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野祈祷

　　“悯悯，还没吃早饭啊！”
　　“你急什么？上学又不会迟到。”
　　叶悯背着书包，匆匆往村口车站赶去。
　　听到身后传来陈似锦和叶母的喊声，他停下来转过身，抬手遮住头顶晃眼的太阳，大声道：“今天第一天坐公交车上学，我得早点过去等车。我书包里有糖，等下就吃，我先走啦！”
　　话音刚落，他双手托了托身后的书包，飞快地奔跑在原野边新铺的水泥路上。
　　一个假期，家里的旧瓦房终于翻新成了亮堂堂的平房，他也有了自己的房间，不像以前，房里一点动静都能吵醒他。陈似锦又怀了孕，整个暑假，他围在妈妈身边百般呵护着，生怕出现一点意外。
　　村口的公交站台旁有棵老槐树，树叶茂盛，投下一大片阴凉。叶悯靠在树干上，从书包侧袋摸出一颗水果糖，剥了糖纸塞进嘴里，甜丝丝的味道在舌尖散开。
　　他最近个子长得飞快，已经一米六出头了，饭量也比小学时大了不少。他嚼着糖果，伸手臂在太阳下比画。
　　“嗯，要长出肌肉了。”叶悯美滋滋地赞叹着。
　　远处传来“轰隆轰隆”的发动机声，尘土跟着飞扬起来，公交车总算到了。从外面看，车窗里乌泱泱挤满了人，连车门处都贴着好几个人影。
　　今天是初中开学第一天，附近几个村子的好学生，都要去镇上的初中上学，包括南庄村对面那排小楼房里的人。叶悯小学最后一次考试考得意外不错，一家人谁也没想到他能考上镇上的中学。
　　公交车门“哗啦”一声打开，热气裹着嘈杂的人声涌了出来。叶悯抱歉地朝门口的人笑了笑，一边挤一边小声喊：“不好意思，麻烦让一让，谢谢啊。”他个子不算太高，在人群里像条小鱼似的左拐右拐，好不容易才挤到车厢中间。还没等他站稳，公交车猛地一启动，叶悯身子踉跄了一下。
　　车厢里没有扶手可抓，叶悯只能使劲绷紧双腿，像棵小树苗似的站着。司机大叔开车像是赶时间，时不时就是一个猛刹车，叶悯跟着车身左摇右晃。
　　又一次急刹车，叶悯身子不受控制地往前倒，眼看就要撞到前面的人，一只手突然扶住了他的肩膀。
　　叶悯稳住身体，抬头望去，扶住他的是一个男生。他穿着一件白色短袖衬衫，胸前挂着一个蓝灰色的金属CD机。男生低着头，耳边塞着黑色的有线耳机，逆着光看不清脸，只能看到他微微抿着的嘴唇，线条很干净。
　　男生比他个子高，两人挨得很近，叶悯的额头甚至能感受到对方温热的呼吸。叶悯不好意思抬头，只低声道了一句“谢谢”，也不知道对方能不能听到。
　　车程还有十几分钟，男生的手一直搭在他的肩上。窗外的树木被清晨的阳光照着，在他的白色衣服上投下一块块斑驳的光影。
　　到了站，男生才松开了手。公交车停在学校门口的站台前，学生们蜂拥而出。叶悯跟着人流往外走，等他挤出人群，再回头找那个男生时，早就没了踪影。
　　镇上的初中比他以前的小学大多了，校门口是两扇气派的铁大门，中间的花坛里喷泉水柱高高溅起，阳光一照，在空中生出半条小小的彩虹。
　　叶悯独自往里走，道路两旁种着高大的梧桐树，遮天蔽日。沿着梧桐大道走到头，是一幢浅橙色的六层教学楼。
　　叶悯找到自己的班级，初一（14）班。教室里已经来了不少同学，大家三三两两地围在一起，有的在聊暑假看的动漫和电视剧，有的在分享风景和美食。
　　叶悯一直没什么朋友，他索性直接往最后排走。小学六年他都坐在最后一排，早就习惯了这个位置，安静又不显眼。
　　可靠近后门角落的座位上已经有人了，是个男生。他枕着一条胳膊，侧趴在桌子上，背对着外面，肩膀微微起伏，好像在睡觉。
　　他旁边的座位是空着的，叶悯又往右边看了看，走道右边还有一个座位，只是旁边坐着个女生。叶悯犹豫了一下，还是走到男生旁边，轻轻抽开椅子坐了下来。
　　坐下后，叶悯先从书包里拿出纸巾，把桌子擦得干干净净，然后又把课本、笔记本、文具盒一一拿出来，整整齐齐摆放好。
　　他低头整理书桌抽屉时，不经意往右边看了一眼，刚好看到对方的桌角放着一个蓝灰色的金属CD机，和公交车上那个男生挂着的一模一样。
　　“竟然是他？”叶悯微微有些惊讶。
　　旁边的男生动了动，好像要醒了。叶悯立刻收回视线，摊开课本看着。
　　许景繁闭着眼睛躺了一会儿，觉得太阳穴的胀痛好像缓解了一些。昨天晚上他爸又出去应酬，直到凌晨才被两个不认识的叔叔送回来，醉得一塌糊涂。他和妈妈两个人，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把他爸沉重的身躯拖到床上，又是擦身子又是喂水，折腾到凌晨两三点才睡。今天早上为了不迟到，他连早饭都没吃，随便洗了把脸就往车站跑，现在肚子饿得要命，头也昏昏沉沉的。
　　许景繁默默叹了口气，挣扎着坐起来，揉揉发酸的脖子。他目光往旁边一扫，已经坐了人。他也不甚在意，从书包里随便找出一本推理小说，百无聊赖地翻着。
　　“这些外国人名好难记啊，这都是谁和谁啊。”他在心里默默吐槽着。
　　左边的胳膊突然被人戳了一下。
　　“你要和我换座位吗？”男生的声音有些怯生生的。
　　许景繁侧过头，看到的是一张有些熟悉的脸。
　　“是他？”
　　刚才在拥挤的公交车上，在他旁边晃来晃去，像个一大早喝醉的酒鬼。这会儿却看着清清爽爽的，衣服散发着淡淡皂香。
　　“为什么要换？”许景繁翻着手中的书。
　　“你那个位置，反光，不容易看清黑板上的字。”叶悯解释道。
　　“你怎么知道的？”
　　“我小学六年都坐这个位置，所以比较清楚。”
　　“哦，”许景繁合上小说，拿出课本，“不用换。”
　　叶悯也没再多说，预习起课文来。
　　许景繁饿得有些烦躁，天气又热，他拿着书本当扇子扇。
　　左边的胳膊又被戳了一下。
　　“你要吃糖吗？”
　　许景繁眼前出现了一颗印着草莓图案的水果糖。
　　“谢谢。”许景繁思考了两秒，接受了好意。
　　糖可以补充点能量。
　　“不客气。”对方的声音听起来有些高兴。
　　“你很开心吗？”许景繁剥开糖纸，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
　　话刚说出来，他就后悔了，管别人的闲事呢，估计饿昏了脑子。
　　“嗯？”叶悯没想到他会主动搭话，“开心，你是我的第一个同桌。”
　　“嘎嘣——”许景繁嘴里的水果糖被咬碎了，酸甜的味道更加浓郁，溢满了整个口腔。
　　“你叫什么名字？”
　　“叶悯。”
　　“我叫许景繁。”
　　“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
　　第一节课上，语文老师带领全班学习了这篇文言文。
　　语文老师叫张国珍，戴着一副黑框眼镜，头发半花白，模样像个老学究，摇头晃脑地在前面讲解。
　　距离下课还有些时间，他又乐呵呵地摸着半长的胡子，让大家挨个上讲台自我介绍。叶悯坐在下面，认真听着，他想尽快记住每个同学的样子和名字。
　　开学第一天，任课老师们都在和学生相互熟悉，没有布置什么作业。最后一节课结束，叶悯收拾书包准备回家。
　　“你怎么走？”许景繁侧背着书包，斜倚在桌角问他。
　　“坐公交车。”
　　“废话。”许景繁看着有些无语：“你一个人？”
　　“嗯。”
　　“走吧，一起。”
　　他说完，率先拎着书包出了教室门。
　　就这样，每天放学后，叶悯就和许景繁结伴下楼，一起到校门口乘公交车。落日时分，两人同时下车，一个转身走进小楼房，一个则要独自穿过漫长的原野，才能回到家。
　　初中的课程比小学繁重枯燥得多，叶悯经常学习到深夜。在这个新班级里，没有人知道叶悯的智力缺陷问题，他只能靠多花几倍的时间，尽力把这个秘密藏好。白天到了教室，他又鼓起勇气，和周围的同学说上几句话，努力学着融入这个陌生的集体。
　　最近班里课间流行抄歌词，同学们都买了漂亮的本子，抄上自己喜欢的歌，下课的时候互相传着看，有的还会围在一起哼唱。
　　叶悯也专门找了一个新本子，抄的是最近很火的《小酒窝》，“小酒窝，长睫毛，是你最美的记号……”他一边抄，一边小声哼着，自己觉得唱得还不错。
　　“叶悯，别唱了。”许景繁皱着眉，愤愤地看向他。
　　“为什么？”叶悯并没有停下笔。
　　“你跑调了，唱得我头疼。”
　　“是吗？”叶悯终于停下来，咬着笔头看着他。
　　“你自己听。”
　　许景繁不耐烦地将耳机塞进叶悯的耳朵里。
　　叶悯正襟危坐，安静倾听着。
　　过了半晌，他取下耳机还给许景繁，嘴角扬起一抹得意的笑：“没有跑调啊……”
　　秋日的阳光透过后门的玻璃，温柔地洒在他的脸上。凉爽的风吹进来，轻轻卷起他柔软的头发。
　　叶悯正看着他，眉眼温和。
　　许景繁一时竟忘了开口反驳，只是下意识地再次把耳机往叶悯那边递了递。
　　“那……再听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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