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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种颜色
第六天,风萧在清晨五点四十三分准时醒来。
房间里很暗,窗帘紧闭,只有电子钟微弱的光照亮一小片床头。他盯着那片荧光数字看了三秒,然后坐起身,没有开灯,在黑暗中摸索着拿起床头柜上的黑色笔记本。
翻开新的一页。
笔尖悬在纸面上方,停顿。
该写什么?
记录时间?记录醒来时的感觉?记录昨晚又做了关于黑色日落的梦?
最终,他只写下:
9月5日。05:43。醒来。
昨晚梦见彩虹。灰调的彩虹,在雨中溶解。
他合上本子,在黑暗中坐着,听着窗外的声音——没有雨声。昨天持续了一整天的秋雨终于停了。外面很安静,只有远处偶尔传来的早班公交车行驶声,和更远处隐约的鸟鸣。
太安静了。
安静得让人不安。
风萧打开手机,屏幕的光刺得他眯起眼。没有新消息。白曦没有像前几天那样在凌晨发来消息。对话框停留在昨天傍晚那句“明天见”之后,一片空白。
他盯着那片空白看了很久,直到屏幕自动暗下去。
然后他开始穿衣服。
动作比平时慢。衬衫的扣子扣错了一次,他解开重扣。领带打结时手指有点僵硬,试了两次才打好。镜子里的自己看起来有些憔悴,眼下的青色和白曦有得一比。
厨房里,母亲正在煎蛋。
“小萧,今天怎么这么没精神?”她回头看了一眼,“昨晚没睡好?”
“还好。”风萧在餐桌旁坐下。
牛奶杯推到他面前,还是温的,杯壁凝着细密的水珠。
“那个白曦同学,”母亲忽然说,“他今天来家里吃饭吧。”
风萧抬起头:“什么?”
“昨天你回来的时候,整个人魂不守舍的。”母亲在他对面坐下,认真地看着他,“我问你怎么了,你说他身体不舒服。我想着,生病的人需要补补,今天我炖了鸡汤,叫他来喝一碗。”
风萧看着母亲关切的眼神,喉咙有点发紧。
“我……我问问他。”
“一定要叫来啊。”母亲拍拍他的手,“你难得交到朋友,妈妈也替你高兴。”
朋友。
这个词今天听起来格外沉重。
---
公交车上,风萧给白曦发了条消息:
“今天怎么样?我妈炖了鸡汤,让你晚上来家里吃饭。”
消息发送出去,他盯着屏幕,等着。
车子经过两个站台,上来了几个学生,车厢里变得嘈杂。风萧移到靠窗的位置,继续盯着手机。
直到车子在学校前一站停下时,回复才来:
“好啊。谢谢阿姨。”
简洁,正常,没有任何异常。
但风萧心里的不安并没有减轻。
他总觉得,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
到学校时,白曦已经在教室了。
他坐在靠窗的位置,背挺得很直,正在画画。晨光从窗外斜射进来,落在他身上,给他整个人镀上一层柔和的金边。他的脸色看起来比昨天好一些,脸颊有了一点血色,眼下的青色也淡了。听到脚步声,他抬起头,看见风萧,笑了笑。
“早。”他说,声音清亮。
“早。”风萧放下书包,“感觉怎么样?”
“好多了。”白曦放下笔,把素描本转过来,“看,今天画了这个。”
纸上画的是日出。
不是昨天那种冰冷的、灰白的日出,是温暖的、充满希望的日出。天空是渐变的橙红色,云层被镶上耀眼的金边,远山的轮廓清晰而柔和。画面中央,太阳刚刚露出地平线,光芒四射,照亮了整个画面。
“很温暖。”风萧说。
“嗯。”白曦点点头,“今天早上醒来,看见天晴了,阳光特别好,就画了这个。算是……对昨天的补偿。”
补偿。
这个词让风萧心里动了一下。
“为什么要补偿?”他问。
白曦的笑容淡了一点。他转回头,看向窗外晴朗的天空,阳光在他睫毛上跳跃。
“因为昨天没有日落。”他轻声说,“因为昨天……让你担心了。所以今天,想画一个特别温暖的日出给你看。”
风萧看着他被阳光照亮的侧脸,看着那些细小的绒毛在光线下变成半透明的金色,看着他微微颤动的睫毛。
那一刻,他忽然很想伸手,碰碰这个人的脸颊。
确认他是真实的,是温暖的,是还在这里的。
但他没有。
他只是说:“谢谢。”
“不客气。”白曦转回头,笑容重新明亮起来,“对了,晚上真的可以去你家吃饭吗?”
“嗯。我妈特意炖了汤。”
“那我要好好谢谢阿姨。”白曦眼睛亮起来,“我可以带点东西去吗?我家楼下有家糕点店,核桃酥做得特别好吃,阿姨会喜欢吗?”
“不用带东西。”
“要带的。”白曦坚持,“第一次去别人家吃饭,不能空手。”
他的语气很认真,像个遵循礼仪的小学生。风萧看着他,心里的不安被一种柔软的暖意暂时取代。
“好。”他点头,“那你带吧。”
第一节课的铃声响了。
---
上午的课平静得近乎诡异。
数学课,英语课,物理课。老师们讲课的声音在教室里回荡,粉笔在黑板上划出规律的声响。学生们或认真听讲,或走神发呆,或偷偷传纸条。一切都和往常一样,平常得不能再平常。
但风萧无法放松。
他的余光一直锁在白曦身上,观察着每一个细节:白曦记笔记的速度,他回答问题的声音,他课间去洗手间的频率,他喝水的量,他眨眼的次数……
一切正常。
过于正常了。
正常到让风萧想起一句话:暴风雨前的宁静。
课间,白曦去办公室交美术作业。风萧留在教室,从书包里拿出那个黑色笔记本,翻到昨天的记录,又往前翻了几页。
第一次循环,白曦死于脑动脉血管畸形破裂。诱因是过度思考和强烈情绪波动。
第二次,光敏性癫痫引发的坠楼。诱因是长时间凝视强光。
第三次,重金属颜料中毒。诱因是长期接触有毒颜料。
第四次,概念性心力枯竭。诱因是参与了某种“仪式”。
每一次,死因都与艺术创作有关,都带着一种残酷的美学意味。
但这一次呢?
哮喘。
这是第五次循环才出现的新症状。与艺术创作没有直接关联,至少表面上没有。但风萧知道,在这个世界里,没有什么是巧合。尤其是与白曦有关的事。
他需要更多数据。
需要知道哮喘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发作的频率,诱因,用药情况……
需要知道白曦昨天在操场画了什么,为什么要撕掉。
需要知道那些凌晨的消息背后,藏着怎样的失眠和痛苦。
需要知道“有些痛苦是必须承受的”到底是什么意思。
需要知道……白曦到底知道多少,隐瞒了多少。
“在看什么?”
声音从头顶传来。
风萧猛地合上笔记本,抬起头。
白曦站在他桌边,微微歪着头,好奇地看着他手里的本子。
“没什么。”风萧说,把本子塞回书包,“笔记。”
“你的笔记真多。”白曦在他旁边的空位坐下,“每天都在记,记了些什么?”
“各种数据。”风萧含糊地说,“习惯。”
“可以给我看看吗?”白曦问,眼睛亮晶晶的,像真的很好奇。
风萧的心脏停跳了一拍。
“没什么好看的。”他说,声音有点紧,“就是一些数字和图表。”
白曦看着他,看了几秒,然后笑了。
“好吧。”他说,没有追问,“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我懂。”
这句话说得轻描淡写,但风萧听出了里面的深意。
“白曦。”他开口。
“嗯?”
“你……”风萧斟酌着用词,“你最近画的画,风格好像有点变化。”
白曦眨了眨眼:“有吗?”
“有。”风萧点头,“之前你画的都是写实的,风景,静物,人像。但这几天……你画了无限递归的手,画了黑色的日落,画了灰调的彩虹。这些画……更抽象,更……主观。”
白曦沉默了几秒。他转头看向窗外,阳光很好,天空湛蓝,几朵白云慢悠悠地飘过。
“也许吧。”他轻声说,“人总是会变的。尤其是……当你开始思考一些更深的问题时。”
“什么问题?”
白曦转回头,看着风萧,眼神很深。
“比如……”他缓缓说,“存在的意义。时间的本质。记忆的真实性。还有……爱的重量。”
每一个词都像一块石头,砸进风萧心里,激起层层涟漪。
“你怎么会想这些?”风萧问,努力让声音保持平稳,“这些是哲学家想的问题。”
“每个人都是哲学家,在某个时刻。”白曦笑了,笑容里有种超越年龄的疲惫和通透,“当你意识到自己会死的时候,当你意识到有些东西终将失去的时候,当你意识到……无论怎么努力,都无法改变某些结局的时候——你就会开始想这些问题。”
风萧的手指收紧,指甲陷进掌心。
“你觉得……有些结局无法改变?”他问,声音很轻。
白曦看着他,眼神复杂得让风萧几乎无法承受。
“风萧。”他说,声音温柔得像在安慰一个孩子,“你相信命运吗?”
这个问题,白曦之前问过。风萧记得自己的回答:不信,因为命运不可计算。
但今天,他没有立刻回答。
他想起那四次循环。想起无论他怎么努力,白曦都会死。想起时间一次次倒流,他一次次回到起点,但结局从未改变。
那是命运吗?
还是某种比命运更残酷的东西?
“我不知道。”他最终说,诚实得让自己都惊讶。
白曦点点头,好像这个答案在他意料之中。
“我以前也不信。”他说,目光飘向远方,“我觉得人生就像一张白纸,你可以用任何颜色去画,画成任何你想要的样子。但现在……我开始觉得,也许有些线条,在纸张被生产出来的时候,就已经印在上面了。我们能做的,只是在那些既定的线条之间,填上自己的颜色。”
既定的线条。
无法改变的轮廓。
只能填色的命运。
风萧觉得喉咙发紧,呼吸困难。
“白曦。”他的声音有点哑,“你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白曦转回头,看着他,眼睛清澈得像秋天的湖泊。
“我知道很多事。”他轻声说,“比如我知道,秋天的叶子会黄,会落。我知道,日落之后一定是黑夜。我知道,再美的彩虹也会消失。我知道……”他顿了顿,声音更轻了,“有些人,无论你多想留住,最终都会离开。”
最后那句话,轻得像叹息,却重得让风萧几乎窒息。
“谁?”他问,声音绷得很紧,“谁会离开?”
白曦笑了。那个笑容很美,但美得凄凉,像开到荼靡的花,下一刻就要凋谢。
“所有人。”他说,“每个人都会离开。只是时间问题。”
上课铃响了。
谈话戛然而止。
但风萧知道,有些话已经说出口,有些真相已经浮出水面。
白曦知道的,比他想象的要多。
多得多。
---
中午,两人照常去食堂。
今天白曦打了红烧排骨和炒青菜,吃得津津有味。他的胃口似乎完全恢复了,甚至比平时更好。风萧看着他吃饭的样子,心里那种不安的感觉越来越强烈。
太过正常了。
正常得像一场精心排练的表演。
“对了,”白曦忽然说,嘴里还嚼着饭,“下午美术课,林老师说要去写生。”
“写生?”风萧问,“去哪?”
“学校后面的小山坡。”白曦眼睛亮起来,“那里秋天特别美,枫叶都红了,还有一片银杏林,金黄金黄的。林老师说,今天天气好,正好去画秋景。”
风萧心里一动。
户外写生。小山坡。枫叶和银杏。
很美。
但也很……危险。
在之前的循环里,白曦的死亡从来没有发生在写生活动中。但这不代表这一次不会。每一次循环都有新的变量,新的意外,新的……死亡方式。
“你一定要去吗?”风萧问,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紧张。
白曦看着他,眨了眨眼:“当然要去啊。这是这学期第一次户外写生,机会难得。而且……”他笑了,“我想画秋天。秋天的颜色是最丰富的,从深红到金黄到深绿,层次特别多。”
“可是你的身体……”
“我没事了。”白曦打断他,语气坚定,“真的。昨天只是意外,今天我感觉特别好。而且写生就是走走画画,不会剧烈运动,没问题。”
风萧还想说什么,但白曦已经低下头继续吃饭,明显不想再讨论这个问题。
他只能沉默。
但他心里已经打定主意:下午写生,他必须全程跟着白曦。
寸步不离。
---
下午两点,美术班的同学在艺术楼前集合。
林老师穿着一身便于活动的运动装,背着一个大画袋,正在点名。
“都到齐了?”她数了数人数,“好,我们出发。目的地是学校后山的小山坡,步行大约二十分钟。路上注意安全,不要掉队。到了之后自由选景,三点半在这里集合返回。”
学生们兴奋地议论着,三三两两地出发了。
风萧不是美术班的,按理说不该参加。但他以“观摩学习”的名义跟林老师申请,林老师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旁边站着的白曦,笑了笑。
“好吧。但你要帮忙拿点东西。”
“好。”
风萧主动背起了林老师的大画袋,还拎了一个装着公共颜料和画具的塑料箱。白曦背着自己的画具包,走在他旁边。
秋天的午后,阳光温暖而不灼热。天空是那种清澈的、高远的蓝,几缕白云像撕开的棉絮,懒洋洋地挂着。空气里有干燥的落叶和泥土的味道,还有远处隐约传来的桂花香。
学校后门出去,是一条安静的小路,两旁种满了梧桐树。叶子已经黄了大半,阳光透过枝叶的缝隙洒下来,在地上投出斑驳的光影。风吹过,叶子沙沙作响,偶尔有几片旋转着飘落,像金色的蝴蝶。
“真美。”白曦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秋天的味道。”
风萧看着他被阳光照亮的脸,看着他微微扬起的嘴角,看着他整个人放松而愉悦的状态。
这一刻,他是真的快乐。
纯粹地,简单地,因为秋天,因为阳光,因为可以画画而快乐。
风萧心里的不安暂时被这种快乐感染,也稍微放松了一些。
也许……真的只是自己想多了。
也许这次会不一样。
也许……
“风萧。”白曦忽然睁开眼睛,转头看他,“你看那边。”
风萧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
小路的拐角处,有一棵特别高大的银杏树。叶子已经完全变成了金黄色,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像一棵燃烧的金色火炬。树下落满了叶子,厚厚的一层,像铺了一张巨大的金色地毯。
“好美。”风萧由衷地说。
“我想画这个。”白曦眼睛亮晶晶的,“可以吗?我们就在这儿画?”
风萧看了看前面的队伍,已经走远了。林老师回头看了一眼,对他们挥挥手,示意他们可以自由选景。
“好。”风萧点头,“我陪你。”
他们在银杏树下找了块平整的石头坐下。风萧把画袋和箱子放下,白曦则支起画架,夹好画纸,开始准备颜料。
“你要画吗?”白曦问,递给他一张素描纸和一支铅笔。
风萧犹豫了一下,接过。“我画不好。”
“没关系。”白曦笑了,“画你想画的就好。”
风萧在另一块石头上坐下,看着眼前的银杏树。
确实很美。
那种金黄色的饱和度很高,但又很柔和,不像夏天那么刺眼。叶子在阳光下几乎是半透明的,能看见细细的叶脉。风吹过时,整棵树都在轻轻晃动,叶子互相摩擦,发出沙沙的声响,像在低语。
他拿起铅笔,开始在纸上勾勒。
先从树干开始。粗壮,挺拔,树皮上有深深的裂纹,记录着岁月的痕迹。然后是枝干,向四面八方伸展,有的笔直,有的弯曲,形成自然的韵律。最后是叶子——太多了,他不可能一片片画,只能画出那种整体的、蓬松的、像云朵一样的感觉。
他画得很慢,很认真。
白曦也在画,但用的是水彩。他调了三种不同的黄色:柠檬黄,中黄,土黄。又调了一点橙色和赭石,用来画阴影和层次。他先在纸上铺了一层浅浅的柠檬黄打底,然后开始叠加。
两人就这样静静地画着。
只有铅笔划过纸面的沙沙声,画笔蘸水的轻微声响,风吹叶落的沙沙声,还有远处隐约传来的同学们的谈笑声。
时间仿佛变慢了。
世界缩小到只有这棵银杏树,这片金色的光,和这两个安静画画的少年。
风萧画完了树干和主要枝干,开始画叶子。他尝试用不同的笔触表现叶子的轻盈感:轻轻的弧线,细小的点,短促的排线。虽然画得不好,但他在努力,在用心感受,在尝试捕捉眼前的美。
“画得不错。”白曦的声音从旁边传来。
风萧抬起头。白曦已经停下笔,正探过头来看他的画。
“真的?”风萧看着自己纸上那棵歪歪扭扭的树,有点怀疑。
“真的。”白曦认真地说,“你有抓住这棵树的神韵。你看,树干挺直的姿态,枝干伸展的角度,还有叶子那种蓬松的感觉——都画出来了。虽然技巧不成熟,但感觉是对的。”
风萧看着他,忽然问:“你觉得……画画最重要的是技巧,还是感觉?”
白曦想了想。
“都很重要。”他说,“但没有感觉的技巧是空洞的,没有技巧的感觉是模糊的。最好的状态是……用足够的技巧,去表达最真实的感觉。”
“那你现在是什么状态?”风萧问,“技巧足够,感觉真实?”
白曦沉默了几秒。他转回头,看向自己的画。
画上的银杏树已经基本完成了。金黄色的叶子在阳光下闪闪发光,阴影部分用深黄和赭石处理,增加了立体感。树干用深褐色和灰色混合,显得坚实而沧桑。整幅画色彩温暖,光影和谐,技巧纯熟。
但白曦看着它,眼神却很复杂。
“我不知道。”他轻声说,“有时候我觉得……我的技巧越好,离真实的感觉就越远。就像这棵树——”他指了指眼前的银杏树,“它就在这里,是真实的,有生命的。但我画出来的,只是一张纸上的颜色和形状。无论画得多像,都不是它本身。”
风萧看着他侧脸上那种淡淡的迷茫和忧伤,心里某个地方被轻轻触动了。
“但你能让别人看见它。”他说,“通过你的画,让那些没见过这棵树的人,也能感受到它的美。这难道没有意义吗?”
白曦转过头,看着风萧,眼神很深。
“有意义。”他说,“但意义是有限的。画会褪色,纸张会腐烂,看画的人会忘记。只有树本身,年复一年地生长,落叶,再生长。它不在乎有没有人画它,有没有人看它。它只是……存在着。”
存在着。
这个简单的词,从白曦嘴里说出来,却带着一种沉重的、哲学般的分量。
“白曦。”风萧放下铅笔,“你今天……好像特别多愁善感。”
白曦笑了,笑容里有种自嘲的意味。
“是吗?”他说,“可能因为秋天吧。秋天总是让人想很多。关于生命,关于时间,关于……终结。”
终结。
又一个沉重的词。
风萧想说什么,但白曦已经转回头,继续完善他的画了。他调了一种很特别的颜色——在金黄色里加了一点点群青,形成一种偏冷的、带着灰调的黄。他用这种颜色在树冠的边缘轻轻扫了几笔,给原本温暖的画面增添了一丝凉意。
“这是什么颜色?”风萧问。
白曦看着调色盘上那一小坨颜料,想了想。
“秋末的颜色。”他说,“夏天彻底离开,冬天还没真正到来的那个间隙的颜色。温暖里带着凉意,灿烂里带着凋零。”
风萧看着那颜色,心里忽然涌起一阵强烈的不安。
“白曦。”他开口,声音有点紧。
“嗯?”
“如果……”风萧斟酌着用词,“如果你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终结。你会怎么做?”
白曦的画笔停在了半空中。
他没有回头,也没有立刻回答。
风吹过,银杏叶沙沙作响,几片叶子旋转着飘落,落在他的画架上,画纸上,肩膀上。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风萧几乎以为他不会回答了。
但最终,白曦放下画笔,转过来,面对风萧。
他的表情很平静,平静得像一潭深水,表面没有一丝涟漪。
“我会做三件事。”他缓缓说,声音清晰而坚定,“第一,把想画的画都画完。第二,把想说的话都说出来。第三……”他顿了顿,看着风萧的眼睛,“和重要的人,好好地告别。”
每一个字都像一颗钉子,钉进风萧的听觉里,钉进他的心里。
想画的画。
想说的话。
好好的告别。
这些听起来那么……决绝。那么像……遗嘱。
“白曦……”风萧的声音有点哑。
但白曦打断了他。
“风萧。”他说,语气忽然轻松起来,甚至带着一点笑意,“你看,那边的枫叶好像更红。我们去看看?”
他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落叶,开始收拾画具。
动作自然,流畅,像刚才那段沉重的对话从未发生过。
风萧坐在原地,看着白曦忙碌的背影,看着阳光在他发梢跳跃,看着金黄的银杏叶在他身边飘落。
那一刻,他忽然清楚地意识到:
白曦什么都知道。
知道自己的结局,知道时间的有限,知道一切终将结束。
而他还在假装。
假装正常,假装快乐,假装一切都会好起来。
为了谁?
为了风萧吗?
还是为了……他自己那最后一点,不肯放弃的尊严?
风萧不知道。
他只知道,心里的疼痛,正在一点点扩散,从心脏蔓延到四肢百骸,冰冷而尖锐。
---
写生结束,回到学校时,已经下午四点了。
夕阳西斜,天空又开始染上温暖的色彩。学生们陆陆续续回到艺术楼,交作业,收拾东西,准备回家。
白曦把那幅银杏树的水彩画仔细包好,放进画袋。
“这幅画送给你。”他对风萧说。
“不是要交作业吗?”
“我画了两张。”白曦从画袋里拿出另一幅,尺寸小一些,但构图和色彩几乎一模一样,“这张交作业,那张送你。”
风萧接过那幅画。画纸还是微湿的,颜料的气味很新鲜。金黄色的银杏树在阳光下熠熠生辉,但边缘那几笔灰调的颜色,像某种无声的预告。
“谢谢。”他说。
“不客气。”白曦背好画袋,“走吧,去你家。我得先去买核桃酥。”
两人一起走出校门。
秋天的傍晚,空气清冽,晚风微凉。街道上车水马龙,下班放学的人群熙熙攘攘,一切都充满生活的烟火气。
白曦说的糕点店就在他家楼下,是个小小的门面,橱窗里摆着各色糕点,暖黄色的灯光照得那些点心格外诱人。白曦让风萧在门口等,自己进去。几分钟后,他拎着一个精致的纸盒出来,盒子上系着红色的缎带。
“好了。”他把盒子递给风萧,“你拿一下,我系鞋带。”
风萧接过盒子,沉甸甸的,散发着核桃和奶油的香气。
白曦蹲下身,仔细地系着其实并没有松的鞋带。他的动作很慢,头低着,风萧看不见他的表情。
系好鞋带,他站起身,接过盒子,对风萧笑了笑。
“走吧。”
去风萧家的路上,白曦的话比平时多。他指着路边的店铺,说哪家的包子好吃,哪家的豆浆醇厚,哪家书店的老板很和善,允许学生免费看书。他说起小时候在这条街上玩耍的趣事,说起初中时和同学逃课去河边写生被老师抓到的糗事,说起第一次画日落时的震撼。
他的声音清亮,语气轻快,像真的只是一个普通的、快乐的少年,在和朋友分享生活的点滴。
但风萧听着,心里却越来越沉。
因为他听出来了。
白曦在回忆。
在梳理,在整理,在把那些重要的、美好的记忆,一件件拿出来,擦亮,展示,然后……封存。
就像一个人在远行前,清点行李。
---
到家时,母亲已经准备好了饭菜。
鸡汤在砂锅里咕嘟咕嘟地冒着泡,香气弥漫整个屋子。餐桌上摆着四菜一汤:糖醋排骨,清蒸鱼,蒜蓉青菜,西红柿炒蛋,还有那锅炖了一下午的鸡汤。
“阿姨好。”白曦在门口礼貌地打招呼,递上纸盒,“这是我的一点心意,核桃酥,希望您喜欢。”
“哎呀,来吃饭就好,还带什么东西。”母亲接过盒子,笑容满面,“快进来快进来,鞋子不用换,直接进来坐。”
白曦被热情地迎进屋里。他有些拘谨,但很快在母亲的招呼下放松下来。他夸鸡汤香,夸菜做得好,夸屋子收拾得干净。每句话都说得真诚而得体,让母亲笑得合不拢嘴。
风萧坐在一旁,看着这一幕。
温暖的灯光,饭菜的香气,母亲的笑声,白曦礼貌的回应。
这一切都那么……正常。
那么像一个普通的、温馨的家庭晚餐。
但风萧知道,这不是。
这是一场告别。
一场无声的、温柔的、残酷的告别。
“小萧,给白曦盛汤。”母亲说。
风萧拿起汤勺,给白曦盛了满满一碗鸡汤。金黄色的汤面上浮着几点油星,下面沉着鸡肉和枸杞。
“谢谢。”白曦接过,小心地喝了一口,然后眼睛亮起来,“真好喝。阿姨的手艺真好。”
“喜欢就多喝点。”母亲又给他夹了块排骨,“你看你瘦的,要多吃点。”
“好。”白曦乖巧地点头。
晚餐在和谐的氛围中进行。母亲问起白曦的学习,问起他的家庭,问起他的兴趣爱好。白曦一一回答,语气轻松,偶尔还开个小玩笑。
但风萧注意到,每当母亲问起“将来想考什么大学”、“以后想做什么”时,白曦的回答总是很含糊。
“还没想好呢。”
“到时候看吧。”
“能画画就好。”
含糊得……像在回避一个他无法面对的未来。
晚餐后,母亲去厨房洗碗,让风萧陪白曦在客厅坐坐。
两人坐在沙发上,一时无话。
电视开着,在播放无聊的综艺节目,主持人夸张的笑声在房间里回荡,但谁也没在看。
“你妈妈真好。”白曦忽然说。
“嗯。”风萧点头。
“我妈妈……也很好。”白曦轻声说,目光落在茶几上的那盒核桃酥上,“她做的核桃酥,比这家店还好吃。可惜……她很久没做了。”
风萧看向他:“为什么?”
白曦沉默了几秒。
“她病了。”他最终说,声音很轻,“两年前查出来的,癌症。一直在治疗,但效果不太好。现在大部分时间都在医院。”
风萧的心脏猛地一沉。
这是他第一次听说白曦的家庭情况。在前几次循环里,他从来没问过,白曦也从来没提过。
“那你……”
“我一个人住。”白曦笑了笑,笑容里有种与年龄不符的成熟和疲惫,“我爸在外地工作,偶尔回来。大部分时间,就我一个人。习惯了。”
习惯了。
一个人吃饭,一个人睡觉,一个人画画,一个人面对疾病和死亡。
习惯了孤独。
习惯了……痛苦。
风萧忽然明白了很多事。
明白为什么白曦会那么执着于日落——因为那是一天中最后的、温暖的陪伴。
明白为什么他会说“有些痛苦是必须承受的”。
明白为什么他会在凌晨的画室里,画那些无限递归的画。
明白为什么他……什么都知道了,却什么都不说。
“白曦。”风萧开口,声音有点哑。
但白曦打断了他。
“风萧。”他说,转过头,看着风萧的眼睛,眼神清澈而坚定,“谢谢你。谢谢你的陪伴,谢谢你陪我看了那么多次日落,谢谢你今天带我来你家吃饭。这些……对我很重要。真的。”
他的语气太认真,太郑重,像在交付什么重要的东西。
风萧的喉咙哽住了。
他想说“不用谢”,想说“这是我应该做的”,想说“以后还会一直陪着你”。
但他什么都说不出来。
因为他知道,“以后”是个太奢侈的词。
对他们来说。
---
白曦离开时,已经晚上八点了。
母亲送他到门口,叮嘱他路上小心,有空常来。
“一定。”白曦笑着答应,然后对风萧挥挥手,“明天见。”
“明天见。”风萧说,站在门口,看着白曦走进电梯。
电梯门关上,数字开始下降。
风萧还站在那里,看着紧闭的电梯门,看着金属门板上自己模糊的倒影。
“小萧。”母亲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你这朋友……挺好的孩子。就是……看着让人心疼。”
风萧转过身。
母亲看着他,眼神里有担忧,有理解,还有一种母性特有的敏锐直觉。
“妈。”风萧开口,声音有点涩,“如果……如果你知道一个人快要……离开了。你会怎么做?”
母亲愣了一下,然后走过来,轻轻抱住他。
她的怀抱很温暖,有淡淡的油烟味和洗衣液的清香,那是家的味道。
“我会陪着他。”母亲轻声说,抚摸着他的背,“陪着他走过最后的路。让他知道,他不是一个人。让他知道,有人会记得他。这样……也许离开的时候,就不会那么害怕了。”
风萧闭上眼睛,把脸埋在母亲的肩头。
很久,没有这样被拥抱过了。
在前四次循环里,他一个人扛着所有的记忆,所有的痛苦,所有的绝望。没有人知道,没有人理解,没有人可以倾诉。
但现在,在这个怀抱里,他忽然感觉到一种久违的脆弱。
想哭。
想说出来。
想告诉母亲一切。
但他最终只是深吸一口气,直起身。
“谢谢妈。”他说。
母亲看着他,眼神温柔。“去吧,送送他。我看他刚才没带伞,万一下雨呢。”
风萧点点头,拿起门边的伞,冲出门去。
电梯已经下去了,他直接跑楼梯。
一层,两层,三层……
冲出楼道时,外面果然开始飘雨了。
细细的雨丝,在路灯的光晕中斜斜地飘落。
风萧四处张望,看见白曦的身影就在前面不远处,正站在公交站台上,仰头看着天空,任由雨丝落在脸上。
他跑过去,撑开伞,遮住白曦头顶。
白曦转过头,看见是他,愣了一下,然后笑了。
“你怎么下来了?”
“下雨了。”风萧说,呼吸还有点急促。
两人并肩站在伞下,等着公交车。
雨渐渐下大了,敲打着伞面,发出细密的声音。街道上行人匆匆,车灯在湿漉漉的路面上拉出长长的光带。远处的霓虹灯在雨雾中晕染开来,像一幅印象派的画。
“风萧。”白曦忽然说。
“嗯?”
“如果……”他的声音很轻,几乎被雨声淹没,“我是说如果。如果有一天,我做了什么事,让你觉得……无法理解,或者无法接受。你能不能……不要恨我?”
风萧的心脏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住了。
疼得他几乎无法呼吸。
“我不会恨你。”他说,声音很稳,很坚定,“永远不会。”
白曦转过头,看着他。伞下的空间很小,他们的距离很近,近到能看见彼此瞳孔里自己的倒影,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
雨声,车声,城市的喧嚣——一切都变得遥远。
世界缩小到这把伞下,缩小到这两个人之间。
“谢谢你。”白曦轻声说,眼睛里有光在闪动,不知道是雨水,还是别的什么。
公交车来了。
车门打开,乘客上下。
“我走了。”白曦说,转身准备上车。
但在踏上台阶的前一刻,他忽然又转回来,快速地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东西,塞进风萧手里。
“这个给你。”他说,然后头也不回地上了车。
车门关闭,公交车缓缓驶离站台,尾灯在雨幕中渐渐模糊,最终消失不见。
风萧站在原地,撑伞站在雨中。
良久,他低头,看向手心。
那是一管小小的颜料。
标签上写着:
永固玫瑰红。
永不褪色的红色。
像爱。
像血。
像……某些注定无法磨灭的记忆。
风萧握紧那管颜料,金属管身硌着掌心,带来清晰的痛感。
他抬起头,看向公交车消失的方向。
雨越下越大了。
但他知道,明天太阳还会升起。
明天还有日落。
明天……还有不知道多少次“明天见”。
但他也知道,有些东西,已经开始倒计时了。
无声地,残酷地,不可逆转地。
而他,只能看着,记着,陪着。
直到最后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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