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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物课的解剖
云港三中的生物实验室,坐落在那栋被称为“爬满常青藤的古堡”的红砖老楼的一层。即使是白日,走廊里也总是氤氲着一股经年不散的、混合了福尔马林、潮湿墙体和某种无法名状的、属于“生命标本”的奇异气味。这气味像一条无形的、冰冷的蛇,悄无声息地钻进每个路过学生的鼻腔,引发一阵混合着好奇与畏惧的战栗。
实验室内部的空间高阔而阴凉,高大的窗户被深绿色的厚重窗帘半掩着,阻挡了大部分企图窥探的阳光,只在磨石地板上投下几块昏沉的光斑。墙壁四周立着高高的、带着玻璃拉门的标本柜,里面浸泡着各种形态的生物——从扭曲的蛇类到姿态僵硬的鸟类,再到那些模糊一团、难以分辨的胚胎,它们悬浮在澄澈的液体中,保持着永恒的沉默,像被时光遗忘的囚徒,用空洞的眼窝凝视着一代代在此间短暂停留的、鲜活而躁动的青春。
空气里,那股福尔马林特有的、刺鼻而甜腥的气味更加浓烈了,它无孔不入,附着在每个人的校服纤维上,缠绕在发丝间,仿佛一种无形的烙印,宣告着这堂课的非同寻常。
今天的内容是——解剖青蛙。
当戴着厚重黑框眼镜、表情一贯严肃的生物老师,用他那特有的、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语调宣布这一消息时,整个实验室里瞬间响起了一片压抑不住的、混杂着兴奋与惊恐的骚动。男生们大多摩拳擦掌,跃跃欲试,脸上流露出一种近乎野蛮的、探索未知的兴奋;而女生们,则多数面露难色,互相交换着惴惴不安的眼神,窃窃私语声像受惊的蜂群般嗡嗡作响。
林未雨和自己的小组成员——同桌周晓婉、前排的沈墨,以及……被随机分配过来的顾屿,围在靠窗的一张陈旧实验桌旁。深棕色的木质桌面上布满了各种划痕和不知名的化学试剂留下的斑驳污渍,正中央摆放着一个硕大的白色搪瓷盘,盘子里面,几只被处死的、皮肤湿滑、保持着僵硬蜷缩姿态的青蛙,正无声地等待着命运的最终审判。它们的皮肤呈现出一种不自然的、带着死气的灰绿色,四肢纤细得可怜,圆睁的双眼像两粒失去光泽的黑色玻璃珠,凝固着生命最后一刻的茫然。
林未雨感到自己的胃部微微抽搐了一下,一股凉意顺着脊椎悄然爬升。她下意识地攥紧了垂在身侧的手,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带来一丝尖锐的痛感,试图以此驱散心头那点不合时宜的软弱。她强迫自己的目光停留在那些青蛙标本上,努力做出一副镇定自若、准备认真实践的样子。她不能露怯,尤其是在……她眼角的余光不受控制地扫过对面那个身影的时候。
顾屿依旧是那副老样子,仿佛周遭的一切喧嚣与骚动都与他无关。他斜斜地倚靠在实验桌边缘,双手插在宽大的校服裤兜里,目光懒散地落在窗外,看着被窗帘缝隙切割成条状的、有限的天空。阳光偶尔掠过他线条清晰的侧脸,照亮他脸上那种惯有的、漫不经心的疏离。仿佛眼前即将开始的,不是一场需要亲手操刀的、略带残酷的生命探索,而只是一场乏味的、与他无关的默剧。
沈墨的反应则要直接和戏剧化得多。从看到盘子里那些青蛙的第一眼起,她就发出了一声短促而尖锐的吸气声,随即像一只受惊的小鹿,猛地向后缩去,几乎是本能地,寻求着最近距离的庇护。而那个最近的、似乎能提供某种安全感的对象,恰好是倚在桌边的顾屿。
“我的天哪!它们……它们看起来好可怕!”沈墨的声音带着夸张的颤抖,她下意识地伸出手,紧紧地抓住了顾屿一侧的校服袖口,纤细的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整个人几乎要躲到他的身后去。“顾屿……待会儿……待会儿你来做好不好?我……我不敢碰它们!”
她的动作自然而迅速,带着一种被娇惯出来的、理所当然的依赖。那抓住袖口的手指,那寻求保护的姿态,在实验室略显凝滞的空气里,划出了一道清晰而暧昧的界限。
顾屿被她这突如其来的动作拉扯得微微晃了一下,他终于收回了投向窗外的目光,垂下眼帘,淡淡地瞥了一眼紧紧抓住自己袖口的、那只涂着透明指甲油的手,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他没有立刻甩开,但也没有任何回应,只是任由她抓着,脸上没什么表情,像是在容忍一个不懂事孩子的胡闹。那种默许的姿态,比任何言语都更刺眼。
林未雨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捏了一下,不疼,却有一种闷闷的、说不出的滞涩感。她飞快地移开视线,假装全神贯注地检查着托盘里的解剖器械——闪着冷光的解剖盘、镊子、剪刀、探针……金属与搪瓷碰撞,发出清脆而冰冷的声响。她努力维持着面部表情的平静,甚至试图扯动嘴角,挤出一个表示“我没事”、“这没什么”的微笑,但脸部肌肉却僵硬得不听使唤。
周晓婉站在林未雨身边,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镜片后的目光冷静而务实。她显然注意到了这微妙的气氛,却只是不动声色地拿起一把解剖剪,熟练地检查着刀口,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音量,平静地对林未雨说:“按照操作步骤来,固定,切开皮肤和肌肉,观察内部结构。重点是循环系统和神经系统。记住,这只是教学实验。”她的声音像一股冷静的溪流,试图冲刷掉那些不必要的情绪干扰。
林未雨感激地看了周晓婉一眼,点了点头。是的,这只是教学实验。她反复在心里告诉自己。不要去看沈墨抓着顾屿袖口的手,不要去想顾屿那默许的态度,不要在意心底那点莫名泛起的、酸涩的泡沫。
“好了,各组开始操作!注意观察记录!”生物老师威严的声音在实验室里回荡,如同法官敲下了法槌。
行动开始了。
顾屿终于动了动,他轻轻挣开了沈墨的手——动作不算粗暴,但带着一种明确的疏离。他什么也没说,只是伸手拿起一只青蛙,放在了解剖盘正中央。他的动作算不上熟练,却有一种稳定的、不受情绪干扰的冷静。他拿起大头针,开始固定青蛙的四肢,修长的手指与冰冷的器械、僵硬的蛙肢形成了一种奇异的、带着某种残酷美感的画面。
沈墨站在稍远一点的地方,双手交叠捂着嘴,大眼睛里依旧充满了畏惧,但目光却始终胶着在顾屿的动作上,仿佛他正在进行的是一项多么了不起的壮举。
周晓婉已经打开了实验手册,拿着笔,准备随时记录观察到的现象。
林未雨深吸了一口气,那浓烈的福尔马林气味呛得她喉咙发痒。她知道自己不能再犹豫了。她伸出手,指尖微微颤抖着,拿起了解剖剪。冰凉的金属触感让她打了个激灵。她学着顾屿的样子,试图固定另一只青蛙,然而,湿滑的蛙皮和僵硬的肢体让她有些无从下手,动作显得笨拙而迟疑。
“哇——!”
就在这时,旁边一组的一个女生,在同伴剪开青蛙皮肤的瞬间,发出了一声真正的、凄厉的尖叫,猛地扔掉了手中的器械,脸色惨白地跑开了。
这声尖叫像是一颗投入平静(至少表面平静)湖面的巨石,瞬间激起了更多的恐慌。实验室里一时间尖叫声、抱怨声、男生的起哄声此起彼伏,乱成一团。
沈墨更是被这声尖叫吓得浑身一抖,差点也跟着叫出来,她下意识地又想往顾屿身边靠,但这次,顾屿似乎微微侧了侧身,避开了她的靠近,他的注意力似乎更多地放在了眼前被固定的青蛙上。
林未雨也被那声尖叫吓得心跳漏了一拍,手一抖,解剖剪的尖端在蛙腿上划出了一道歪歪扭扭的、不深不浅的口子。她能清晰地感觉到剪刀划开组织时那种细微的、令人牙酸的阻力。一种混合着恶心、负罪感和奇异刺激的感觉涌了上来。
她强迫自己镇定下来。不能乱。她对自己说。她想起周晓婉的话,按照操作步骤。她重新握紧了解剖剪,深吸一口气,努力忽略掉指尖传来的、那种属于死亡生命的、诡异触感,以及鼻腔里越来越浓的、令人作呕的气味。她开始沿着腹中线,小心翼翼地剪开青蛙的皮肤和肌肉层。
她的动作很慢,甚至有些僵硬,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但她没有停下,也没有像沈墨那样寻求帮助或表现出过多的恐惧。她只是紧抿着嘴唇,眉头微蹙,全神贯注地对付着眼前的“任务”。她能感觉到周围混乱的声音仿佛在渐渐远去,世界里只剩下她手中冰冷的剪刀,和眼前这具正在被她一步步打开的、微小而复杂的生命结构。
皮肤被掀开,肌肉组织暴露出来,然后是更加复杂的内脏器官……心脏、肝脏、肠胃……它们以一种奇异的、精确的方式排列着,呈现出各种不同的颜色和形态。生命的奥秘,以一种如此直接、甚至有些残酷的方式,呈现在她的眼前。那种最初的恶心和恐惧,竟然在这种专注的“探索”中,慢慢淡化了一些,转而变成了一种混合着敬畏与好奇的复杂情绪。
“注意观察它的心脏结构,还有肺部的形态。”生物老师不知何时踱步到了他们这一组,目光扫过他们的操作。当他的视线落在林未雨这边时,停留了片刻,看到她虽然动作不算流畅,但步骤清晰,观察认真,并且已经初步暴露出了主要的器官系统。
“嗯,林未雨这组操作得不错,”生物老师难得地用了一种近乎赞许的语气,虽然依旧平淡,“步骤清晰,观察到位。保持下去,重点记录循环系统和消化系统的连接。”
这句突如其来的表扬,像一道光,瞬间驱散了林未雨心头的些许阴霾和紧张。她抬起头,脸上因为专注和努力而泛起的红晕尚未褪去,眼睛里闪烁着一丝被肯定的、微弱的光亮。她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对面的顾屿。
他依旧在忙着自己手里的操作,似乎对老师的表扬充耳不闻。但他的动作依旧稳定,甚至比刚才更利落了一些。而沈墨,则站在他旁边,看着林未雨,眼神里飞快地掠过一丝复杂的情绪,像是惊讶,又像是一点点被比下去的不甘,但很快,她又将崇拜的目光投向了顾屿。
林未雨迅速低下头,继续手上的工作。老师的表扬让她获得了一种奇异的力量,一种证明了自己并非那么怯懦无用的力量。她更加仔细地观察着,用探针小心翼翼地拨开组织,辨认着不同的器官,并在周晓婉的协助下,开始在实验手册上绘制简图、记录特征。
当下课铃声终于响起,如同救赎的乐章时,林未雨几乎有一种虚脱的感觉。她放下手中的器械,看着解剖盘里那具已经被打开、失去了所有秘密的、小小的躯体,心里百感交集。有完成任务的轻松,有亲手“探索”后的些微成就感,也有一种面对生命(即使是已逝生命)被如此对待的、淡淡的怅惘。
她默默地走到水池边,拧开水龙头,冰冷的水流冲刷着手上可能沾染的气味和看不见的痕迹。她洗得很仔细,很用力,仿佛要洗掉的,不仅仅是这堂课留下的生理不适,还有那些纠缠在心底的、微妙的、属于青春期的复杂心绪。
她抬起头,从实验室墙面上那块布满水渍的镜子里,看到了自己略显苍白的脸,以及站在她身后不远处的顾屿。他也在洗手,水流在他修长的手指间穿梭,他的侧脸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愈发轮廓分明,也愈发难以捉摸。
他是否看到了她刚才的努力?是否听到了老师的那句表扬?他对此,又会作何感想?
林未雨不知道。她只知道,在这个弥漫着福尔马林气味的、阴冷的下午,她独自面对了一场小小的、关于勇气与成长的考验。她没有躲到任何人的身后,她用自己的方式,或许笨拙,或许挣扎,但终究是完成了。
而那个她曾下意识想要去关注、去在意的少年,如同镜中花,水中月,近在咫尺,却又仿佛隔着一整个无法跨越的、名为“成长”的迷雾。他见证了她的狼狈(英语课),也或许旁观了她的努力(生物课),但他始终,像一个冷静的旁观者,不曾为她停留,也不曾为她侧目。
这堂解剖课,解剖的不仅仅是那只沉默的青蛙,似乎也隐隐地,剖开了某种懵懂的情愫,让一些隐藏在皮肤下的、纤细的神经,暴露在了这不够温暖、甚至有些残酷的空气里。
带着一身挥之不去的、福尔马林的冰冷气息,林未雨走出实验室,重新投入外面那个秋光尚好的世界。阳光有些刺眼,她微微眯起了眼睛,心里那份复杂的感受,如同被解剖开的青蛙内脏,五味杂陈,难以言说。
青春,或许就是这样一场混合着好奇与恐惧、勇气与退缩、微妙嫉妒与暗自骄傲的、盛大而疼痛的解剖实验。每一个人,都在其中,扮演着各自的角色,经历着各自的兵荒马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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