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遗墨
第六章桃花遗墨:回忆的复调
(一)暗涌
永昌十年,春深。
太学后园的桃花开得正是喧闹,粉云叠叠,暖风过处,便是一场不肯停歇的香雪海。我捧着书卷,倚在亭柱上,目光却不由自主地,一次次飘向不远处那个舞剑的身影。
是凌霄。
他今日未着太学青衫,只一身利落的玄色劲装,手腕翻转间,剑光如匹练,惊起落英缤纷。那剑势是凌厉的,带着边关铁血磨砺出的杀伐之气,与他平日在我面前那副时而惫懒、时而炽烈的模样截然不同。汗水顺着他棱角分明的下颌滑落,滴入泥土,也仿佛滴在我莫名有些发烫的心口。
“怀瑾!”他收了势,挽了个剑花,朝我走来,脸上带着运动后的红晕,眼睛亮得惊人,“看我这套新悟得的剑法如何?”
我垂下眼,掩饰住一瞬间的慌乱,将书卷握紧了些:“凌厉迅疾,只是……杀气重了些。”
他朗声大笑,随手将剑插回鞘中,震得身旁桃枝轻颤:“边关待了半年,不凶悍些,如何震慑那些蛮子?”他凑近了些,带着一身蓬勃的热气和淡淡的汗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独属于他的、如同烈日下松针般的气息,“怎的?吓到我们沈大公子了?”
他的呼吸近在咫尺,我甚至能看清他长睫上沾染的细小花粉。心擂如鼓,我强自镇定,微微侧开脸:“光天化日,成何体统。”
他却不退反进,伸手从我肩头拈起一瓣桃花,指尖若有若无地擦过我的衣料,带来一阵微不可察的战栗。“喏,桃花眷顾你。”他将那花瓣递到我眼前,笑容里带着几分痞气,又藏着些我看不懂的深意。
那花瓣柔软,带着他的体温。我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只觉得耳根都烧了起来。最终,只是含糊地应了一声,转身假装去看书,却是一个字也看不进去了。
身后,传来他低沉愉悦的笑声,像羽毛轻轻搔刮着我的心尖。
这样的场景,在那几年里,数不胜数。他总是不经意地靠近,言语试探,眼神纠缠。而我,固守着礼教与那份不敢宣之于口的怯懦,一次次地回避,一次次地将翻涌的心潮压回心底最深的角落。
我那时不知,他是否同我一样,在无数个夜晚,反复咀嚼着这些零碎的、带着桃花香气的片段。是否也曾在策马并行时,因为衣袖的偶尔相擦而心绪不宁。是否也曾在众人宴饮时,隔着喧嚣的人潮,偷偷描摹对方的轮廓。
(二)裂帛
永昌十一年,冬。边关急报,北境异动频繁,大战将起。
凌霄被紧急召回军中。圣旨下达那日,他连夜来沈府寻我。
书房里,炭火烧得正旺,却驱不散他眉宇间凝重的寒气。他不再是太学里那个张扬不羁的少年郎,而是即将奔赴沙场的将军。
“此一去,不知归期。”他望着我,眼神深邃,里面翻涌着我看不分明的情绪。
我心中揪紧,面上却强作平静:“边关苦寒,万事小心。”
他沉默片刻,忽然从怀中取出一物,是一块未经雕琢的羊脂白玉,用一根简单的玄色丝绦系着。“这个,你留着。”
我怔住:“这是……”
“不是什么值钱东西,”他打断我,语气有些急,又有些硬,“在边关偶然得的,觉得……衬你。”他不由分说,将玉塞进我手里。那玉触手温润,还带着他胸膛的热度。
“凌霄,这不合规矩……”我试图推拒。
“规矩,规矩!”他忽然有些烦躁地低吼一声,双手抓住我的肩膀,力道之大,让我吃了一惊,“沈怀瑾,你眼里除了规矩,还有什么?”
我抬眸,撞进他几乎要燃烧起来的眼眸里,那里面有急切,有愤怒,有……一种近乎绝望的期盼。
“我……”我张了张嘴,喉咙却像是被什么堵住了。万千话语在舌尖翻滚,那句盘桓心底许久的话,几乎要脱口而出。可最终,涌上来的,却是更深的恐惧——对未知的恐惧,对离别的恐惧,对一旦挑明却可能无法承受之后果的恐惧。
我看到了他眼底的光,一点点黯淡下去。他缓缓松开了手,后退一步,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罢了。”
那一刻,我清晰地听到某种东西碎裂的声音,在我与他之间。不是玉,是比玉更脆弱的东西。
他转身,大步离去,背影决绝,融入门外无边的夜色。我握着那块犹带余温的玉,僵立在原地,指尖冰凉。窗外,北风呼啸,像是为我们未能出口的告别,奏响的哀歌。
(三)遗札
永昌十二年春,凌霄战死黑石滩的噩耗传来。
我把自己关在书房里三日,水米未进。外面是追封的荣耀,是家族的哀恸,是世人的唏嘘。而我,只觉天地失色,万物无声。
后来,我收到了他留下的木盒。那封绝笔信,我反反复复,看了无数遍。每一个“我心悦你”,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在我的心上。原来,他并非没有勇气。他只是,在等我。而我,却连他最后的机会,都亲手扼杀了。
信纸的末尾,墨迹似乎比其他处更深,仿佛滴落过什么。我鬼使神差地,将那一角凑近鼻尖,除了墨香,似乎……还有一丝极淡极淡的,桃花冷香。那是他常用的墨锭里,特意调入的香料。这香气,伴随了他最后的话语,跨越生死,抵达我手中。
(四)梦魇
自他走后,梦境便成了我唯一的慰藉,也是最深的折磨。
起初,只是些零碎的过往。太学的桃花,西郊的溪流,共读的诗文,争执的面红耳赤……后来,梦境开始变得完整,甚至……超前。
我梦到我们并肩走在一条开满桃花的小径上,他的手紧紧握着我的,温暖而真实。他侧过头对我笑,说:“怀瑾,你看,今年的桃花开得多好。”
我梦到我们在一个宁静的小院里,他笨拙地学着煮茶,我在一旁看书,偶尔抬头,便能撞进他温柔含笑的眼眸里。岁月静好,现世安稳。
我甚至梦到……更亲密无间的时刻。耳鬓厮磨,气息交融,他在我耳边低语,唤着我的名字,一遍又一遍。那些在现实中我们从未敢逾越的界限,在梦里被肆意打破,甜蜜得让人沉溺。
然而,每一次,在最幸福的顶点,梦境便会骤然碎裂。有时是战鼓声,有时是刀剑撞击声,有时,只是他忽然变得透明,在我怀中一点点消散。
然后,我醒来。面对空荡的床帏,冰冷的夜色,和枕边那封绝笔信。巨大的失落与空虚,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我淹没。梦越美,醒来越痛。
我开始害怕入睡,却又渴望入睡。我在现实与虚幻的夹缝中挣扎,理智告诉我他已离去,情感却固执地抓住梦中的残影。那瓣出现在案头的桃花,更是将这种拉扯推向了极致。它究竟是梦的延续,还是……他真的以某种方式回来了?
(五)归墟
追寻的终点,是黑石滩那片焦黑的归墟。
当我看到那棵自他铠甲残骸中生长出来的桃树,看到那朵凄艳的、如同他心头血凝聚的花时,我明白了。那些梦境,那些痕迹,或许并非他魂魄完整的归来,而是他强大执念的残留,是他在彻底消散前,为我编织的最后一场盛大的、温柔的幻境。
他不忍我独自承受现实的残酷,所以造了一个圆满的梦给我。他希望我留在那里,永远不要醒来面对他已逝的真相。
可当我选择触碰真实,选择直面他的死亡时,那执念便完成了最后的告别,彻底消散了。我亲手,终结了那个由他爱意构筑的、最后的庇护所。
那一刻的痛,超越了所有梦醒时分的总和。那不是失去,而是永恒的寂灭。
(六)余烬
归来后的岁月,我便活成了余烬。
替你看春天,成了我活下去唯一的信念,也是套在我身上最沉重的枷锁。我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所有的春色,都蒙上了一层灰翳,都映照着你再也无法看见的遗憾。
我整理你的旧物,翻阅我们年少时的书信,试图从字里行间,寻找更多我曾忽略的、你爱我的证据。我雕刻那些小小的桃花,将它们埋在我们曾提及、却未曾同往的地方,仿佛这样,就能将我的思念,我的悔恨,我的爱意,一点点播撒出去,或许有一天,能在这世间的某个角落,与你重逢。
身体在思念与愧疚的啃噬下,日渐衰败。我清晰地感觉到生命力的流逝,如同风中残烛。但我并不恐惧,反而有种近乎虔诚的期盼。
当最后一个春天来临,我来到这片桃花林。雨丝冰凉,落在脸上,却让我感到一种奇异的洁净。我握着那块他赠我的白玉,和那枚来自墟中之树的甲片桃核,闭上了眼睛。
这一次,梦境没有碎裂。
我看到了他,穿着那身月白常服,站在缤纷的花雨深处,笑容温暖而真实,朝我伸出手。
“怀瑾,”他说,“我等你很久了。”
我向他走去,脚步轻盈,不再有任何阻碍。
(七)合卷
我的回忆,至此终章。
这本手记,连同他那本未曾送出的《桃花杂录》,将随我长眠。我们的故事,始于桃花,终于桃花。中间所有的暗涌、试探、错过、遗憾与无尽的思念,都化作了这纸上墨痕,地下根系。
后人若见这两株相依桃树,花开并蒂,或可猜想,其下安眠的魂灵,终于不必再借梦境相见,不必再隔着生死遥望。
岁岁年年,桃花依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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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当写下“全文终”三个字时,窗外正是暮色四合。这个故事陪伴了我无数个日夜,此刻终于走到了终点。
《桃花开时君已绝》不仅是一个关于暗恋与遗憾的故事,更是一场对“执念”的探索。沈怀瑾与凌霄,一个困于未言之语,一个困于未竟之约。那些说不出口的爱意,最终化作桃花深处的执念,穿越生死,成就这段凄美传说。
写作过程中,我常常思考:若是凌霄当年勇敢开口,若是沈怀瑾在离别时坦诚心意,结局是否会不同?可正是这些“若是”,构成了人生最深的怅惘。我们总是太擅长错过,太习惯把最重要的言语藏在最寻常的时日里,以为来日方长。
感谢各位读者一路相伴。你们为怀瑾的执着落泪,为凌霄的隐忍心痛,在评论区写下长评,在深夜为这个故事辗转——这些真挚的回应,让这两个纸上人物活在了更多人的心里。
特别想说的是,请不必太过为结局伤怀。对沈怀瑾而言,殉情不是终结,而是他与凌霄在另一个维度的重逢。当两株桃树在坟前相依时,他们的灵魂早已跨越生死,获得了真正的圆满。
最后,愿我们都能在现实生活中,少一些沈怀瑾的怯懦,多一分凌霄的勇敢。趁春光正好,趁桃花正开,对珍视的人说出该说的话,莫让等待成为永远的遗憾。
新故事正在酝酿,期待与大家在下一个世界重逢。
—— 感谢阅读,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