前,很多人都听说过北地有这样的神童,三岁作诗、五岁写赋,文采斐然、经国有道。他一生中有三次声名显赫的时候。第一次,北地的神童大放异彩,人人都说他将来必有作为,十二岁的少年意气风发、翘首以待。第二次,青年学子终于等到了贵人的赏识,青云上递来一只枯枝,他抓住了,二十七岁的人终于能在多年后昂首挺胸走到人前,只可惜后来南柯旧枕、黄粱一梦,不过是枝毁人亡。
第三次,陶重辉再出现的时候已经是二十多年以后了。人们渐渐淡忘了这个多年前满载期许的孩子,当然,他也已经年老,母亲病重将逝,他不惜取血救母。游医的匕首轻轻划开他胸口的皮肤,血和母亲的泪一起滚落下来,后来这偏方并没有奏效,母亲死了,人们也觉得他疯了。
二十四孝中其实有很多这样的例子,朝廷举孝廉也确实会参考士子的名声,只是当时大周已经建立,这些办法慢慢丢了作用。
他的前半生和后半生浑然生错了时代,他是夹在背道而驰的两匹烈马中的人。萧诀知道他,是因为市井中从不缺乏这样流光璀璨的故事,而他作为活生生的人出现在青红双煞面前时,已经是一个六十八岁的、苍老、贪婪、又自私的家伙了。
射阳县令的车驾慢慢停在他富丽堂皇的庭院门前。
灯光漫延过它高高的门庭,漫延过缄默凄凉的石刻,漫延过门前空落落的地砖。马蹄声先停留在了这里,骨碌碌的车轮就也停在这里。
陶重辉坐在车上,他穿簇新的官袍,鬓微霜、须发皆白,阖着眼不苟言笑。白底皂靴踩在侍从谦卑躬起的脊梁上,轻飘飘落了地。
射阳县令是一个贪赃枉法、高高在上的人。
萧诀收回视线。
天下的纷争已经延续了几百年时间,大周立国四十余年,真正结束乱世、平定天下的时候也不过数十年光阴。过去的很多事都像流着脓的毒疮,紧紧扒在人的心上。
在江南,青红双煞过去所杀的二十八人中,单纯作恶的人很少很少,大把的人有难言的苦衷,流着泪恨到发狂。可是,萧诀每次行动都会一点点搜集证据,因为人心中各种欲望而无辜横死的受害者也在流泪,世上到处都是痛苦哀嚎的灵魂,萧诀的剑只能扫平她所能见到的、她所能平定的不义。
这是一个人的痛苦,也是一个时代的痛苦。
她有时也会无能为力。
夜色苍凉地延续着,风过庭院,如泣如诉。他们在树荫下站了很久,直到那个身穿官服的人挺直他微微蜷曲的脊骨,施施然走进自己的庭院,直到荒木涯整理好手中的油纸包,吃完了第二个包子。
青煞扣紧了属于他的、青面獠牙的面具。
游龙山庄过去是铸剑名门,庄主一脉对各类材料都称得上烂熟于心。可萧诀少年时长在剑阁,如今疏于此道,单凭手一摸,竟然看不出这面具是什么材质。她只是咬着发带,将那红得滴血的面具整理成更服帖的样式。
金属冰凉的触感贴合在脸上,人们就看不到铜墙铁壁后的灵魂,后来月影西沉、剑随风动,旁人远远望去,只能看到诡谲色彩下狭长的双眼。
泛着凶光的、冰冷淡漠的眼睛。
萧诀戴上面具后是不常说话的,她没有学过变声的技巧,便不怎么开口。人之将死时倒是能听到一声文质彬彬的“请”,但这声音更像是索命夺魂,坊间便有传言,说红煞实则是地狱阎罗转世,轻易不肯开口,凡俗中人谁听到阎罗的声音,谁就要以命相偿。
青煞的性格倒是更为活泼一些,因为荒木涯本就是无法无天的人,他不但要杀人,还要大张旗鼓地杀、光明正大地杀,留下姓名挨家挨户地杀。此人尤其擅长昭告天下,然后登门拜访,好似阎王点卯、小鬼催命。
萧诀一直觉得通缉令上的八成仇恨都是荒木涯拉来的,荆棘剑凶名在外,世人多将他二人视作恶鬼与阎罗。萧诀时常想要解释阎罗并不能统御恶鬼,可荒木涯偏偏乐在其中,久而久之,这狠厉凶残的名声就慢慢变作了两人份的东西。
萧诀无可奈何地照单全收。
现在,景耀七年夏末的某一夜,地狱悄然蔓延进射阳县令的私宅。
陶府人口简单,几十个提着灯笼的仆从来来往往,侍奉的也只有陶重辉一人。因为人少,宅院便常常显得安静,这安静在月下又尤为寂寥,萧诀与荒木涯施展轻功,悄无声息地从外墙翻了进去。
官宦人家的府邸钟爱造景,小桥流水、假山孤楼,可县令府占地虽大,内里装饰却极为简单,无非是南北两条走不到尽头的路,和中轴线上紧紧相挨的三座小屋。
一座待客的厅堂,一间密密麻麻挤着书架、案几并各类起居用具的小屋,再然后就是一处搭着漂亮穹顶的灵堂。
陶重辉母亲的坟搭在那里。
北地的战乱持续了太久了,所谓的故乡早就化作了荒芜的田埂,人群流离失所、无以为家。生命的最后时刻,这个年迈的女人和她的孩子像落叶一样四处辗转,人们并不清楚他们的去向,只是后来射阳县令上任时,随身携带了三炷清香。
那是祭祀用的规格。
萧诀无意叨扰亡者的长眠,她与荒木涯在县令府中绕了很久,可是除去假山池塘与贴着院墙高低错落的仆人房、马厩,庭院中并无其他发现。
陶重辉上任以来,有明确记录的冤假错案三百余件,为给高门士子批地而强拆民居上百处,射阳大小商贩七十余人或主动或被动地缴纳过数额庞大的贿赂。可是,萧诀过去逐户走访、收录的这些,在当朝的律法中是构不成罪证的。
因为他的上官、核查官员政绩的上官不认为这是冤假错案,所以三百个鸣冤的哭声就可以视而不见。因为平民给高门让步是天下共识,所以在宴会上觥筹交错的人们不认为那些在寒秋或隆冬中居无定所、瑟瑟发抖的人值得重视。因为拉着金银的马车流向不知名的地方,更上层的人见不到利益,或已经得到利益,就会说贿赂是空穴来风。
何况有人畏惧,就会噤若寒蝉,有人不在乎,就会视若无睹。
所有所有的事情,这些重若泰山的事情,在宴席上、官场上看来,总是轻飘飘的。
大周由偏安一隅走向强势的大一统帝国,也不过是寥寥数年。先帝在位之初,奉行的还是从前的旧法,可是死在旧法下的人已经数不胜数。书册上模糊的律令,官员暧昧的态度,就像那个被沉重的金银珠宝压着的马车,咕噜噜走向黑色的夜晚,因为缺乏铁证,青石板上似有似无的车辙就变得毫不重要。
如果没人追查,它就只是一道灰扑扑的尘土印,如果有人追查,它才能被称之为是证据。
萧诀在找的,就是能把这样的证据放到人前的机会。
她来射阳县令府的原因很简单,东流客隐居太久,说话总是那样似是而非。隐居太久的人是不适合卷入漩涡的,可是身处其中的人仰望天空,要如何辨别飞鸟只是途径此地,还是带来新的希望。
思考引发痛苦,至少今夜,她只想干脆利落地出剑,剑锋上流下一个罪人的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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