昙光一现

　　曾卫国皱紧眉头，语气沉了几分：“黎韵晨，你这是做什么？”
　　“责任在我，要罚就罚我。”黎韵晨垂眸看着怀里微微发颤的人，抱着他的手臂又收紧了些，掌心贴着樊夜的后背，无声地传递着温度。
　　樊夜微微偏过头，视线落在黎韵晨的侧脸。
　　什么责任在他，净说瞎话。
　　他鼻尖一酸，眼泪差点又掉下来。
　　曾卫国盯着两人看了几秒，终是不耐烦地摆摆手：“下次别让我在学校里看见你了，不然我就手下不留情。”
　　黎韵晨低头，用指尖轻轻碰了碰樊夜的耳垂，声音放得很柔：“快答应。”
　　“嗯……”樊夜闷闷地应了一声，声音里还裹着哭腔。
　　曾卫国的脚步声渐渐远去，黎韵晨才松开手，牵着樊夜的手腕往二班的看台走。
　　刚坐下，樊夜就感觉到四面八方投来的目光，比刚才更甚，那些探究的、好奇的视线像针一样扎在身上，他刚压下去的泪意瞬间又涌了上来。
　　不等他抬手去擦，一件带着淡淡皂角香的校服外套突然罩了下来，将两人的头顶都盖住。
　　昏暗的空间里，只剩下彼此的呼吸声。
　　樊夜沉默着，任由眼泪无声滑落，砸在裤子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
　　黎韵晨一手扶着外套，不让它掉下来，另一手伸过来，指尖轻轻擦过樊夜的脸颊，把眼泪拭去：“怎么来我学校了？”
　　樊夜张了张嘴，那句在心里盘桓了无数次的“我想你了”堵在喉咙口，怎么也说不出口。
　　黎韵晨没有追问，只是抬手，温柔地摸了摸他的脸，指尖触到微凉的皮肤，轻声问：“最近有好好吃饭吗？那个阿姨每天做的饭合你的胃口吗？”
　　“什么阿姨？”樊夜愣住了，鼻音浓重，听起来像是和黎韵晨不在一个频道上。
　　“我去你家的时候，刚好撞见阿姨做完饭往门外放垃圾。”黎韵晨的指尖停在他的颧骨上，轻轻摩挲着，“怎么？阿姨走了？”
　　樊夜心里咯噔一下。他才反应过来，黎韵晨说的是上次那个来打扫屋子的钟点工。
　　他扯了扯嘴角，声音淡淡的，却藏不住那点没散去的哭腔：“嗯，上周末刚走。”
　　黎韵晨伸手握住他的手腕，指尖捏了捏他突出的腕骨，眉头轻轻蹙起，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心疼：“骗人的吧，你瘦了。”
　　樊夜的鼻尖又开始发酸，眼眶倏地红了，眼泪像蓄满的湖水，眼看就要漫出来。
　　黎韵晨的目光落在他身上那件明显不合身的校服上，又问：“怎么拿到我们学校的校服的？”
　　樊夜下意识攥紧了手里的外套衣角，指节泛白，没吭声。
　　“来学校是来找我的吗？”黎韵晨的声音放得很轻，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期待。
　　其实是的。
　　樊夜却梗着脖子摇头，语气硬邦邦的，眼神却飘向了攥在掌心的手机，想起那张被泪水晕开的合照，眸光瞬间黯淡下去：“是听说你们学校的饭好吃，想来吃一顿。”
　　“你在骗人。”黎韵晨盯着他的眼睛，语气笃定，半点没给他闪躲的余地，“说实话。”
　　樊夜抬眼，对上他的视线，咬了咬下唇，忽然开口：“那我先问你个问题，你也必须说实话。”
　　他揪着校服外套的手指微微发颤，声音低得像蚊子哼：“你还记得初三以前的事吗？”
　　黎韵晨愣了愣，仔细想了想，才如实回答：“学的知识太多，挤得脑袋乱糟糟的，不是很记得了呢。”
　　原来真的忘了。
　　樊夜心里像被针扎了一下，酸涩又委屈，一股赌气的劲儿涌上来。
　　他猛地抬手，把罩在两人头顶的外套揪下来，胡乱往黎韵晨怀里一塞，声音带着点哭腔的沙哑：“我要回家了，不想再被曾卫国逮住骂一顿。”
　　“干嘛去？”黎韵晨眼疾手快，伸手就把人又揪了回来，力道不大，却带着不容挣脱的执拗。
　　樊夜挣了两下没挣开，积攒的委屈和憋闷一下子涌上来，声音不自觉拔高：“在你眼里，我们就只是寒假见过一次面吗！”
　　这话一出，看台上刷题的同学纷纷投来不爽的目光，几道视线像针一样扎在身上。
　　樊夜脸颊瞬间烧得发烫，羞耻感攥住了心脏，他猛地推开黎韵晨，转身就往学校大门口跑。
　　“樊夜！”黎韵晨低喊一声，顾不上周围的目光，起身急忙追了上去。
　　樊夜跑得飞快，冷风刮得眼眶生疼，眼看就要冲到校门口，手腕却突然被人攥住。
　　黎韵晨力气比他大，稍一用力，就把他拽进了离校门口不远的心理小屋。
　　这里是学校最安静的地方，从来不装监控，说是要保护来倾诉的同学的隐私。
　　此刻心理老师也去操场看比赛了，小屋里空荡荡的。
　　黎韵晨反手把门落了锁，下一秒，就从身后牢牢抱住了樊夜，胸膛贴着他的后背，带着刚跑完步的温热气息。
　　“我会努力想起来的，”他的声音闷在樊夜的颈窝，真切得不像话，“我希望你给我一点时间。”
　　樊夜的眼泪再次汹涌而出，滚烫地砸在黎韵晨的手背上，他哽咽着摇头，声音破碎不堪：“你根本想不出来……”
　　“被油溅到就哭鼻子的小孩，我记得很清楚。”黎韵晨抬手，温柔地拍着他的后背，像哄小时候的他一样，语气里带着笑意，又藏着心疼，“你看，我记性其实挺好的，这不是，想起来了一次？”
　　“你想起来了……你真的想起来了！”樊夜边哭边用手背擦眼泪，泪珠却还是止不住地往下掉，声音里满是失而复得的哽咽。
　　“嗯，想起来了。”黎韵晨抬手，指尖轻轻拂过他泛红的眼角，语气温柔得能滴出水来，“不哭了啊，再哭眼睛该肿了。”
　　樊夜在他怀里蹭了蹭，渐渐平复了呼吸，才慢慢从他怀里退出来。
　　他站在离黎韵晨半步远的地方，眼眶还带着未褪的红，像只刚受了委屈又得到安抚的小猫。
　　“还有一次呢？”他低头头看着黎韵晨，眼神里带着点小期待。
　　黎韵晨笑了笑，眼底盛着温柔的光：“这个啊，我还得慢慢想。”
　　樊夜深吸一口气，情绪冷静了不少。
　　他抬起头，目光直直地盯着黎韵晨的眼睛，没有一丝退缩，声音虽还有点发颤，却异常坚定：“黎韵晨。”
　　“嗯？”黎韵晨应着，依旧温和地笑着，等着他往下说。
　　“没你我活不下去，”樊夜的指尖微微蜷缩，却还是执拗地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所以，你可以来我家和我一起住吗？”
　　黎韵晨脸上的笑容顿了顿，眼底的温柔渐渐沉淀下来，多了几分认真。
　　他看着樊夜眼底毫不掩饰的依赖和孤注一掷的勇气，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又暖又软。
　　他往前半步，抬手轻轻握住樊夜微凉的手，指尖摩挲着他的指节，声音低沉而笃定：“好。”
　　简单一个字，却带着千钧重量。樊夜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刚刚止住的眼泪又差点掉下来，这次却是喜极而泣。
　　“今天晚上一放学，我就收拾东西去你家住，你在家乖乖等我，好吗？”黎韵晨弯着眉眼笑，指尖轻轻刮了下他泛红的鼻尖。
　　“好！”樊夜重重点头，眼里还漾着水光，却透着藏不住的雀跃，“但我现在想回家，有点困，也很累。”
　　“出校门得要假条，我去找我班主任开一个给你。”黎韵晨说着就伸手搭在了门把手上，脚步都要迈出去了。
　　“不用。”樊夜摇摇头，等黎韵晨拉开门，他径直走了出去，语气轻描淡写，“我翻墙就行。”
　　“别去翻墙，容易崴脚受伤。”黎韵晨快步跟上，眉头微微蹙着，满是不放心。
　　“没事，试过一次了。”樊夜头也不回，脚步轻快地往上次翻墙出去的那个僻静围墙角走，校服衣角被风掀起小小的弧度。

　　樊夜盯着那堵不算矮的围墙，忽然想起上次翻墙的光景——阮缙云蹲在墙根给他当垫脚石，自己才翻出去。这次身边没了阮缙云的身影，他不由得愣了愣神。
　　正发呆时，黎韵晨已经走到他身后，干脆利落地弓下腰，脊背挺得笔直：“踩上来吧。”
　　“我要自己出去。”樊夜咬着唇，转身去搬大树下散落的砖头，一块块垒在墙根。
　　可砖头叠得再高，他踩上去踮起脚尖，才勉强够到墙顶。
　　黎韵晨没再说话，直接走过来攥住他的手腕：“踩我，稳当。”
　　樊夜迟疑了两秒，小声嗫嚅：“那抱歉了。”
　　他小心翼翼地踩上黎韵晨的脊背，掌心撑住粗糙的墙面，借力轻轻一翻，整个人就稳稳落在了墙外。
　　“晚上我等你！”
　　“嗯，等我。”

　　北京三月中旬的晚上八点，风还带着点没褪干净的凉意，刮在人脸上像薄纱轻蹭。
　　黎韵晨拖着行李箱走出单元门时，楼道里的声控灯“啪”地灭了，他脚步顿了顿，又继续往前走。
　　指尖还残留着行李箱拉杆冰凉的触感，刚才塞衣服时胡乱揉皱的校服衣角露在箱子边缘，他没心思去理。
　　那句“没你我活不下去”总在耳边打转，像被按了慢放键，在他脑子里反复播。
　　手机还攥在手心，通话记录停留在三分钟前。
　　“爸，我要去樊夜家住一段时间。”他当时靠在书桌边，行李箱半开着，校服外套搭在箱沿，声音放得很轻，“他最近情绪不太好，我去陪陪他。”
　　电话那头的嘈杂几乎要漫出来，dj鼓点混着碰杯声，黎成浩的声音裹着酒气，听起来有点飘：“啊？为什么？”
　　“他一个人在家待着太闷了，”黎韵晨垂着眸，盯着地板上的纹路，语气更柔了些，“我去跟他作伴，离学校也近，可以多睡会。”
　　“也不是不行啊，”黎成浩笑了一声，背景里有人喊他的名字，他应了一声才接着说，“他家好像离你们学校很近啊，走路几分钟就到了吧？那你……那你注意安全，缺什么给爸打电话。”
　　“知道了，那先挂了，我先收拾东西。”黎韵晨匆匆挂了电话，指尖划过屏幕，犹豫了一下，还是没再拨回去。
　　黎成浩刚才那声笑里的疲惫，混着酒意，听得他心里有点发沉——但是爸爸一个人在家会孤单吧？
　　公交车两站路，没几分钟就到了。黎韵晨拖着行李箱站在樊夜家门口，路灯的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
　　他输密码时手指顿了顿，按下去的数字带着熟悉的触感，“咔哒”一声，门开了。
　　客厅里的灯没开，只有角落的小夜灯亮着一点暖黄的光。
　　樊夜窝在沙发里，已经睡着了，脑袋歪在抱枕上，呼吸轻轻的。
　　他手里还攥着手机，屏幕没锁，亮着的光映在他脸上，把睫毛的影子投在眼下。
　　黎韵晨放轻脚步走过去，目光落在手机屏幕上。
　　是张照片。
　　初春的阳光软得像棉花，两个小男孩站在朝阳公园的草坪上，左边那个穿蓝衣服的个子高些，正抬手揉右边白衣服小男孩的头发，动作温柔得不像话。
　　右边的小家伙攥着蓝衣服男孩的衣角，脑袋歪着，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
　　风从开着的窗户钻进来，带着点玉兰花的香味。
　　黎韵晨看着照片，又低头看了看沙发上睡得不安稳的樊夜，伸手轻轻把他手里的手机抽出来，锁屏，放在旁边的茶几上。
　　然后他蹲下来，看着樊夜的睡颜，轻声说：“我来了。”
　　行李箱被他轻轻推到沙发边，发出一点轻微的声响。
　　樊夜皱了皱眉，翻了个身，往抱枕里缩了缩，像只怕冷的小猫。
　　黎韵晨站起身，走到阳台边，看着楼下昏黄的路灯，和远处零星亮着的窗户。
　　距离高考还有80多天。
　　他掏出手机，给黎成浩发了条短信：爸，我到了，你少喝点酒，早点回家。
　　发送成功的提示跳出来时，客厅里传来樊夜梦呓的声音，很轻，像是在喊谁的名字。
　　黎韵晨回头看过去，嘴角轻轻弯了弯。
　　“樊夜。”
　　黎韵晨放轻脚步，轻轻坐在沙发边缘，目光落在樊夜微蹙的眉峰上，声音轻得像怕惊扰了空气，“你到底为什么不去上学呢？”
　　樊夜睡得本就不沉，此刻被这熟悉的声音勾着，意识从混沌里浮上来，迷迷糊糊地睁开眼。
　　“你怎么进来的？”樊夜的声音哑哑的，带着刚睡醒的鼻音，眼神里透着几分茫然的不解。
　　黎韵晨晃了晃手里的手机，指尖划过屏幕上的密码界面，语气自然得像在说一件稀松平常的事：“第1次来你家的时候，我爸给我发过你家密码。”
　　樊夜看着他，顿了顿，抬手往主卧的方向指了指：“你还睡主卧。”
　　“好。”黎韵晨应得干脆，起身时特意拎起行李箱的拉杆，动作轻缓得没发出一点多余的声响，转身就往主卧走。
　　行李箱的轮子在地板上滑过，带出一道极轻的响动。
　　樊夜支着胳膊，目光黏在黎韵晨的背影上，心里翻涌着说不清的滋味。
　　其实上午在心理小屋里，他鼓起全部勇气说出“你可以来我家和我一起住吗”的时候，心里是揣着十足的忐忑的。
　　他太清楚了，黎韵晨是要冲高考的人，倒计时像根紧绷的弦，每一分每一秒都该耗在书桌前，而不是被他这样一个躲在家里不肯上学的人牵绊。
　　他以为黎韵晨会犹豫，会权衡，甚至会找个委婉的借口拒绝。
　　可黎韵晨答应了，还来了。
　　没有丝毫犹豫，带着行李箱，带着一身晚风的凉意，也带着能把他从深渊里拽出来的光。
　　黎韵晨把行李箱推进主卧，转身时正好对上樊夜望过来的目光，他弯了弯唇角：“吃晚饭了吗？”
　　樊夜把脸埋进抱枕里，拒绝得干脆利落：“这么晚了，不吃。”
　　黎韵晨从主卧走出来，在他面前站定，目光扫过他露在外面的手腕——细得仿佛一折就断：“我不在的时候，你真的有好好吃饭吗？”
　　樊夜点了点头，声音闷在抱枕里，听起来有些含糊：“我在试着自己做饭。”
　　“瘦了？”黎韵晨皱了皱眉，视线落在他身上，比初见时还要单薄的轮廓，看得人心里发紧。
　　樊夜终于抬起头，耳尖泛着点红，语气里带着几分难以启齿的窘迫：“把握不好量，做的饭很难吃。”
　　黎韵晨顺着他的目光往客厅角落瞥了一眼——那里堆着一大箱的面包和牛奶。
　　他喉结动了动，没说什么责备的话，只是弯腰拿起脚边的一个空面包袋，声音软了下来：“明天起，晚饭我来做。”
　　“哦。”一个单音节轻飘飘地落下来，樊夜垂着眸，长长的睫毛遮住眼底翻涌的情绪。
　　明明有那么多话想在黎韵晨真的站在自己面前时说出口——想说运动会上被学长学姐们注视时的难堪，想说看到旧照片时的窒息，想说这些天一个人待着的难熬——可真到了这一刻，喉咙却像被什么堵住了，半个字都挤不出来。
　　“我困了，睡了。”
　　他几乎是落荒而逃，抓起沙发上的抱枕，脚步慌乱地冲进自己的房间，“砰”的一声带上门，力道大得震得门框都轻轻晃了晃。
　　背靠着门板滑下去时，樊夜才抬手捂住发烫的眼眶，心脏跳得又快又乱。
　　门外，黎韵晨听着那声关门声，眼底漾开一抹无奈又温柔的笑。
　　他只是转身走进主卧，弯腰拉开行李箱的拉链。
　　校服、书包、课本、几本刷题册，一件件被他拿出来，整整齐齐地摆在床头柜一角。
　　距离高考只剩八十余天，他本该埋在题海里争分夺秒，可比起那些密密麻麻的公式定理，守着樊夜，好像才是更重要的事。
　　樊夜的世界本无黎明，是黎韵晨，做了他唯一的昙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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