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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蓉殿三夜
当日巳时,顾府。
顾长陵照旨“休沐”,却仍一身甲胄,在院中独自练枪。长枪翻转如龙,寒光卷着劲风,落地时,石板被震得微微发颤。
亲兵在廊下看得心惊胆战,却不敢出声劝。一炷香后,顾长陵枪锋一顿,枪尾重重点地。汗从额角滑落,沿着颈侧一路淌进领口。他却像感觉不到,只抬手,将长枪往枪架上一送。
“将军。”亲兵终于忍不住,“御史台那边……陛下既说要查,想必——”
“闭嘴。”顾长陵淡声。
亲兵磕了磕牙,忙闭上嘴。
顾长陵转身往廊下走,刚踏上台阶,门口小厮急匆匆跑进来:“将军!宫里有旨——!”
亲兵一惊,下意识握住刀柄——来得这么快?
顾长陵只抬眼,看向门口。进来的却不是太监宣旨的仪仗,而是一个穿着寻常宫人衣裳的小内侍,步子轻得像猫,脸却白得过分。他一进门,就扑通跪下,压低声音:“顾将军,内廷口谕。”
顾长陵眉心一凛:“说。”
小内侍战战兢兢,从袖中摸出一块指甲大小的金牌,双手奉上:“陛下有命——”
他声音低得只够屋里几人听见:“顾长陵,今日休沐。酉时,从东华门入宫。”
顾长陵指尖一紧,险些没稳住那块小金牌。
亲兵瞪大眼,有些愣住:“东华门不是——”
“闭嘴。”顾长陵再一次冷声。他接过金牌,放到掌心。那是内廷专用腰牌,样式极隐蔽,只在内侍与禁军宫中暗行时使用。能直接从东华门入,不经宣召,是……极少数人的特权。
小内侍额上冒汗,继续小心翼翼地转述:“陛下还说——顾将军休沐在家养伤,不得入宫,这是圣旨。”
他顿了顿,偷瞟顾长陵一眼:“但……东华门那块小牌子,是‘朕的意思’。”
顾长陵胸腔“砰”的一声。仿佛有什么紧紧悬着的东西,被人突然扯了一把,又没真正放下。他压下翻涌的情绪,淡声道:“本将知道了。”
小内侍忙道:“奴才回去,若陛下问起——”
“就说,本将遵旨休沐。”顾长陵看向他,“其余的,你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没听见。”
小内侍连连点头,退着出了门,院子里恢复安静。亲兵憋了半天,终于还是忍不住小心道:“将军,那……您究竟算不算‘不得入宫’?”
顾长陵垂眸,看着掌心那块不起眼的小金牌。
金牌背面,没有“御赐”“诏召”,只刻着一个小小的字——“朕”。
字迹冷厉,是她的手。
他眼底的情绪,像被这一笔一划勾得一寸寸发烫,又一寸寸冷下去:“圣旨,是天下听的。”
他缓缓收拢指节,将金牌扣在掌心:“这块,是给我一个人看的。”
亲兵愣住。顾长陵转身,目光重新变得沉静:“不用备马。酉时前,本将自行出门。”
“是!”
酉时将近,东华门外,暮色将宫墙染上一层深紫。雪后第三日的傍晚风格外冷,顾长陵穿了一身看似寻常的墨色常服,只在里层护住旧伤时仍绑了薄甲。
东华门一向少人出入,此刻只有两名禁军在门内暗暗立着。
顾长陵走近时,那两人一眼认出他,微怔:“顾——”
顾长陵抬手,亮出掌心那块小金牌。金牌在昏昏天色里略略一闪,两名禁军立刻躬身:“见过顾将军。”
其中一人低声道:“陛下有命,将军从此门入,直往芙蓉殿,不必经宣。”
顾长陵心口微微一震。
芙蓉殿——那是她命他“跪下”的地方,也是她在殿中吻他、命他“僭越”的地方。
他压下那些不合时宜的画面,点了点头:“本将知道。”
跨入东华门的那一步,仿佛跨过明暗分界线。
门外,他是“休沐在家的顾将军”;门内,他是被暗召入宫的——顾长陵。
芙蓉殿烛火已燃起,却仍只点了一半,殿内光线昏暗,光影摇曳。
武元姝没有穿朝服,只着一身鹅黄织锦长裙,外覆深绿薄纱小氅,坐在案后批折。听见脚步声,她没抬头,只淡淡道:“进来。”
顾长陵停在殿心,抱拳:“顾长陵,参见陛下。”
武元姝提笔的手一顿,终于抬眼看他。那一瞬,殿内所有烛焰仿佛都稳了一息。
“退下。”她对旁侧内侍道。内侍躬身退到殿外,殿门缓缓合上,隔绝了外头所有脚步与低语。
殿中只剩他们二人,对立而立。风从帷幕缝隙溜进来,把烛火吹得轻轻一颤。
“膝盖好了吗?”武元姝的第一句话,却是这个。
顾长陵一怔,随即垂眸:“回陛下,早已无碍。”
那膝盖,是潼川前夜在雨中跪伤的。她看了他一眼,又低下头继续翻折子:“御史台说你‘擅改军需’。”
“臣确曾擅改。”顾长陵沉声,“若陛下要查,臣无话可说。”
“朕已经下令查了。”武元姝翻过一封折子,“你可怪朕,在殿上没替你说一句话?”
顾长陵的指节收紧了一瞬,他几乎是下意识想说“臣不敢”,话到了嘴边,却又像被什么挡住。
半晌,他缓缓道:“臣不怪陛下。”
他抬眼,看向她专注批折的侧脸:“若陛下当众为臣辩解,真正‘有罪’的,反倒是陛下。”
武元姝这才抬眼,目光在他脸上细细停了一瞬。
“你倒是明白。” 她合上那封折子,放到一旁:“朕问你——你今日在殿上,是不是觉得,朕没有站在你这一边?”
顾长陵心口一紧。
她问得太直接,直接到让他一瞬间不知如何作答。
良久,他低声道:“臣不敢妄测圣意。”
“少跟朕说这些废话。”武元姝淡淡,“朕问的,是你自己。”
殿中极静。风声、烛火声,甚至案几上笔尖轻刮纸面的细响,都被无限放大。
顾长陵喉间滚动了一下。他忽然发现,在战场上,他可以不眨眼地说“死不足惧”;可在这里,被她盯着问,他竟有一瞬的躲闪。
“……臣,确是有一瞬,觉得自己……不该让陛下为臣为难。”
他终究还是如实说了。武元姝看着他,目光一点点沉下去:“你以为朕是在‘为你为难’?”
顾长陵一愣,刚要开口,武元姝已站起身。
她绕过案几,一步一步走到他面前。芙蓉殿的灯火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落在他脚边。她站在他面前,仰头看他,声音极轻,却字字清晰:“朕若在殿上替你辩一句,你今日就不止是‘休沐’。”
顾长陵眸色一震。
“你知道他们在看什么?”武元姝问。
她没等他回答,自顾自道:“他们在看——朕,会不会为了一个将军,视军纪法度为无物。会不会为了你顾长陵,给大周所有将帅做一个‘可以用战功换军纪’的先例。”
她轻轻一笑,笑意冷得发寒:“朕若一言护你,你就不只是‘有功将帅’。”
“你会变成——” 她一字一顿:“朕的软肋。”
顾长陵胸腔猛地收紧,“软肋。”他低声重复。
“你以为朕,是不想在殿上护你?”武元姝盯住他,声音低下来,“朕很想。”
她指尖忽然抬起,按在他胸口盔甲下的位置——那里是心尖。
“可朕能护得了你一次,未必能护着你一辈子。”
顾长陵被她这一下按得说不出话。他极少听见她说“想”。更少听见她承认——自己也有“护不起”的人和事。
“所以,朕让人查。”武元姝收回手,“让账簿、军需、边仓,替你说话。”
“这样,将来谁再敢说‘顾长陵仗着陛下的宠信罔顾军纪’,朕便有东西砸他脸。”
她侧过脸,目光斜斜扫向殿门方向:“朕在殿上,不是没站在你那边。是朕站得,比他们想象的还要远。”
顾长陵怔怔地看着她,喉间发紧。良久,他沙哑开口:“那……陛下命臣回府休沐,不得入宫,不得过问军务——”
“那是给他们看的。”武元姝淡淡道,“你今日若照常入宫,御史台第二封折子,就是‘君将私交太密,军国不分’。”
她轻哂一声:“朕懒得拆那种折子。”
顾长陵胸口像被什么一把一把地填满,又被另一只手一点点碾碎。他低声道:“那……陛下暗召臣从东华门入宫——”
武元姝抬眼,打断他:“殿内是朕自己的地方。”
她后退半步,负手而立,重新像一柄收了锋芒的剑:“殿外,是大周的天,是朝臣的眼。”
“朕不能当着天下人的面,把你拉到自己身边。”她目光淡而冷,“但朕也没打算,让你一个人躲在顾府,拿‘休沐’两个字,把脑子里那点乱七八糟的东西越想越歪。”
顾长陵忽然呼吸一窒——她知道,她全都知道。
武元姝叹了口气,极轻,极浅,几乎听不清:“你若真觉得委屈,就记住一件事。” 她抬眼,目光沉沉地落在他脸上:“殿上,朕不能维护你。”
“殿下——” 她顿了顿,像是在压什么,“朕会留你在身边。”
顾长陵喉间发紧,几乎要跪下去:“陛下——”
“别在朕这里跪。”武元姝截断他,“你一跪,朕又要记起你在雨里跪的那一夜。”
她微微侧过脸,不让他看见眼底一闪而过的什么东西:“坐下。”
顾长陵一愣,下意识道:“臣不敢——”
“朕命你坐。”她语气淡淡,“今天,你不是来领罚的。”
她抬手指了指案旁一张矮榻:“是来陪朕。”
殿中一静。顾长陵第一次,真正在“陛下召你入宫”的场景里,听见这样的话。
他从来知道,被宣入宫,多半是“问责”“训斥”或“领命”——却从未在这种场景里,听见有人对他说:“陪朕。”
喉间像被什么堵了一下,他半跪在地的姿势僵了片刻,终究还是在她目光的逼视下,缓缓挪到矮榻旁坐下。
芙蓉殿的灯火被风吹得轻轻一颤。武元姝重新回到案后,提笔批折,似乎并未再看他一眼,只是随意吩咐:“把那摞军需折子拿过来。”
顾长陵“是”了一声,起身将折子捧到她案前,又退回矮榻坐下。
殿内很安静。一时只有笔划在纸上沙沙作响,还有偶尔一两声她指节敲案的轻响,像一点点把他心里的风浪按平。
他忽然意识到——今天,他确实不是来领罚的。而是从这一刻起,被她留在了这里。
案子查了三天。顾长陵就在芙蓉殿留了三天。
白日,武元姝照常上朝、批折、召见群臣。殿门之外,钟鼓如旧,宫墙沉默,谁也看不出芙蓉殿里多了一个人。
夜里,芙蓉殿的灯却一盏比一盏亮得久。
第一夜,她让他在榻旁矮榻上看折子,看着看着,手就搭在他手背上,像是无意,又像是刻意。
他握枪的指节被她一点一点抚平,胸腔里的紧绷也一点一点松开。
第二夜,她连折子都没拿出来。
烛火跳得很高,帷幕拉得极严。内殿只剩两个人的呼吸与心跳,近得像是要把三十六日潼川城头攒下的所有恐惧与渴望,一点一点剥开。
他抱着她,心里却第一次真切生出一种荒唐念头——若是这一刻能停一辈子,也好。
第三夜,她比前两夜更晚才回来。她披着一身夜风,指尖还带着寒意。回殿时眼尾微红,看他一眼,什么都没说,只一句:“过来。”
顾长陵起身:“陛下今日甚劳,不如——”
话没说完,就被她一把拉到怀里。她的声音低得几乎要散在他颈侧的热气里:“你若再说半个‘不敢’,朕就真让御史台弹你一折‘欺君’。”
那一夜之后,他再没说“不敢”两个字。
三夜里,芙蓉殿的帷幕落了又卷,烛火灭了又亮。殿门外的禁军只知道——陛下近日夜里常在芙蓉殿留灯。
至于那灯下有几个人,他们看不见,也不会问。
而顾长陵知道一点——她白日坐在高高的前殿上,背影峭冷得像雪岭孤松;夜里在他怀里,眉心却也会皱,会疼,会冷,会沉默着靠在他肩上不说话。
他不敢说“心疼”,也不敢说“爱”。他只敢在她睡着时,轻轻握紧她的手。
——殿外,他是臣。
——殿内,他是抱着她、被她抱着的人。
三日一过。内廷的时辰鼓刚过卯初,芙蓉殿的灯火便灭了。
武元姝从榻边起身,披衣更衫,将所有软意一层一层压回骨子里。顾长陵站在帷幕后,替她系好最后一道缨带,手指忍不住停了一瞬:“陛下。”
她垂眸理袖:“嗯?”
“今日若有不利于臣的奏对——”他咽了一下,“陛下不用顾忌。”
她系好了玉带,抬头看向铜镜,又在镜里看他一眼:“朕昨天说的话,你忘了?”
他一怔。
“殿上,朕不能护你。殿下,朕会留你在身边。” 武元姝收回视线,语气淡淡:“朕不会在朝堂上‘顾忌’你。”
“朕只会用你配得上的样子——处置你。” 说完,她抬手,轻轻理了理他襟前一道细不可察的褶皱:“待会儿老老实实回府。朝堂上,没你的位置。”
顾长陵指节绷紧,却还是低声应:“臣遵旨。”
武元姝转身向殿门而去。走出几步时,她忽然停了一下,头也不回:“晚上酉时。”
“朕若还在芙蓉殿,你就从东华门进来。”
顾长陵心口一震,胸腔里什么东西蓦地被点燃,又被她那句“若”泼了一瓢冷水。
他垂眸,笑意浅得几乎看不见:“臣谨记在心。”
她没有再回头,只大步出殿。
外头晨光已亮。她一走出殿门,肩背就立刻重新绷紧,步伐稳如刀锋——帝王,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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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天斩断偏爱,晚上悄悄给他留门,我先磕为敬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