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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VI
酒馆看戏那一晚发生的事,说过的话,后来我们谁也没有再提起。
白天来临后,它便成了一段横亘在我和龙之间的、阴晦而可笑的妄言。
塔尔城夜夜笙歌,浅薄浮华的欲望总比真心更容易面对。
随着恶魔的活跃,“末日”的阴霾迅速在整个星球蔓延。
圣裁军一时难以浇熄起义的星火,那些曾高举审判之剑的军团也渐渐从内部开始分裂。
有的圣裁使在恶魔的低语中自认瞥见了“神谕”,转而挥刀屠戮昔日的同袍;有的高阶军官发觉同僚暗自收受城中反抗者的贿赂,却在揭穿真相前被自己的副官割了喉。
大大小小的圣裁军各部在内忧外患下,不但没有减弱讨伐恶魔的力度,反而变本加厉,于星球各处掀起战争。凡是违背教会的人,不论是反抗军还是曾经的友军,一律被冠以“罪徒”、“叛军”之名,押上裁决之庭。那里的刑具日夜不休,被送上断头台的不仅有参与斗争的平民,同情义军的修士,互相攻讦的告密者,拒绝执行命令的基层士兵,还有坚持“恶魔不存在”的异端学者。讨魔旗帜插遍平原、山脊、城镇和要塞,如一场肆虐的瘟疫,席卷了整个菲罗斯星。
长久以来积攒的怨愤,因恶魔再现而全面爆发。
维兰主教的权威摇摇欲坠,白曜城的反抗势力趁机反扑,教会不得不将主力军队撤回王城,竭力镇压城内的叛乱。
战火蹂躏着星球每一片土地。农田尽毁,林木焚尽,村庄化作焦土,河流被鲜血染红。许多地方的天空呈现出一片病态的紫红色,俨然一副末日之景。
这一切,皆因我解开了恶魔的封印,令其重现人间。随之而来的,便是白曜城的圣堂被毁,以及受主教倚重的圣裁使恩德里安惨遭灭门之祸。自那之后,整个局势便如山崩般无可挽回,彻底失控。可以说,如今战火纷飞,很大一部分是因我而起。
我已然无法分辨,自己在末日战争中所做的一切,究竟是救世,还是灭世,究竟是想弥补自身的过错,还是在必然的毁灭来临前进行最后的狂欢。
乱象如此深重,我们甚至不再需要资助反抗军——圣裁军内部的倾轧已足够令他们焦头烂额。因此,我和秦彻的行动逐渐转向纯粹的掳掠,目标直指圣裁军中最为腐败的中高层。
只不过……在这场欲念的盛宴里,与我的力量一同膨胀的,还有那一片始终飘浮在我与龙命运之上的、诅咒的阴云。
残阳将荒原染成血色,我和龙截住了一支行色匆忙的部队。
恶魔只轻抬右眼,便轻易看破了这群人企图掩人耳目的伪装。部队指挥官把实情吐露了个干净——他所效忠的圣裁使预见到白曜城必将衰败,已暗中潜回封地暗炉镇固守自保。这支私人武装部队,正是为了其将遗留在城中的金银细软偷运至暗炉镇而特意调遣的。
战斗在五分钟内便告终结。我们并未留手,因此,绝大多数士兵都当场殒命了。有的人晕死了过去,还有的躲在尸体下装死,但我们并不在意,只专注清点现场留下的财货。
足足十几个大箱子堆放在一辆辆被溅上血渍的马车上,显然,这些东西的主人为了敛财曾进行了疯狂的搜刮。可即便如此丰厚的积累,似乎仍填不满龙的胃口。他用手爪挨个掀开衬着丝绸的箱盖,目光扫过满溢的贵金属钱币、珠宝首饰、宗教圣器与奢华日用品,眼神连一丝颤动都没有。
“怎么感觉你好像不太满意?”战斗时的那柄巨剑仍握在我手中——如今我已能自由掌控它存在的时间。不过,在走向秦彻时,我还是心念一动,让它先消失,然后才近身到他身旁。“是觉得缺了什么吗?”
“没有管风琴。”秦彻瞥视着眼前那足以让普通人度过富足一生的财物,语气索然无趣,“这东西果然还是得直接去城镇里弄。”
“你居然还在惦记这个啊。”看他一脸严肃认真,我忍不住抬手掩嘴笑了起来。
“难道我该忘记?”
“那,我们可以去那个圣裁使的——”
话未说完,恶魔突然朝几十米外一片起伏的杂草丛掠过一眼。在他转眼的下一刻,我也察觉到那片一人高的枯草后似有异动。
薄纱般的红黑雾气出现在龙的指间,他嘴角勾起了一点冷笑。
会潜伏在荒草中的,一般不会是什么正规军队——要么是避难的平民,要么是行事隐秘的反抗军战士。想到这里,我连忙呼唤他的名字,“秦彻——”
然而……是我的错觉吗?他的眼神,似乎与往常不太一样。
那片赤红中,翻腾着一种有别于他沉稳从容气质的狂热,就像是……一头渴望杀戮的野兽。
颈窝处,龙曾经留下的印记随着他眼底的血光隐隐灼痛起来。我下意识捂住那处发烫的皮肤。
烙印此前从没有疼过,这是否代表了某种征兆?但我已无暇细想,眼下最要紧的,是阻止秦彻。
“先别动手,拜托了。不一定是圣裁军的人。”
雾气没有攻击,却依旧缠绕。“一群彷徨的灵魂,”他说道,“等着毁灭,等着拯救,等待着一份裁决。”话音初时还带着一丝几近亢奋的颤动,却很快在中途消散,又沉落回平常那般低沉的语调。
“不管是敌是友,都现身吧!”我朝前一步,对着摇晃的草丛喝道。
一阵窸窣声响过后,枯黄的草叶被拨开,人影一个一个缓慢冒头。如我所料,全是反抗军的人,他们衣服破旧,但眼神坚毅,如淬火的铁。这三十多人脚步谨慎地挪近,始终与我们隔开一段距离,停下时仍全身紧绷,手中的短刀、长枪、弩箭全都高举着,俨然一副随时准备迎战的姿态。
恶魔绝非善类,倘若这些人执意要对我们出手,等待着他们的,只有死亡。
我又低唤了一声秦彻。这次他像是根本没听见。不知是不是被那些迟迟不肯放下武器的人挑动了杀欲,他手中的红雾愈加浓烈,望向那些人的眼神,如同注视着死物、看待地上的爬虫一般。
恶魔的气息太过骇人,如实映照出反抗军战士们心底最深的惧意,大部分人被其震慑,瑟瑟发抖地放下兵器,俯身低头,仿佛跪伏在王的宝座下。但在颤栗的人群中,却有一个目光赤诚、神情坚定的青年近乎笔直地站着,好像透过那恶魔之相,看到的是自己那颗绝不动摇、永远炽热的心。青年用警觉、好奇的眼神端详着我,反复确认后,突然激动地喊出了声。
“是圣女!您是白曜城的圣女大人!”
这久违的称呼犹如春雷乍响在耳边。我从未想到,对方在认出我的身份时,竟没有以“魔女”的蔑号相称,依旧视我为昔日的那个圣女。
仿佛被这一声唤醒,周围匍匐于恶魔脚下的人们渐渐挣脱恐惧的桎梏,纷纷抬头朝我望过来。
“您帮助了我们很多。”那青年已走至我几步之外,“那次,您驾车将粮饷送到我们营地外的哨塔,我都看到了。一直没机会向您道谢。真没想到,今天能在这里碰见您。”
我有些难以招架这份突如其来的热情,侧头看向了秦彻。他已悄然退后避开,在自己和那些不断靠近我的人群间不着痕迹地划出了一条隔离带。我注意到,他手中的雾气消散了。
这群人七言八语地询问起我的近况,又兴奋地向我诉说他们最近的战果——击溃了多少敌军、解放了多少村庄。我微笑颔首,与他们简短叙谈起来。虽然彼此素不相识,却能如故友一般闲话家常,这样的感觉我并不讨厌。临别时,我把掠得的财物分了一半给他们。
众人协力搬运,还从尸体和马车下揪出了几个装死的圣裁军士兵押作俘虏。他们忙碌时,那位最先认出我的青年又挤了过来,将一束野生的黄色小雏菊与狗尾草扎成的鲜花献给了我。
送别这些人后,我久久站在原地,看着手里的这束花,心中莫名涌起一股温暖。
至少,在这个末日时代,还有人记得曾经的我。我作为“魔女”战斗的这些岁月,也不算全无意义。
恶魔悄无声息地归来,落在我身后不远处。
“这捧花就这么值钱?竟然不跟我商量就擅自分走一半的财宝,你可真大方。”
“谁让你躲那么远,我想找你都找不到。”我走向他,“再说东西那么多,搬回去也费劲。”
“哪里费劲了。”秦彻说着,便操纵雾气将余下的箱子一一托起,悬浮在半空。
“好好好,是我不对。以后想办法补偿你就是了。”我朝他不好意思地吐吐舌,“虽然我也不知道我能怎么补偿……”
他摇摇头,似乎不打算计较。“上来。”一只覆着黑鳞的爪子伸到我面前,轻轻招了招。
“不去找那个圣裁使吗?”我熟门熟路地倒进他的臂弯,任他用单手抱起我。这样的亲昵姿势,在朝夕相处间早已成了习惯。
“看你现在这么高兴,还是先不急着去打打杀杀了。”
“有那么明显吗?”
“全写在脸上了。”
的确,能够以圣女的身份被铭记、被感谢,我的内心非常感动。我不由得将怀里的花束紧了紧,按在胸前。
我们如往常一样,共同飞在空中,那几口箱子如影随形,静静地漂浮在身后。
回龙巢的路上,我始终捧着那束花。馥郁的芬芳阵阵飘来,好像已很久没闻到过这样动人的花香了。
“如今外面到处都是荒芜和烧焦的土地,能采到花,真不容易。”
“这有什么稀奇的。”龙在我耳边低语。
“怎么不稀奇了,你的龙巢附近从来就没见过花。塔尔城花也少,城外只有荒山和一片几乎都是枯树的森林。”
“那是你没见过,不代表它没有。你要是不信,我带你去。”
回到龙窟安置好财物后,龙携我再次启程。起初我对他说的话深表怀疑,直到他载着我飞入一片薄雾缭绕、绯色明艳的幽谷后,我才知道我错了。
“我们到了。”秦彻微微侧过头,向我示意。
我不由得怔住了。远处层叠的山峦在橙色夕照中若隐若现,谷间云雾弥漫,如轻纱般绮丽,此等绝景恐怕唯有最美的童话故事中才能得见。更美的是那漫山遍野的红色曼陀罗,从脚下缓坡一直延展到天际,随风摇成一片绚烂的海。
我跃落地面,步入花海,嘴角不自觉地扬起,呼吸也慢了下来。
“这是什么幻境吗,还是某种魔法……塔尔城外,竟会有这样的地方?”
但我知道,这一切都是真实的。这片恍若世外桃源的山谷,一定就是龙曾经向我讲述的、他的族人昔日自由自在生活的地方。
“你以为的塔尔城是什么样?”
当我回眸时,龙已闲坐于花丛中,手上随意地捻起一朵。
花海以它盎然的生机点缀着这头为世间带来末日灾难的深渊恶魔。他静坐其中,眺望远方,仿佛生于天地的呼吸之间。这景象让我略感诧异,却又出乎意料地和谐。
“就像它的主人一样,充满了欲望和鲜血。”我慢慢走过去,弯腰凑向他。
“你现在该有新的印象了。”秦彻拉了下我的手,然后慢慢地倒向花丛,仰面躺卧着。
顺着他的牵引,我坐在了他身旁。一片花瓣飘过,落在他的眉梢。他并未在意,我却几乎不假思索,朝他的脸上猛吹了一口气。
花瓣飘走了,秦彻却因为我的举动微微皱起眉,短短几秒中,他的神情由诧异转为不悦,又渐渐过渡到无奈,“胆子真大,也就只有你敢对我这样。”
“还能更大呢。”我采下一朵花,如同以往过宗教节日时装饰祭坛那样,把花别在了他右侧龙角与发丝间的缝隙里。
见他不阻止,我紧接着又摘下一朵,嵌入他肩部黑甲的间隙,而后满意地端详起自己的杰作。
“除了鲜血,花也同样适合你。”
“第一次有人这么说。”
就在我准备插入第三支花时,秦彻忽然坐起身,结实的身躯带着他独有的气息朝我靠近。
“要干什么?”看到他脸上挂着一副报复意味的坏笑,我下意识地开口,却没有躲。
“礼尚往来。”他没做别的什么,只是同样往我的发间簪了一朵花,随后抚上我的侧脸,食指指腹停在耳根上,轻柔地来回摩挲。
被触碰的地方传来阵阵酥麻,让我有些无措,但更多的却是沉溺。我挺起身,理直气壮地问,“好看吗?”
“和这里一样好看。”秦彻放下手,目光始终注视着我,眼底那抹血红被晚霞浸染,流淌出平静的暖意。“塔尔城也可以开满鲜花,只为一个人开放。”
“原来恶魔也会说甜言蜜语。”
“是实话。”
我低头笑了笑,再度望向那片连绵的花海。
这里充满了安宁,尘世的纷扰、外界的动乱,都被隔绝在外。心里某个地方悄然松动。这一刻,我竟有些贪恋起这份安宁,萌生了长居于此的念头——与这条被视为灾厄的龙一同隐匿在这方天地。这种想法放在从前……完全是不可想象的。
“跟你在一起待久了,就总想做一些以前绝不可能做的事,”望着花海,我轻声叹道,“仿佛慢慢被你同化了一样。”
“这算是好事,还是坏事?”
“凡是遇见你之后发生的一切,都是好事。”我抿嘴笑笑,“如果能一直留在这里的话……”
“你已经喜欢上塔尔城了?”
“这儿没什么不好,除了……”我抬手指了指天空,“终日被红云笼罩,光线差了些,但和我以前所听说的那个恶魔之城完全不一样。”回过头,迎上龙的眼睛,我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心跳正一点点加快,“就像……你。”
人们惧怕自己不了解的事物,惧怕自己掌控不了的东西。
人们不愿意正视欲望,就如同他们不敢正视恶魔。
在扭曲信仰的灌输下,压抑自我的人们渐渐忘却了那个本真的自己。
而塔尔城的人之所以不畏惧恶魔,仅仅是因为他们敢于直面并表达自己的欲望而已。
可正因如此,这座城市被冠以了恶魔之城的污名,一如龙被冠以了恶魔之名。
最初的他,或许本无善恶之分,只是一片混沌,一道迷影。
单纯依循着本能而活,随心所欲,想要便去夺取。
真实的镜子照出他人的怯懦,不羁的灵魂撕开既定的秩序。
这样的存在,本身便令人望而生畏,也注定了他必将为世俗难容的结局……
当初解开恶魔的封印时,有一片龙的灵魂,随着巨剑的拔出进入了我的身体。
回想与龙相遇后的种种,我逐渐理解了一切。
往昔的所有拼图已拼凑成完整的一块,我明白自己应该做什么。
但我……不想屈服于命运。
“秦彻,”无意识地摸了摸左腕的手链,我近乎呓语般地说,“我已经不想杀你了……”
我清楚,即使我不讲,以恶魔的洞察力,他也必然早就觉察到了。但我还是想亲口告诉他这件事。
话说出口的瞬间,一股前所未有的轻松感涌了上来。过去这段时间日日夜夜盘踞在我胸腔内的欲念,好像突然得到了宣泄。
我郑重地朝他点点头,再次强调,“对,我决定了。我不会再杀你了。”
秦彻的眼神暗了暗,虽然一闪而过,但我确信自己看到了。
一只宽大温热的手覆上我的颈侧。龙抚摸着那道他留下的咬痕。“你想清楚了?这个烙印要不了多久就会消失。如果在那之前你没能杀掉我……”他声音低了下来,“那就换我吞掉你的灵魂。”
他的反应有些出乎我的意料。我仿佛被钉在了原地似的,愣愣地望向他,几近失语。内心翻涌起一股想要大声呵斥他、责问他的冲动,却终究压了下来,最后只是赌气般地别过脸,颤声问道,“……它,还能持续多久?”
“明知道我不会回答的问题,以后就别问。”
“那等它消失之后……再烙个新的。”
“……想得倒美。”
龙没有再说什么,我也沉默了下来。
我们彼此对视,一切尽在不言中。从他的神情里,我隐约窥见了他深藏的心意。而我同样确信,他也一定读懂了我的心中所想。
在命运之轮碾向我们前,还能拥有多少安然相伴的时间呢,还能在一起看多久……这样一片绚烂的花海呢?
……
暗炉镇。
走廊里只剩下最后几名卫兵。
剑光闪过,一颗头颅滚落;能量震荡,一具正欲翻窗的身体被轰成碎片。红光乍起又落下,余下几人的喉间齐齐绽开血花。我拖着巨剑,余光瞥见墙角蜷缩着一道身影——这片封地、这座教堂的所有者。
圣裁使华美的白袍已染满污血。这个不久前还自诩高贵正义、用污言秽语辱骂身为魔女的我的男人,在能够保护他的人全部丧生后,已吓得如惊弓之鸟,狼狈不堪。他避开我的视线,手脚并用地贴着墙根,向门口爬去。
但他很快就放弃了。龙尾横扫而过,把门框搅碎了大半,在长廊另一端清理完守卫的恶魔堵住了出口,像是掐灭了最后一丝生机。
“求、求求你们……别杀我!只要放我一命,我……我什么都愿意做!”圣裁使哆嗦着举起双手,“对了,钱——我这里还藏着很多财宝!就在内堂,全都给你们!钥匙在这里——呃啊!”
喉咙被猛然掐住的圣裁使再也说不出话了,龙的眼底沸腾着杀戮的欲望,仅用一只手就将他提至半空。
濒死之人喉管挤出的呜咽声无力地吹拂着空气。恶魔的手指猛然发力收紧,又倏地松开,教堂主人便如沙袋般重重坠地,身体抽搐几下后,再无声息。
我从死者僵直的手中拿走钥匙,挂在尾指上,朝秦彻晃了晃。他鲜红的双眼注视着我,那里面明晃晃地透露出对我的欣赏。
我明白他的眼神是什么意思。我的杀戮技巧愈发娴熟,坚如磐石的内心早已不再有任何动摇,尤其是对这些倚仗权柄、谎言登上高位,靠民财供养却尸位素餐的蛀虫。我听不见他们的乞求,更不会为鳄鱼的眼泪动容,仿佛我根本就不在乎。
“知不知道你现在的灵魂闻起来像什么?”室内的光影漾在秦彻眼中,他缓缓勾起唇角,尾巴倏地缠上我的腰,把我拉近。
龙鼻尖呼出的气息擦过我颈侧起伏的脉搏。呼吸交错间,我们的心跳交织出共振。
“就像投入盐粒的烈酒……永远沸腾,不知满足,渴望燃尽。”
听了他的话,我掩饰住内心的惊讶,忍不住想——他是不是察觉到了什么?
自从那天一起看过花海,一个念头便在我的心底慢慢扎了根——
哪怕最终会被你杀死,我也要陪你走到最后一刻。
我要随心而活,尽兴而死,不留遗憾。
这种近乎疯狂的念头,或许早已被那双恶魔的眼睛捕捉到了吧。
“好巧,你的灵魂闻起来也差不多是这样。”我回答道,见秦彻挑了挑眉,露出好奇的神色,于是我笑着继续说,“很意外吗?在你身边待了这么久,我当然也学会了些本事,包括……窥探恶魔的灵魂。”
龙对我投以一个极浅的笑,松开了缠绕的尾巴。我们一同走入富丽明亮的内堂。
里面满目琳琅的华美珍藏让我忍不住发出感慨。“这家伙被我们抢过一回,居然还藏着这么多财宝,可见平时是一只多么会敲骨吸髓、榨取民膏的害虫。”
“也只是些没什么意思的东西。”秦彻兴致缺缺,目光斜睨了一眼门后的珍宝便移开了。
忽然,他眼睛亮了亮,视线定格在不远处的纱帘后。风扬起纱帘,一架镶嵌在整面墙体内的巨大管风琴在烛光下闪着润泽的光。
“原来藏在了这里。”他向我打了个手势邀请我,“来,你之前唱过的那首曲子,现在可以弹了。”
“但那是安魂曲,是送给亡灵的歌,到底有什么可听的。”
“我想听你弹。”
在秦彻的再三要求下,我妥协了,让重剑倚靠着琴边的墙壁,然后坐上座椅,手指放在起始的琴键上。
悠扬的乐声回荡在殿内,风穿堂而过,稀薄的月光为曲子覆上了一层凄美的和声。
周遭安逸而静谧,唯有庄严肃穆的管风琴编织出一个又一个美妙的音符,浅吟低唱着叩击在我与秦彻相识以来共同筑就的每一份回忆上。
在准备弹最后一节时,我突然停了下来,再也无法继续。
身体内好似泛起了一阵颤栗。颈窝处的烙印几欲燃烧,传来从未有过的炽痛,令我灼热难耐。
此刻在龙的身体里沸腾着的……究竟是什么呢。
我立刻起身,没有犹疑地来到他身前,“你还好吗,秦彻?”就着极近的距离,我轻轻抬手抚向他的肩膀。“你身上好烫……”
窗外渗入的月光落在他的眉骨上,掠过他的喉结,将视野里的一切都衬得朦朦胧胧。
他没有说话。我以为那是默许。可就在指尖即将触及他面颊的前一瞬,手腕突然被用力攥住。
肌肤相触的刹那,我的眼前飞快闪过血红的画面——一个满身是血的白衣少女,躺在到处是血的岩石上,艰难地睁着眼睛,艰难地呼吸……
“你靠得太近了。”
幻象被这一声音刺穿,我蓦地回过神。秦彻已放开我的手,转身之际,眼底透出不祥的血光。
“……你要去哪儿?”
“我从不会过问你去哪里。”
“可惜,我不会放你走的。”颈间烙印仍在一跳一跳地痛。我咬牙绕到他身前,拦住他的去路。“——看着我,秦彻。保持清醒。”
“……你说什么?”
“上次你想杀那些反抗军战士时,这道印记就灼痛过。”我撩开颈间发丝,露出那道痕迹,“你只要起杀念,它就会发作。刚刚,它又在痛了。”我放缓语速,尽可能地安抚他,“我知道你现在想做什么——但你绝不能屈服,绝不能放弃。你要战胜它,战胜……那个诅咒!”
“……”秦彻怔怔地望着我,喉头微微动了动。
我没有犹豫,趋步上前,指尖再度贴上他的眉骨。
下一秒,烙印变得空前滚烫,熟悉的剧痛裹覆全身,几乎要将我拆解。
身前有股莫名而强烈的斥力推离了我。我踉跄几步,后退了一小段。然而,隐约间却又有某种牵绊将我与龙紧紧相系。
“一次又一次地越界……”秦彻忽然开口,声音低哑,“除了欲望,你的胆量也越喂越大了。”
话音刚落,一股力量猛然爆发。我被狠狠甩了出去,后背撞上桌沿才勉强稳住身形。抬眼望去,细碎的黑雾从秦彻捂紧半张脸的手掌下丝丝渗出,正一点点地加大浓度。
“秦彻,你……?!”
外面升起了浓云,在教堂上空无声地聚拢、沉降,垂下一片灰暗的帷幕。而我无暇他顾,整副心神都系在秦彻身上。
他一半身体陷在阴影里,喘息着垂下手臂。黑红交错的能量粒子自他的右眼角飘散,而那双亮如红宝石的眼眸,已彻底被杀念占据,仿佛有血要从瞳仁深处凝出来。
“你是不是忘了,我究竟是什么——”
重重黑雾袭来,锁住了我的四肢。秦彻的面容隐在雾中,周身那令人骨髓发冷的危险波动无疑昭示着此刻站在我面前的,已不是我熟悉的那条龙。
胸腔里的那颗心,在死寂般的压迫下,清晰地听见了濒临死亡的回响。秦彻现在的状态很不对劲,几乎可以说已经到了失控的边缘。尽管我明白,这并非他的本意,可那扑面而来的迫人气息,却让我真切尝到了直面死亡的寒意。
黑雾缠绕上我的咽喉,颈间的桎梏层层收紧,不断加重,我感受到了来自灵魂深处的剧痛。
“你真要杀我吗……秦彻,你不会真的打算要——呃!”
“怎么?自欺欺人到连自己都相信了?”龙的脸上已完全是一副冷厉的表情,比任何时候都更冷,还多了几分近乎癫狂的狠戾,“要我提醒你么?你不过是一个被恶魔豢养的灵魂——”
“不……不对……咳咳,这不是真正的你……!”
颈窝里的烙印如荆棘疯长,死死绞紧我。力量被一寸寸抽空,视线也蒙上灰翳,意识和知觉被全部抽离,我只剩一副空空的躯壳。
“只要我愿意,”龙的声音在虚空中回荡,“我随时都可以大快朵颐……”
我的身体本能地开始挣扎,濒死之际,脑海中混沌的呐喊逐渐变得清晰——
「吃掉……吃掉他,吞噬他……!」
「吃掉——!」
就在这时,一道浅金色的光从烙印末端急涌扩散,流到我的手心,冲破了所有禁锢。
手里仿佛出现了一样东西——
死亡将至的前一秒,在灵魂震颤的共鸣下,那把斜倚着墙的暗红巨剑像是要保护我、又或是要唤醒我未竟的使命,悄然落入我掌中。
我的心发出悲鸣,想要阻止,可它依然自动挥向了秦彻——
“呃……!”
温热的液体溅上我的脸颊,巨剑精准没入了龙的胸口。
看起来,就像是由我亲手插入的一样。
“……?!”秦彻充血泛红的双眼写满了不可置信,但很快,那股震惊又突然松懈,露出了一丝如释重负的神色,就这样与我安静地相望着。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被暂停,四周陷入诡异的静止,只余下空气中凝固的血腥,和我们能听见的彼此的心跳,一下,一下,又一下。
骤然间,杂乱的脚步、金属碰撞的锐响与重叠的喊杀声撕碎了这一刻的宁静。
“龙……恶魔、恶魔受伤了!”带着增援部队赶到、目睹了这一幕的圣裁军军官语无伦次地高呼起来,“抓住他!快——”
我的手剧烈颤抖着松开剑柄。那剑从秦彻的身体里移出,落在了内堂光洁的地面上。与它一同下坠的,还有被黑雾放开、整个人跌坐下来的我。
“不,那把剑……我没打算这样做……”
鲜血在秦彻胸前洇开,而敌军的兵刃已近至脑后。以巨剑带给他的伤势看,此刻的他恐怕无法再抵挡圣裁军的围攻了。
我咬牙起身,用尽力气将他推入了身后一道无人的暗门。
待门合拢后,我回身抓起武器,指向步步逼近的敌人。“你们都看见了,连恶魔也不是我的对手。谁敢靠近,就一起死在这剑下!”
殷红浓厚的血从门缝间渗出,我余光瞥见,心头忍不住涌起对秦彻的担忧,但依然毫不放松地紧盯住眼前围拢向我的圣裁军。
一瞬间响起的巨大轰鸣声,震动了所有人。
教堂洁白的钟楼被一股蛮横的力量从内掀毁,顶部豁然破开了一个巨洞。
龙吼撕裂夜空,碎石如雨般砸落。我和敌人同时惊骇抬头。
在那几乎要吞噬万物的浓云中,我看到了——
龙捂住脸颊的手已长出尖利的指爪,力量在他周身不停暴涨,穿透肌骨,令他恢复成巨型的兽影,然而,即使变回龙形,他胸前的伤在黑夜中依然汩汩渗血,丝毫没有愈合。
双翼轰然撑开,发了狂的巨龙仰天咆哮,振翅飞离了教堂,又在人群的尖叫声中失控般地向地面滑去。
配合着他的行动,我猛地将巨剑贯入地面,爆燃的能量瞬间席卷四周,所有意图偷袭或偷生的圣裁军尽数被囊括在剑光横扫的死域中。
喘息稍定,我穿过残垣跑向门外,努力遥望着远去的龙。
那双翅膀吃力地扇动着,跌撞的身躯与掀起的飓风几乎削平了所过之处的每一栋建筑,使整座小镇如纸糊般化作废墟,最终冲入云霄,向着远方黑色的城池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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