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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茶障下双面心
通往阿宵一直想去的那条路,两旁种的不是村里常见的杨树。
是山茶。还有荼蘼。
明明不该是花季,枝头却开得繁盛。红的、白的,层层叠叠压在墨绿的叶上,在深秋的风里静默地燃烧。
蒋玄的眉头从看见第一棵树起就没松开过。
太突兀了。这美,突兀得令人不安。像是硬生生从别的季节、别的故事里剪下来,贴在这荒凉山道上的补丁。
“哇,阿宁哥,这花开得真好看!”阿宵小跑着凑到一株山茶旁,踮脚,小心地摘了最盛的那一朵。
他举着花回头,黑棕色的眼睛映着山茶的红,亮得惊人:“送你。”
蒋玄没接:“你喜欢山茶?”
“不喜欢花。”阿宵摇头,语气却认真,“但山茶……适合你。你拿着,一定好看。”
蒋玄看着他。有那么一瞬,眼前的画面模糊了一下——好像很久以前,也有一个人,在某个开满不该开放的花的时节,递给他一朵同样红得灼眼的山茶。
他接过花。指尖触到冰凉柔软的花瓣时,那股没来由的烦躁达到了顶点。
“走吧。”他转身,声音有点硬,“再磨蹭,中午赶不回去。”
阿宵“哦”了一声,小跑着跟上。走了几步,又偷偷去看蒋玄握花的手。那抹红在他苍白的指间,艳得刺目。
半小时后,秘密之地现了身。
是一小片被山怀抱着的水塘。水极清,倒映着高远的秋空。塘心有一块被日月光照得发亮的浅滩。
阿宵眼睛亮了:“阿宁哥,你看!那儿有朵花!花瓣是……是透明的!”
蒋玄眯起眼。
他看到的不是花。
是一把伞。一把素白的油纸伞,静静立在浅滩中央,伞骨匀停,伞面空无一物。
【隐藏任务“带我走”已触发。任务目标:带走村庄的祭品。时限:72小时。任务奖励:副本主的礼物。警告:放弃任务将无额外奖励。】
系统的声音冰凉地切入脑海。
蒋玄看向阿宵:“你想要那朵花吗?我给你摘。”
阿宵愣了愣,随即摇头:“不要。这么好看的花,只有一朵……该让它好好开着。”
“那你摘给我的这朵呢?”蒋玄晃了晃手里的山茶。
“那不一样。”阿宵的表情忽然变得很郑重,黑棕的眼睛直直望进蒋玄眼里,像是要透过这副少年的皮囊,看清里面装着的那个更年长的灵魂,“那朵……本来就是你的。我只是,帮你捡回来。”
蒋玄心头莫名一悸。
他移开视线,看向水中央:“我有东西在那儿。一把伞。”
“伞?”阿宵茫然,“可阿宁哥,你的伞……不是一直在手里吗?”
蒋玄低头。
手中的山茶不见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把触感温润的油纸伞。他下意识撑开——
伞面并非素白。细腻的伞纸上,墨色勾勒出大朵大朵的山茶,开得恣意热烈。更奇的是,当伞面完全展开的刹那,一层极淡的、水波般的微光从伞骨弥漫开来,在蒋玄周围形成了一个若有若无的透明屏障。
【武器“山茶障”已获取。形态:防御型能量伞。特性:可抵挡一定强度的物理及能量冲击。成长性:与持有者羁绊值相关。】
蒋玄合上伞,那层光晕便悄然隐去。
“走吧。”他拉起阿宵的手,“该回去了。”
当夜,村长来了。
那是个面容和蔼的老人,穿着洗得发白的对襟褂子,说话时总是笑眯眯的。可蒋玄看见他的第一眼,后背就窜起一股寒意。
那不是老人的眼睛。太亮了,亮得浑浊,像蒙着一层洗不掉的油。
“老吴啊,今年这对祭品,成色不错。”村长拍着“父亲”的肩膀,声音温和,“秋祭是大事,来年风调雨顺,全指望它了。想想你家在城里的状元郎……”
“父亲”佝偻着腰,脸上挤出谄媚的笑:“是,是!村长,那俩小子就在柴房,要不您……去看看?”
“不急。”村长摆摆手,目光却似有若无地扫过柴房紧闭的门,“还有两天呢。好好看着,别出岔子。”
他走了。“父亲”关上门,落了锁。
黑暗里,蒋玄靠在冰冷的土墙上,轻声问:“阿宵,想出去吗?”
怀里的小身子动了动,传来闷闷的声音:“想……去看阿宁哥说的,有高楼和汽车的地方。”
“好。”蒋玄说,“明天,我们试试。”
他脑中飞快勾勒着路线——后山,穿过那片乱坟岗,有一条被野草淹没的小道,或许能绕出村。
他没告诉阿宵的是,三天前的深夜,他曾独自去过那里。
不是乱坟岗,是更深处,一座藏在密林后的破败古寺。
寺里没有佛像。正殿的供桌上,密密麻麻摆着几十个巴掌大的木盒,每个盒前都立着褪色的灵牌。借着一盏捡来的破旧煤油灯,蒋玄看清了牌上的字:
“戊戌年九月初二,主祭:王顺丰(七岁),陪祭:王七天(五岁),秋祭成。”
“己亥年九月初二,主祭:李奎安(八岁),陪祭:赵琦(六岁),秋祭败。”
……
“丙午年九月初二,主祭:张祖耀(九岁),陪祭:赵安仙(七岁),秋祭败。”
最早的记录能追溯到数百年前。起初有败有成,但自“壬子年”后,牌位上的记载变成了“外来子XXX,陪祭村童XXX,秋祭成”。
再无败绩。
蒋玄的手指拂过那些冰冷的名字,在最后一个木盒后,摸到一本裹着油布的册子。
册子里是历任“村长”的手记。字迹从工整到潦草,再到一种诡异的统一。而令他血液发冷的是,夹在册页里的泛黄照片上,那张脸——
从百年前的黑白影像,到几十年前的模糊彩照,再到去年秋祭后村民合影中站在中央的那张笑脸。
一模一样。
不是相似。是同一张脸,同一个表情,连眼角皱纹的弧度都没有变。
册子的最后一页,是新鲜的墨迹,尚未干透:
“神女佑我。以异子为祭,可保三十年风调雨顺。村之结界,唯经‘神花’潭水洗礼者可破。然,陪祭者需自愿……方得圆满。”
自愿。
蒋玄合上册子,将它塞回原处。煤油灯的火苗在穿堂风中剧烈摇晃,将满殿灵牌的影子拉长、扭曲,像无数只从地里伸出的、枯萎的小手。
他悄无声息地退出古寺,回到柴房。阿宵在草堆里蜷成一团,睡得正熟,呼吸轻浅。
蒋玄坐在他旁边,看着窗外渐亮的天色,第一次对这个副本产生了冰冷的杀意。
不是对“父亲”,不是对那些愚昧的村民。
是对那个活了数百年、用孩童的血肉浇灌土地、将自己的长生建立在无数“秋祭”之上的东西。
翌日拂晓,蒋玄摇醒阿宵。
他们在厨房留下两份冰冷的窝头,随即冲向计划好的山路。晨雾浓重,山路湿滑,阿宵跑得气喘吁吁,却紧紧抓着蒋玄的手,一次也没松开。
村口就在眼前。穿过最后一片灌木,就能踏上那条通往山外的荒径。
蒋玄率先跨出——
无形的屏障,像一堵柔软的、却无法穿透的墙,将他轻轻弹了回来。
他猛地回头。
阿宵站在他身后一步之遥,仰着脸,疑惑地看着他:“阿宁哥?”
蒋玄伸手去拉他。指尖轻易地穿过了那道屏障,握住了阿宵冰凉的手腕。他用力一拽——
阿宵踉跄了一下,却仍站在原地。那屏障只针对阿宵,像一道量身定做的囚笼。
“阿宁哥?”阿宵的声音里多了不安。
蒋玄松开手,退回到屏障内。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已是一片沉静:“Plan A不行。走,Plan B。”
他们转向东侧更陡峭的山岭。但没跑出多远,身后就传来嘈杂的人声和狗吠。
“在那边!往帽子山跑了!”
“快追!别让他们进山!”
脚步声迅速逼近。阿宵忽然松开了手。
蒋玄回头,看见阿宵弯腰,从路边捡起一根手腕粗的枯枝。
“阿宵?”
“阿宁哥,”阿宵看着他,黑棕的眼睛清澈见底,“你跑吧。等你有本事了……再来带我走。”
话音未落,枯枝带着风声挥下。
蒋玄最后的意识,是额角炸开的剧痛,和阿宵那句很轻、很快消散在风里的:
“对不起。”
……
醒来时,明月已高悬。
蒋玄躺在冰冷的草丛里,额角的伤口结了痂,动一下就连着太阳穴突突地跳。他撑起身,环顾四周——阿宵把他藏得很好,这里偏离山路,灌木丛生。
山下村庄的方向,亮起一片不同寻常的红光。
不是灯火。是绸缎,是灯笼,是将整个村庄包裹起来的、喜庆又诡异的大红。
蒋玄撕下衣摆草草包扎伤口,沿着记忆中的小路潜回村庄。越靠近,那红色越刺眼——家家户户的门楣、树枝、甚至井沿,都系上了崭新的红绸。昨日还光秃秃的梨树,一夜之间开满洁白的花。风一过,红绸飘摇,梨花如雪纷扬。
不像祭典。像婚礼。
他借着阴影和夜色的掩护,躲过零星的村民,摸回那间柴房。
门虚掩着。里面没有看守。
蒋玄在门口停顿了三秒。陷阱。显而易见的陷阱。
他推门进去。
阿宵坐在角落的草堆上,身上已换了一套粗糙但崭新的红色衣裤,手腕和脚踝被麻绳捆着。看见蒋玄,他眼睛骤然睁大,张了张嘴,却没发出声音。
因为村长就站在他身后,一只手温和地搭在阿宵肩上,另一只手提着盏红纸灯笼。暖黄的光映着他皱纹舒展的笑脸。
“你回来了。”村长说,语气像在问候晚归的邻家子侄。
蒋玄没看他,目光落在阿宵脸上。小孩的脸色在红衣裳的映衬下更显苍白,嘴唇紧抿,眼里有惊恐,但更多的是某种深切的、蒋玄看不懂的难过。
“我输了。”蒋玄开口,声音平静。
“不,”村长摇头,笑容不变,“你从一开始,就没资格赢。村里的孩子,没经‘神潭’洗礼,是出不去的。你不该带他走。”
“为什么一定是孩子?”蒋玄向前一步,“为什么几百年了,非要靠孩子的命来换收成?为什么你——还是你?”
灯笼的光晃了晃。
村长脸上的笑容淡了些。他仔细打量着蒋玄,像是第一次真正看清这个“外来”的少年。
“你去过古寺了。”不是疑问。
“看到了那些牌位。还有你的册子,你的照片。”蒋玄盯着他,“几百年,多少孩子?他们的命,就只值几季粮食?”
“值!”村长的声音陡然拔高,又被他强行压回温和的假面下,“当然值。没有粮食,全村人都得饿死。我试过……我试过所有法子!读书?耕田?凿井?旱灾来了,全是屁!”
他的胸膛起伏着,那双油亮的眼睛里翻涌着某种疯狂而笃定的东西:
“是神女显灵!是她赐下‘神花’,是她告诉我们可以用祭品换雨水、换丰收!我只是……我只是想让村里人活下去!让他们不用易子而食,不用看着自己的爹娘饿死在炕上!我错了吗?!”
“你可以引水,可以蓄池,可以改种耐旱的作物。”蒋玄的声音冷得像冰,“你读的那些圣贤书里,早就有答案。你不是没办法,你是选了最脏、最省力、还能让你自己长生不老的那条路。”
“住口!”村长猛地举起灯笼,昏黄的光在蒋玄脸上跳动,“你懂什么?!你才活了多少年?!我用的是‘外来子’!是你们这些闯进来的、无根无凭的外人!我用你们的命,换我族人的生,有何不可?!”
“那阿宵呢?”蒋玄指向角落里沉默的孩子,“他是‘村里人’。为什么他也要被献祭?就因为他和我这个‘外来子’走得近?”
村长沉默了。
片刻后,他缓缓放下灯笼,脸上重新堆起那副和蔼到令人作呕的笑:
“秋祭要成,需一外一内,一心甘,一情愿。他是陪祭……也是最关键的那味‘药引’。”
他俯身,轻轻拍了拍阿宵的脸颊,动作轻柔得像在抚摸自家孙儿:
“这孩子,打从你来的第一天,魂就跟着你跑了。所以他才‘合适’……才‘圆满’。”
阿宵浑身一颤,低下头,不再看任何人。
村长直起身,最后瞥了蒋玄一眼:“今晚好生待着。明日黄昏,仪式开始。别再做无谓的事……除非,你想看他死得更痛苦些。”
他提着灯笼走了。柴房的门再次被锁死。
黑暗里,只剩下两人压抑的呼吸声。
良久,蒋玄走到阿宵身边,蹲下,开始解他手腕上的绳子。
“阿宁哥……”阿宵的声音带着哽咽。
“别说话。”蒋玄打断他,手指灵巧地解开绳结,又去解脚踝的,“省点力气。”
绳子解开后,他从怀里掏出昨晚剩下、一直贴身藏着的半个窝头,塞进阿宵手里:“吃。”
阿宵没动。
蒋玄直接拿起窝头,掰下一小块,递到他嘴边:“张嘴。”
阿宵乖乖吃了。一口,又一口。吃着吃着,眼泪大颗大颗地掉下来,混着粗糙的窝头渣,一起咽下去。
“对不起……”他呜咽着,“我不该打晕你……我、我只是……”
“知道。”蒋玄擦掉他脸上的泪和渣子,动作不算温柔,却也没弄疼他,“你想让我走。”
阿宵用力点头,又摇头,哭得更凶了:“可是我……我又想你回来……我害怕……”
“所以我回来了。”蒋玄说,声音不高,却稳得像磐石,“别怕。明天,我们一起走。”
阿宵仰起哭花的脸,在黑漆漆的柴房里,努力想看清蒋玄的表情:“真的……还可以走吗?”
蒋玄没回答。
他望向窗外那片被红绸和梨花浸染的、诡异而盛大的夜色,握紧了袖中那把名为“山茶障”的伞。
伞骨冰凉。伞柄上,似乎还残留着昨日那朵山茶花的触感。
柔软,而脆弱。
像某个人的性命,像某个未兑现的承诺。
像他自己心里,那簇从未熄灭、也从未说出口的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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