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山渡

　　时光如涓流，在凌天宗内静静淌过。对于卧床的云辞而言，昼夜的更迭失去了意义，

　　而身体内部那缓慢而坚定的变化，以及静室内外恒定的人来人往，标记着时间的流逝。

　　几个月过去，那如同附骨之疽般的极致虚弱感，终于开始一丝丝地抽离。

　　虽然距离“康复”二字依旧遥远得如同星辰，但他至少不再终日沉浸在那片无知无觉的昏沉黑暗之中。

　　他可以更长时间地保持意识的清醒，甚至能依靠着厚软的引枕，微微坐起片刻。

　　凌无涯的照料依旧细致入微，甚至愈发显得……沉默而专注。

　　他不再仅仅将云辞视为一个需要维持生机的“药引残躯”，而是在那沉默的擦拭、喂食、渡入灵力的日常中，掺杂了更多难以言喻的观察。

　　他敏锐地察觉到了云辞体内那日益磅礴、却又被某种无形的枷锁禁锢着的灵力海洋。

　　凌无涯猜测着，这也许是受困于云辞过于虚弱躯体所致？

　　这力量让他心惊，也让他更加确信自己最初的判断——此人绝非池中之物，其境界恐怕早已超越了自己曾经的预估。

　　这种认知，混合着那份日益沉重的愧疚，让他面对云辞时，态度里不自觉地带上了几分连他自己都未曾明确意识到的……敬意。

　　而凌晓，依旧是这间静室里最鲜活、最温暖的存在。

　　他的身体一日好过一日，小脸上总是洋溢着健康的红晕。

　　他几乎每天都会雷打不动地跑来“探望”云辞，献宝似的分享他生活中的一切微小乐趣。

　　“云叔叔你看！这是我今天抓到的小灵蝶，它的翅膀是蓝色的，像最漂亮的天空！”

　　他小心翼翼地将合拢的双手凑到云辞眼前，然后轻轻张开一条缝，一只闪烁着微光的蓝色蝴蝶颤巍巍地飞出，在静室内盘旋一圈，最终落在了云辞搭在锦被上的、依旧苍白的手指上。

　　云辞的目光，缓缓地落在那颤动的、如同活宝石般的翅膀上。

　　他的意识是清醒的，能清晰地“看到”那美丽的蓝色，能“听到”凌晓欢快的声音。

　　然而，在这清醒的感知之下，仿佛有一层无形的、极其剔透的琉璃，悄然隔在了他与这个世界之间。

　　他能看到蝴蝶翅膀上精细的脉络，能听到凌晓话语里每一个字的音节，能感觉到指尖那微乎其微的振翅触感……但这一切，都像是隔着一层绝对光滑、绝对透明的屏障传来的。

　　色彩依旧鲜明，声音依旧清晰，触感依旧存在，但它们失去了……“质感”。

　　那种能直接触动心弦、引发情绪共鸣的鲜活质感，消失了。

　　蝴蝶的美丽，他理解，但无法产生“美”的愉悦。

　　凌晓的快乐，他明白，但无法感染到那份“快乐”。

　　就连他自己身体内部，那日益增长、浩瀚如星海的力量，他也只是如同旁观者般“知道”它的存在，却奇异地感觉不到丝毫与之相应的、力量回归本该带来的掌控感或充实感。

　　他像一个被放置在琉璃罩子里的精致标本，外界的一切光影声响都能透进来，却再也无法真正触及内里那个核心的“他”。

　　那五年养药取血，似乎不仅摧毁了他的健康，……更某种程度地……磨损了他与这个世界最直接的连接。

　　这种“隔阂感”并非痛苦，而是一种更深沉的、无处这种“隔阂感”并非痛苦，而是一种更深沉的、无处不在的疏离。

　　它放大了云辞骨子里原有的厌世，使之变成了一种近乎绝对的、对万事万物的漠然。活着，感知着，但也仅此而已。

　　因此，当凌晓叽叽喳喳地说着话，期盼地看着他时，云辞依旧会给出回应，虽然极其缓慢，微弱，却从不无视。

　　有时是极其轻微地点一下头，或者从喉咙里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表示“听到了”的单音。

　　有时，他更多的只是用那双平静得如同古井深潭的眸子轻眨几次，随即安静地看着孩子，那目光里没有厌烦，也没有喜爱，只有一片温和却也深不见底的、琉璃般的澄澈与空洞。

　　然而，这种异样的平静和疏离，在凌无涯眼中，却解读出了另一种意味。

　　他看着云辞对凌晓那近乎“纵容”的安静，看着儿子在云辞床边毫无阴霾的笑容，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在他心中发酵。

　　他既欣慰于晓儿的感恩和云辞的“接纳”，又无法抑制地感到一种尖锐的刺痛。

　　凌无涯无数次提醒自己

　　这宁静祥和的画面，是以什么为代价换来的？

　　每一次看到凌晓小心翼翼地将自己舍不得吃的、带着莹润灵气的果子放到云辞枕边，每一次听到儿子用崇拜的语气说“云叔叔最好了，是他救了晓儿”，凌无涯都觉得像是有一把无形的锉刀，在反复磨锉着他的神经。

　　在凌晓日渐康复的日常中，这份由他强取豪夺而来的“生机”与“惭愧”，正逐渐变成一座不断增高的山，压得他喘不过气。

　　他开始更频繁地进出云辞的静室里，有时甚至已经没什么需要打理的事情，凌无涯也只是沉默地坐在一旁，目光复杂地流连在云辞苍白而平静的侧脸上。

　　但凌无涯又呆不久，他除了帮云辞起身，照顾云辞勉强吃些灵粥，以及更换衣物等杂事外，一旦进入闲暇，他总是是很快开始坐立难安，似乎非得做点什么才能安静下来

　　可凌无涯自己又十分依赖这种沉默的陪伴。

　　仿佛只有待在云辞身边，感受到那股奇异的、既濒死脆弱又深不可测的矛盾气息，他内心那翻腾不休的愧疚、茫然和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恐惧，才能得到片刻的安放。

　　他甚至开始主动寻找话题，尽管那些关于宗门事务、灵药培育的枯燥内容，云辞从未给出过回应。

　　“南疆送来一批火属性的晶石，品质尚可，我已命人入库。”

　　“晓儿近日开始引气入体了，进度……尚可。”

　　“……你体内灵力恢复很快。”

　　他的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孤独。

　　像是在对着一座沉默的山峦自语。

　　云辞，只是静静地听着，琉璃之外的世界，声音传入，意义理解，却激不起丝毫涟漪。

　　他能看到凌无涯眼底日益加深的挣扎，能感觉到对方那复杂难言的心绪，但他只是“知道”而已，如同阅读一本与自己无关的书。

　　静室之内，孩子代表着生机与纯粹的感恩，父亲承受着成功背后的沉重代价，而床榻上那个看似最脆弱的人，却仿佛置身于一切情绪风暴之外，在清静的琉璃罩了，安静的看着。

　　云辞的情绪如古井般深邃而平稳，然而体内那不断复苏、愈发强大的力量，却不肯臣服在这片绝对的平静与疏离之下。

　　随着时间都流逝，暗流涌动，仿佛在积蓄着什么，又或者，在等待着什么。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