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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暗八门陈芸儿
陈芸儿到底是个怎样的人,可能连她自己都说不清楚。
在祁颂雪有限的记忆里,陈芸儿总在晨起练功,把头发高高束起,衣粗布短打,一手软鞭用得炉火纯青,缠、抡、扫、挂、抛,动作干净利落。
只是她从没笑过,话也很少说,浑身写满风沙,还爱抓着祁颂雪扎马步。
“爹,阿娘一直都这样吗?看起来很凶,很吓人。”彼时只有七八岁的祁颂雪没忍住这样问道。
“不是,当然不是。”祁大顺脱口而出。
她也曾鲜活。
祁大顺想起与陈芸儿在密州相逢的那几日,她刚逃过一拨人的追杀,顺势躲进了祁大顺的酒水铺子。
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祁大顺心想,若是那些人进了铺子,他便如实说,若是没来,那就算她运气好。
“运气真好。”陈芸儿见人走远小心翼翼地从怀里捧出一吊钱,本就不大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笑着欣赏这一手的钱串子,“差点就被这些个歹人抢了去,这是老娘卖命来的钱,谁也别想拿走。”
末了,她从手里拿出十文钱,放到祁大顺的柜台上。
“这是谢钱,我跑累了,在你这里歇歇脚,可好?”
时值仲夏夜,暖风吹开门扉,吹动陈芸儿耳边的发,祁大顺喉咙滚了又滚,说不出一个“不”字。
每每想到这里,祁大顺还是会满脸带笑。
他本也是个闷葫芦的性子,偶有的情感流露全都给了陈芸儿。
他告诉祁颂雪:“你娘出身不好,是个无父无母的贱籍,没法做正经营生,后来认了个葛门的干娘,便做了些打杀的买卖。”
提到陈芸儿,祁大顺声音轻了又轻:“你阿娘也不是一开始就这样的,她也有过很多很多,很好很好的时候。”
书到用时方恨少。
祁大顺恨自己嘴笨,说不出陈芸儿万分之一的好。
顺着祁大顺的话,祁颂雪终于想起来陈芸儿也曾笑过一回,那是家里的扑满被存满的时候,她口中念念有词——
“就快了,就快了。”
祁颂雪不知道到底是什么‘快了’,她还是问:“那我阿娘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
祁大顺长叹一声:“怪我。”
那是天顺末年,天顺帝靠着丹药吊着一口气,孝纯太后靠着元和帝生母的身份,实际掌政五年之久。
彼时元和帝只有八岁,且身子弱,文治武功无一建树,本不该继承大统,可他又是天顺帝唯一的儿子……
于是,有文臣纷纷上奏请求各地皇室子弟入宫,遴选储君,被孝纯太后一力弹压,惹得地方起了心思的诸侯假借“清君侧”的名义杀入京城。
一时间,鼎朝境内战火四起,很快波及了密州。
许多葛门中人因着有些功夫被平阳王强行征兵,自此生死不明,而陈芸儿的干娘不想陈芸儿也被掳走,便找到了祁大顺,将陈芸儿托付给了他。
“不要让她再过这样打打杀杀的生活,你俩开间铺子过自己的小日子,挺好。”
如雨般的泪沾湿陈芸儿的衣领,她拉着干娘的手:“咱们一起走啊!”
干娘拍拍陈芸儿的手臂,继而轻轻摇头。
“我虽只是个暗八门的贱民,却也绝不当乱世的贼子!太后治下五年,我等贫苦之人的日子好过多了,这鼎朝跟着她姓薛又如何?总好过死伤无数,哀鸿遍野。”
语毕,回身,决然赴死。
自这之后,陈芸儿便沉默寡言起来。
“我再也不要做什么贱民,连命都是别人的!”陈芸儿想通了,宁可忤逆干娘最后的叮嘱,重新干起葛门的勾当,只为了,“有朝一日,我为自己脱籍,届时你我再成婚,过寻常人的小日子。”
良贱不能通婚,可脱籍路漫漫,祁大顺等不得了。
祁大顺道:“我起初没有告诉过你娘,追本溯源的话,我家里一直在县衙干狱卒,后来到我祖父那辈,得了机遇挣了不少钱,硬是给全家改换了门楣,只可惜我父辈乍富挥霍,到我这时,一点儿家底都不剩了,只剩一间酒水铺子,生意还不好。”
七八岁的孩子哪里听得懂这么复杂的故事,许多事听得一知半解,但祁颂雪念头通达,很快就明白过来:“脱籍虽难,但入籍简单,更何况咱家祖上便是干狱卒的,所以,你带阿娘回了清丰县?”
“是。”祁大顺不好意思地轻咳两声,“还是先斩后奏。”
“娘这么要强的一个人,不骂你就怪了!”
的确,回到清丰县后,祁大顺和陈芸儿大吵一架。
“你为什么要自以为是?你这样做有想过未来吗?”陈芸儿气得给祁大顺一鞭子,“日后若是生了儿子还好,去当个禁子虽然没有体面但至少吃喝不愁,可若是个女儿呢?你要她日后如何?”
这一层,祁大顺没想到。
他有些笨拙:“但我就是想给你个名分,想和你在一起,想照顾你一辈子。”
陈芸儿到底心软,拉着祁大顺坐下,给他看刚才打出血的伤口,掏出随身带的金疮药给他涂药。
“可你不知这虎门水深,你日后的日子也不好过。”
祁大顺连忙说:“我能吃苦。”
陈芸儿笑而不语。
直到很久之后,祁大顺才咂摸过味来。
他这话说得轻巧,实则是尚不知苦。
祁家虽然落魄,但到底没有经历过陈芸儿那些更底层的摸爬滚打,实在谈不上苦。
他觉得吃苦没什么了不起的,是个人就能吃苦,他还觉得做狱卒的只要能忍住恶心,兢兢业业,就跟做买卖没什么两样。
其实不然。
狱卒是跟鬼神打交道的行当,自己不狠,就会变成冤死鬼。
而陈芸儿也从想为自己脱籍变成为自己的孩子谋个良籍。
“总而言之,你娘是为了你好,她既然要教你武功教你用鞭,你学了便是。”祁大顺蹲下身,看着祁颂雪的眼睛认真地说,“现在想来是我当初太天真,害得咱们一家人现在是这样的光景,所以咱们家的所有事情都要听你娘的,明白吗?”
祁颂雪颔首:“是是是,父债子偿,女儿晓得。”
父女二人相视一笑,祁大顺眼里泛着点点泪光。
那眼神里绝不只是悔恨那么简单,还带了些隐忍与决绝,更多的是爱意与不舍。
可能那个时候,陈芸儿就已经成了锦衣卫的暗桩吧。
日头高悬,天已大亮。
想起这些的祁颂雪呆立院中,没敢开口,她垂眸,余光瞥见祁大顺半白的发,有些不忍——
陈芸儿走后,祁大顺一下子苍老不少。
这三年,他因为自己的身体自苦,而祁颂雪非要干狱卒,又在他伤口上撒盐,现如今祁大顺又知她跟“杀母仇人”混在一处,更是如抽肠剖肝,痛到不能言。
到底是自己违反誓言在先,祁颂雪撩起裙摆,跪在地上。
祁大顺连忙扶起祁颂雪:“既然你已经记起来了,就知道该如何做。你随你娘,聪慧果决,我相信你的判断。”
祁颂雪不着痕迹地挣开祁大顺的手,她反问:“若我执意如此?”
这母女两个,一样地犟。
“那爹也有爹的手段。”软的不行,祁大顺就来硬的。
“甚好。”祁颂雪起身,“我知你的苦衷,但我也有自己的路要走,若不能说服彼此,那便各凭本事。”
不等祁大顺回话,祁颂雪紧接着说:“女儿累了,先回屋歇下了。”
任谁来说她冷血无情都无所谓,这世道女子生存本就不易,她隔着数年的时光,能读懂陈芸儿的挣扎和困顿。
但她不要做下一个陈芸儿,也不要什么好名声,她想要一个自己说了算的人生。
她还想要做一场雪,从清丰县下到上京城,让所有人看到她的来处。
即便希望渺茫,如蚍蜉撼树,但此志不改。
祁颂雪回屋后,祁大顺坐在石凳上,看着大门口的方向怔怔出神。
陈芸儿还在的时候,总喜欢搬一张凳子坐在门口,若没什么要紧事,她能在这里坐个小半天。
看看天,看看云,看看铺子,看看人。
祁大顺不解:“成日里坐在这里看,不觉得无聊吗?”
东林巷来来往往不过这些人,铺子也是一些他们来时就在的老铺子,几年不曾变过,天地风云如何变幻都是天意,与他们也没甚干系。
陈芸儿摇头:“不无聊,很热闹。”
祁大顺替她着急:“可你不愿意同邻里打交道,也就隔壁段家娘子能和你说上两句话,你要真喜欢热闹,多同人交交朋友也好。”
陈芸儿还是摇头:“我干娘说,干我们这一行的,心得硬一点儿,狠一点儿,不然哪天死了都不知道。”
“但我觉得,这段话还有一半。”陈芸儿侧目,“大顺,你不觉得远离他们,就是对他们最好的事情吗?远离我们就能远离这些血肉纷争,就算我们死了,也不会有几个人为我们伤怀,不是很好吗?”
那眼神太过悲伤,祁大顺不忍细看。
其实仔细想来,这句话还有另一个方向的解法——
不爱就不痛,带着恨意,也许分离就不会那么难过。
若今日是他们父女两人此生最后的对话,这样激烈的收场,总好过温馨和睦互道一声辛苦。
“我真是白养你这个女儿!”祁大顺自顾自喊了一句,紧接着揉了揉发胀的眼睛,拿起锄头挖出院中树下的一坛老酒。
这是陈芸儿死后,祁大顺亲手埋进去的那瓶酒。
这天晚上,祁颂雪梦见一家人其乐融融坐在院里吃酒的场景,风尘仆仆的宋清带着上京城的点心盒子赶了回来。
宋清没有做负心汉,阿娘也没死,阿爹紧皱的眉头终于舒展,一切都是那么刚好。
尽管祁颂雪知道这只不过是一场黄粱梦,却仍流下了两行热泪。
也是这一夜,祁大顺从张典史府邸的后门离开。
路旁杏花照影,头顶朗月疏星。
唯他形孤影孑,步履匆匆。
很多人的命运从此刻开始发生改变,但他们要很久以后才明白究竟是谁拨动了命运的琴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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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①①:葛门,暗八门之一,泛指过去从事杀手、打手、打家劫舍的人物。明八门指的是金、皮、彩、挂、团、评调、柳;暗八门指的是蜂、麻、燕、雀、花、兰荣、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