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行诗 [校园]

　　把手头整理完的要给初一的小朋友补课的资料放下，她从书桌边起来松了松肩膀，从窗外往下看了一眼，居然看到桂花树下面已经站了一个人，她又定睛看了看，那个人定定站着，一会甩甩胳膊，一会又跺跺脚，像是在驱赶什么。

　　看着她的身影，萧湘草草地把桌子上的纸张压住，又去关了窗，从房间里拿了点东西就出门了。

　　单元楼等电梯太慢，她看着一直停在二十楼和三十二楼的两台电梯，干脆就直接走楼梯下楼。安全通道里黑蒙蒙的，她平常根本就不想走，宁愿漫无目的地在那等电梯，难得今天那么心急。

　　走到那棵桂花树下，她看着那个背对自己毫无察觉地人，喊了一句：“陈淇！”

　　那个人立刻就转过身，明媚地朝她笑起来，露出可爱的虎牙，高马尾随着她的动作也俏皮地甩了甩。

　　“你怎么这么早就下来了？”陈淇几步走过去，轻轻抱了一下她。

　　“不是说好中午的吗？你又为什么这么早过来？不上去，太阳这么大。”萧湘不禁埋怨了她几句，抓起她的手臂，果然已经被蚊子咬了几个包，红肿着，于是把出门前捎下来的平安膏塞给她，“涂一点，不然待会一痒你又忍不住抓。”

　　陈淇接过来，拧开了盖子，淡黄色的膏体散发着沁凉的香味，“想早点见你就来了，我给你发了信息，你没回，我还以为你不方便，就干脆在这等了，也不急，还和门口的阿姨聊了一下梨子的公母呢。”

　　她挑出一点软膏，轻轻抹在鼓起的蚊子包上，冰凉的感觉立刻把原本难以忍受的麻痒覆盖了。萧湘看着她的脸，顿了顿，解释说：“我的手机不见了，你还没买新的，你最近不用给我发信息了，收不到。”

　　“这样啊？我知道了。”陈淇无所谓地笑笑，“反正我们天天在学校。”

　　“现在太晒了，下午再去玩，先上楼吧。”萧湘转过身，指了指自己房间的窗户，就要带她往楼上走。

　　陈淇罕见地流露出迟疑的眼神，钉在树下不动，“我还是不去了。”

　　萧湘回头，拉住她的手腕，告诉她：“我妈妈今天出门了，不在家。”

　　陈淇这才跟着她，步子轻快起来，又开口逗她，“你知道么？下次买梨子要买母梨，那个阿姨说母梨汁更多、肉更甜哦。”

　　萧湘忽然觉得鼻子酸酸的。

　　她其实知道，陈淇是怕荆楚才不敢上来。

　　荆楚很不喜欢她出去玩，总觉得是浪费时间，而且容易学坏。她总是想看到萧湘的每分每秒都花在学习上，小学每年学期末的奖状，都要有三好学生，什么进步之星、文明之星，说是奖状，于她而言，更像是因一无所长而被发放的耻辱的安慰。

　　比起让萧湘出去玩，荆楚更讨厌的，是让萧湘和陈淇这类的学生混在一起。因为荆楚最看不惯的，就是陈淇这类小孩，天真、跳脱、开朗，于她就是幼稚、无知、粗鲁，哪怕成绩过得去，也不过是一时耍耍小聪明。

　　所以当她放学去接人的时候，看见陈淇拉着萧湘的手，在校门口的凉亭那跑跑跳跳、打打闹闹的时候，她几乎立刻就皱起了眉，把萧湘拉扯过来，直接无视了在一边愣住的陈淇。

　　“妈妈，你来了？我折了一朵花给你。”萧湘太过于兴奋，以至于都忘记了平日牢记在心的一些事，满脸通红地捧着那朵玫瑰花递到荆楚跟前。

　　那玫瑰花很难折，她费了好几节课间的功夫，磕磕绊绊地跟着陈淇学，最后又挑了一张她觉得最漂亮的蓝色折纸，折了一朵玫瑰，一点多余的皱痕都没有。

　　荆楚没接，就冷冰冰地问她：“作业写完了吗？放学了也不知道先写着，就搞这些乱七八糟的，回家有时间学奥数吗？”

　　心里的火焰好像被一盆从天而降的冰水浇灭，她多么得意忘形，忘记了自己从在荆楚的膝头就早已学会了察言观色、审时度势。

　　她把花攥在手里，低着头不敢辩驳，哪怕自己的作业早就在学校见缝插针地写了七七八八。

　　荆楚从凉亭那拎起了她的书包，经过陈淇的身边的时候，音量不大不小地说了句：“成天这样打打闹闹的，女孩子没有点女孩子的斯文样，像什么话。”眼睛看着萧湘，话却不知道对着谁。

　　她跟着荆楚呆滞地走了，陈淇看见半路上她回头看了自己一眼，却欲言又止。

　　回到家，她拿出奥数课本，平摊在桌面上。看了良久，直到她听见荆楚走进了厨房，有叮叮当当的声音传出来，才低下头去瞄了一眼，手心里的蓝玫瑰已经被冷汗浸湿了边角，在手里被攥成了皱巴巴的一团。

　　一点都不好看了。

　　第二天，陈淇头一次在看见她的第一秒沉默了，萧湘抓住她的衣角，低声说了一句对不起，而陈淇从来不会生气。只不过陈淇不太敢再和她一起放学后在凉亭打闹了，本来就难得的轻松时间，变成了两个人坐得几米远，各自安静地写着作业。

　　贺槿女士那段时间大为惊诧，感动于女儿的勤奋好学，一连几天带她去吃了她心心念念的711便利店的鱼丸，她加了很多很多的番茄酱。

　　走出电梯，经过一段透着阳光的短短的走廊，就到了家门口，一打开门，陈淇止不住好奇地四处打量。

　　这是陈淇第一次到萧湘家。

　　但是萧湘却早就去过很多次陈淇家了。

　　萧湘小学一直在学跳舞，虽然荆楚只是为了让她不要弯腰驼背，提升气质，但却意外地给了她一个喘息的时间。她在舞蹈课上，可以肆无忌惮地和陈淇笑闹，把自己从荆楚裁剪好的壳子里放出来片刻。

　　下课之后，还可以顺带蹭到贺槿带给陈淇的甜食，虽然她并没有那么痴迷甜的，但是当蓝莓慕斯蛋糕融化在她的舌尖上时，她好像真的能感受到多巴胺从突触前膜释放，甜蜜和喜悦顺着神经传导到全身上下每一个细胞。

　　而时不时，她也会因为盛情难却，而去到陈淇家做客。她几乎是惊讶而贪婪地汲取着那个家里的温馨幸福的气息，真实的幸福和随之产生的松弛感，是怎么样也伪装不出来的。不是一尘不染的地板，也不是所有物什都摆放得整整齐齐的茶几。

　　而是陈淇爸爸亲手给她沏的一杯热气腾腾的普洱茶，和书房里的散乱而密实地码着各种各样的书的原木大书墙。

　　上层摆着她不太看得清楚的《本草纲目》《曾国藩家书》《瓦尔登湖》之类的大部头，下层摆的都是些花花绿绿的儿童读物，比如全套的《笑猫日记》和“辫子姐姐心灵花园”，是陈淇一伸手就可以拿到的高度。

　　陈淇还站在她身边絮絮叨叨：“小香，你知道我爸那老头睡前故事给我讲什么吗？《水浒传》！居然是《水浒传》！我严重怀疑他只是自己想看......越讲我越清醒，睡不着都赖他......”

　　而是陈岁和蔼地把小茶杯递到她面前，笑容和煦，温声说：“萧萧是吧？来，喝茶。”

　　然后陈淇蹦过来叫嚷着“老爸我也要我也要！”，贺槿则在厨房冲外面大骂，“陈岁快吃饭了你给小孩喝什么茶？！”

　　萧湘还是拒绝了在陈淇家吃饭，也没有拿贺槿塞给她的零食，只是最后还是没忍住，借了陈淇的《哈利波特与魔法石》----荆楚不允许看的乱七八糟之列，偷偷藏在书包里，回到家又胆战心惊地压在一堆《举一反三》之类的辅导书的最下面。

　　如此紧张，可是那么温暖，又忍不住靠近。

　　萧湘在客厅指了指自己的房间，“那个是我的。”

　　陈淇知道这是允许的意思。有点兴奋地走到客厅连接卧室的走廊上，却看见三个卧室里有一间的门紧闭着，“奇怪，家里也要关这么严实吗？”她暗想，但也不多看，推开了萧湘房间虚掩的房门。

　　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各种各样的课本和资料书，有条不紊地堆在书桌上，她随手拿起一本《高考必背3500词》随便翻开，惊讶地发现整本小书一丝不苟地标记着密密麻麻的星星勾勾各种符号，还用不同颜色的荧光笔标记好了，红色的是一轮背诵不熟悉的，黄色是二轮背诵不熟悉的，绿色代表着复盘的时候已经过关，星星代表着高频词，勾勾代表着难词......

　　所以……这人高二刚开学3500就背两轮了？！活该她每次都考145分被张sir叫上讲台讲卷子！

　　她满怀着敬畏（和惊吓）放下了那本“学习圣经”，看见笔筒里不同颜色的笔，坏笑了一下，拿起一只在她桌面压着的纸露出的一角上画了一个小小的猪头，尾巴卷翘，眼睛眯成一条缝，然后心满意足地放下笔。

　　她不想乱翻，就在房间四处瞧了瞧，墙壁整洁，书桌干净，更没什么乱七八糟的海报啊手办啊之类的。她走近书架，忽然发现了唯一一个除了书以外的东西，好奇地打量着那个摆件——一个马克杯里种着嫩绿的薄荷。

　　她越看那个杯子越眼熟，小心翼翼地拿起来，举过头顶，果然在杯底看见了“小香”二字，黑色马克笔写的，笔法稚嫩，为了防止字迹脱落，表面还粘了一层透明胶把两个字仔细地遮盖住。她勾了勾唇角。

　　这是她初中的时候送给她的生日礼物，没想到她现在还留着，甚至还种上了两株小薄荷。她凑近去闻，一股沁人心脾的凉意钻入鼻腔。

　　她把杯子放回原位，旁边是一本平放的书。她心想，应该是经常看的书才会懒得插回书架上吧。好奇心驱使，她捧起了那本书——《Leaves of Grass》

　　居然是英文原版的惠特曼《草叶集》！

　　陈淇一时不知作何感想。哎，她的消遣真的很有个性呢......

　　书页虽然已经有点旧了，但还是一点折痕都没有，是她的风格。

　　从小到大，陈淇总是吐槽萧湘看书的讲究劲——看书前要先洗手，不可以用页封当书签，不能折书角，不能把封面压下去看......一本书几年了还像新的一样。

　　她小心地翻了几页，发现里头夹了一张纸条，清秀的笔锋，规规整整誊着一首诗。

　　陈淇看了看夹着纸的那一页的英文诗，大概能懂一点，又看了纸条上的前两行，猜那张纸上写的应该是她自己翻译的《When I heard at the close of the day》——《傍晚时我听见》

　　其中有两行原文用浅绿色的荧光笔标识了，倒是和诗集的封面意外地和谐，没有特意圈注的突兀之感。

　　“And that night while all was still I heard the waters roll slowly continually up the shores”

　　“In the stillness in the autumn moonbeams his face was inclined toward me”

　　她正想看看萧湘自己翻译的内容，客厅却刚好传来：“陈淇，过来吃饭。”

　　她一听吃的就来劲，放下诗集就跑出去，看见餐桌上摆着两碗蛋炒饭，眼睛立刻就凉了。

　　“你怎么知道我还没吃早饭？！”

　　萧湘无语地看她一眼，解下围裙，拿起一杯刚做好的百香果蜂蜜水推到她面前，最近刚好是百香果的季节。这样做果汁又酸又甜，是陈淇会喜欢的。

　　果不其然，陈淇马上端起杯子就要对着嘴巴灌，她又很无奈地抢了过来：“你胃不好，先垫垫肚子再喝。”

　　“喔，”陈淇垂下眼睫，嘴角耷拉下来，一副饱受欺凌的样子。但不知想到了什么，又兴高采烈地蹬蹬蹬跑回房间，捧着一样东西出来，神采奕奕地说：“我就说怎么感觉少了点什么，你看，第五道菜——天地一荷！放果汁里刚刚好！”

　　“你你你......!”萧湘看着自己种了两轮千辛万苦才成功养出来的薄荷，感觉就快心肌梗死了，“你给我放下！”

　　陈淇只能失魂落魄地坐回餐桌前，抓起筷子开始吃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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