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先帝下葬
七
隔了几日,我同吕乂一起去广都县,我顺便去找陈度。秋日时节的清晨,路边到处都是露水的气息,有许多的蚂蚱趴在草垛上睡觉,吕乂伸手捞到了一只,蚂蚱像是行将就木了一般,停在吕乂的手指尖上不动,吕乂望空一甩,蚂蚱直线般坠下,隐没在枯草中。
不多时,到了广都县衙门口,我仔细瞧了瞧出入的官员,其中竟有一多半的人都换成了新面孔。吕乂去查新的户籍册,不多会儿还要去巡视那些新近被安置好了的流民。户籍册上乱七八糟的,连同刘璋时期的人口和章武三年间的混在一起,更不用说征兵走了的。前几个月,出征东吴的士兵陆续从永安退了回来,便是好大的一个工程,要清查剩下的兵丁人数,死了的要给抚恤费,伤重不治的要给钱烧埋。老弱病残的则要遣散,每人十斗米、三皮布帛,归乡后耕地的免一年税赋。青壮的留下,重新定月银,一个月内去衙门门前点验。
我和吕乂架好了火炉煮着茶,把能找到的册子全都搬出来,左右两侧各三张桌案,挨得紧紧的,蓄势待发。两个人同其他协同的官员熬了一个大夜,我提议,既然如今工作的规模已经占了原先户籍如此大的比例,干脆重新编纂得了,以前的册子上记录太乱,有好些内容还是刘璋那个时期的户籍官员所制,既不清晰明确,也有很多的漏洞,搞不好那些豪强会钻空子,等他们偷摸把土地和人都兼并完了,我们的册子上可能也反映不出来什么。
他们都同意,我们之前已经商议了一些,比如要分类,根据民户拥有的田亩、牲畜、织机等大概估算资产情况,方便将来差异化征税。他们不知道我在说什么,季汉的赋税是很简单的,有地的收地赋,大人收算赋,小孩儿收口赋,除此之外就是劳役。我说差异化征税就是挣得多的多交,挣得少的少交。这对他们来说是个新东西,吕乂要去问过诸葛丞相后才能确定是否要真的如此执行。但他也认可这样的分类一定是会派上用场的。
还有就是要标注一些以前他们没重视到的东西,比如一些特殊技能,是否通羌、夷语言,将来开发南中或者其他少数民族居住的地方时,会用得到这些人。
至于每个人的名下如果有田、桑,是不是要详细写一下面积和位置,就留待将来交给其他地方官员去派人做了,这样的大工程不是我们几个人一晚上能弄完的。
我们俩的活儿有了些眉目之后,我一边躺在地上偷懒,一边试图跟吕乂闲聊。
我说,吕乂,没看出来你是个心理学大师,还是个侦探哩!
他对这俩词没一个理解的,我对他解释,侦探的意思是能注意到生活里的细节,比如他巡查的时候,眼睛一扫就看见屋子墙角里换下来的男子草鞋,还有两人份的炊具,官吏一搜,果然就找到藏起来的男丁了。心理学大师的意思是,他能看出来别人心里藏着的事儿,怎么那些乡里人一来,支支吾吾两下你就能知道他们要放什么屁了?
吕乂说,首先,感谢你对我的夸奖,其实,你能不能说话文雅一点。
我说,又不在丞相面前说话,管他文雅不文雅呢,就算丞相在这儿我也这么说。
吕乂笑了,我看丞相在的时候,你一个字儿也蹦不出来。
我支着脑袋说,这次事儿办成了,我就有话说了!咱俩就跟那老黄忠和赵子龙似的,天造地设的好搭子!
吕乂没说话了,神色看上去哀哀戚戚的。
我才想起来,老黄忠早已去世。
吕乂说,咱们得赶紧弄,明日先帝封陵、首次庙祭,我们都要去的。
我吓了一跳说,这事儿我怎么不知道。
吕乂说,你一天净忙着去春风坊听曲了。
我笑了,她们现在唱的不是淫词艳曲了,改天你跟我一起去听听,就这么说好了。词儿是我请陈度帮她们填的,早上才送过来的,你帮着瞧瞧。
我把陈度塞给我的白布条拿出来,给吕乂看了看。
只见上面规规整整地写着几段。
【旁白】巴峡哀猿,本是好风光。霎时间日色昏暗坠西山,行宫窗外风雨暴,耳听得乐声断,人声喧。悲声怨心中不忿,同英雄为什么这样怆悢?都是神话凭空造,终究有志者事不成。
【先帝】不!想当年我也曾峥嵘逸四海,到今朝依旧不信前尘。烽火不息时,听得哭号声动地惊天,众百姓纷纷逃窜,此情景叫我两泪涟涟。经年间与众人同把舟载,终有了自己一方天地。丞相请听我一言,休待逝者,振作精神,莫空负盖世才华,当知一覆手可救苍生。残魂一线近徘徊,愿不负十年与君知!
【旁白】论聪明贯世何曾见?
【先帝】忆备为丞相信无疑,交付真心成美谈。咱也曾坐并着膝,语并着肩。天也,是我天命薄浅!谁承望半路翻腾,使江山俱破碎,弹血泪,进如雨。
【诸葛亮】非是我自专,想从前,与先帝语在前,那时节义气当年,他敢谋略处万千。忆曾经盟言,誓中诚皦日,执契以断金。不由我记挂心间,帅案下,羽扇后,抚卷追思。聪明贯世不为重,他敢真诚处有万千。无限伤心须少诉,留取心魂为大业!
吕乂不解道,那陈度态度转变得有些太快了吧。
我说,他们怕的是新帝登基,而丞相逢迎上意,搜刮百姓。如今见了不是那么一回事儿,自然也就转变了。你先说说词怎么样?我觉得很好。
吕乂直摇头,有点小家子气,咱家丞相跟先帝才不跟那么恩怨昵昵的呢。
我气极,你们季汉又不立史官,我咋知道他俩是恩怨昵昵的,还是脱然爽洁的,再说了你说话能不能文雅一点。
后来我跟吕乂就“为何季汉不立史官”这间事情展开了探讨。
我最后才弄明白,为啥咱们不设史官?因为丞相怕写回忆录,各种回忆录,什么军事回忆录,政治回忆录,科学回忆录,艺术回忆录,还有史官撵着要执笔为他代写自传的,说不定还要建座大楼,就跟凌霄阁差不多,把这些回忆录和自传还有画像都摆到里面去。
总之,丞相衡量了一下,觉得史官没有实用性,只有观赏性,有观赏性可以弘扬文化,虽然有存在的价值,不过丞相不是那种好观赏的领导,所有就还是不要史官了。
隔天,我和吕乂一大早就赶去了先帝封陵大典。主持的人还是诸葛亮。
祭奠的高台可跟张天师的牛粪台不可相比,铺好的地跟磨过光似的,有一线阳光透过了树叶子,照在身穿蜀汉官府的群官身上,诸葛亮配章武剑,然后阳光又从剑柄上某处反射,像是清晨江面上的粼粼波光,随着丞相的转身、行礼,荡起又落下,无意中跟月亮所造成的潮汐形成了若有若无的联系。
不一时,几个道人遮着过来,又遮着过去,长风一样地来回穿梭,吟唱着:“飒飒悲风次弟来,幽关教阐法门开;蒦汤化作青莲诏,亡人翻身上法台。三尺华帆召魄至,五方童子引魂来。”
唱罢,风吹过,我们的发丝扬起,众人顺着风往空里看去,眼睛里都含着泪。
先皇帝死了以后,他就保存在别人的记忆里。这时候他变得支离破碎,好像一个摔破了的瓷器。
比方说,白帝城行宫里的侍女想起先帝,就是这个样子:隆冬时节,满屋隐隐约约有寒意,怎么生炉子都驱散不了,先帝像大船上被放下来的风帆,望着行宫外头,一只燕子飞过,他叫那燕子飞快一点,不然就要来不及了。我们都知道,落了单的,这天气还没到温暖的南方的燕子,大概率是永远到不了了。
吕乂想起先帝,是这个样子:深秋时候,一棵松劲挺拔的梧桐树下,先帝身着甲胄,腰间佩剑,树上的黄叶子挂满了枝头,就是没一个落下的,整个成都城都叫黄叶子铺满了,踩上去嘎吱嘎吱的,只有走向先帝身旁的时候,才能听到叮咚的坚韧脚步。
整个仪式简化了许多,又是薄葬,最后封土的时候,丞相亲捧了一把送了进去,陵监设好,官员们又一起,由丞相领着一起种下几棵柏树。
我算不上什么名头,只能全程站在外面看,好在吕乂没忘了我,忙完后还记得找到我。
我带着他回了春风坊,去听歌女们唱曲。
自打禾二娘带着姑娘们改了曲子后,那些公子哥不大来了,知道她们有心摆脱这营生,歌曲也太serious了,不快乐,不是他们爱的。自觉没什么意思,如今城里气氛又肃穆,他们也收敛着些了。
吕乂有些担心地说,现在唱曲怕是不好。
我说,这个你放心,又不是唱别的,是唱先帝的好,别说咱们丞相是个好丞相,就算是个酷吏听了也不会说什么。
我们到了春风坊,门口早有一群人围着了,都是城里的寻常百姓。
我没想到禾二娘说话那么粗的女子,唱曲唱的这样好听。
大家都听得泣声连连。吕乂一边抹眼泪,一边悄摸着问我,你到底有什么目的?
我说,我来寻找章武。
吕乂问,章武?章武剑?为了什么?
我摇摇头说,寻找就是一切,目的是没有的。寻找什么并不重要,章武也好,章武剑也好,章武年号也罢,都是无关紧要的。
吕乂听得稀里糊涂,过了会儿,姑娘们搬了大大小小的椅子出来,我们没有客气,顺便坐到椅子上,看上去很累。
月亮出来了,冷光照得禾二娘的声音跟冬天里掉落到人露出的后脖子上的雪片儿一样,泠泠涑涑的。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