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初夏

　　假期的喧嚣像退潮般远去，校园恢复了往日的节奏。
　　清晨的空气里带着明显的凉意，道路两旁的梧桐叶开始泛黄，边缘微微卷起，在风中轻颤着，已有了欲落的姿态。
　　许娢今天醒得格外早，窗外天色还是青灰色的，小区里静悄悄的。
　　她轻手轻脚走进厨房，从冰箱里拿出牛奶面包放进微波炉。加热的“叮”声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她取出热气腾腾的面包，转身想去储物架拿一瓶常温牛奶搭配，却发现架子已经空了——这才想起，昨晚喝完了最后一瓶。
　　就着温水吃完简单的早餐，她心里盘算着：“待会儿得去小卖部买瓶热牛奶了。”
　　背上书包推开门，她走进了微凉的秋日晨光里。
　　路过一家早早开门的小卖部，许娢掀开透明的塑料门帘走了进去。
　　店里果然没什么人，只有收银台后的老板在低头看着早间新闻。电视的声音开得很小，冰柜运作的嗡嗡声在静谧的空间里显得格外清晰。
　　她径直走向柜台旁那个冒着袅袅白汽的大铝锅。锅里温着水，水中立着几瓶玻璃瓶装的牛奶，瓶口的铝箔盖在雾气里泛着浅淡的光泽。
　　“老板，要一瓶热牛奶。”
　　老板用夹子从热水中捞出一瓶，熟练地甩了甩水珠，又用一块半旧的干布仔细擦干，这才递过来。
　　许娢接过玻璃瓶，一股厚重而温暖的触感瞬间包裹了掌心。她付了钱，小心地握着。那股恰到好处的热度从掌心蔓延开，恰好驱散了秋日清晨的微寒。
　　握着牛奶走进校门，教学楼的走廊里还空荡荡的，离早读显然还有一段时间。
　　许娢没有直接去教室，而是脚步一拐，走进了旁边的操场。她的目光掠过空旷的跑道，最终落在了另一端的主席台。
　　在主席台侧面的水泥阶梯上，一个女生正独自坐在那里，弓着背，身影在广阔的操场上显得有些孤单。她的身旁，放着一张被揉得皱巴巴的试卷。
　　一阵晨风吹过，试卷被风掀起，滑落到几步之外。
　　许娢走过去将它捡起。她没有展开去看上面的内容，只是用手掌将它仔细抚平，然后递还给那个女生。
　　女生接过试卷，手指微微发颤，带着细微的哭腔声："谢谢。"
　　许娢在她身旁的水泥台阶上坐下。恰好看见一滴泪从女生低垂的眼角落下，砸在试卷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水迹。
　　许娢从口袋里摸出一包纸巾，抽出一张，轻轻递了过去：“是因为试卷吗？”
　　女生接过纸巾攥在手心，眼泪却掉得更凶。
　　“不是试卷……”她吸了吸鼻子，声音里满是压抑的委屈，“是我妈妈给我报了四个补习班，我实在跟不上……好累。”
　　许娢看着她手上皱巴巴的试卷，沉默了一会儿，才开口：“你和妈妈说过你跟不上吗？”
　　“说了。”女孩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她用力攥紧了手里的试卷，“她说高一是关键时期。别人都在拼命学，现在不跟上，以后想追都追不上了。”
　　许娢的目光落在女孩用力到发白的指节上，仿佛能感受到那份无处宣泄的压力。
　　“我明白。”她轻声说，“或许可以换个方式和妈妈说？不是直接说‘不想学’，而是告诉她，现在的节奏太快了，你有点消化不了，问问她能不能先停掉一两个，等跟上了再考虑其他的？”
　　女生抬起泪眼，嘴角弯起一丝苦涩的弧度：“怎么说都没用……她只会觉得是我不够努力。”
　　那换个时机呢？”许娢声音温和，“比如下次你考得还不错的时候，拿着成绩单再和她聊聊？用行动证明你努力了，再说出你的感受，也许会容易些。”
　　女生把脸埋进膝盖，闷闷地“嗯”了一声。“我再坐一会儿就回教室……谢谢你。”
　　许娢没再说话，只微微笑了一下，将手里那瓶带着体温的牛奶轻轻推过去。瓶底擦过水泥地面，发出细微的摩擦声，最终停在女生脚边。
　　她转身离开，脚步放得很轻。目光漫无目的地在操场上游移，最后落向一旁的篮球场。
　　不知什么时候，场地上已经聚了几个男生正在打球，奔跑、跳跃的身影在秋日的阳光下充满活力。
　　她的视线没有焦点地停留了几秒，直到一个熟悉的身影闯入她的视野——
　　陆景熙额前碎发被风掀起来，一个灵巧的转身晃过防守，起身、跃起、投篮。整个动作行云流水，专注得仿佛周遭世界都不复存在。
　　“好球！”场边的队友忍不住喝彩。
　　陈忆笑着朝他喊：“诶，我说陆景熙，手感可以啊！跟你商量个事儿，下个球别进了，再进下周饮料你包圆了啊！”
　　陆景熙一边回防，一边头也不回地笑着应战：“想得美！有本事你来防死我啊？”
　　祁乐然也笑着插话：“赶紧下去歇会儿吧，给兄弟们留点表现机会行不行？”
　　陆景熙额前的黑发被汗水打湿，在阳光下格外醒目：“少来，刚才那板是谁帮你抢的？”
　　许娢的目光不自觉地在他身上停留了片刻。听着他们拌嘴，看着那个在场上奔跑的身影，她的嘴角不自觉地微微牵起。
　　看着他起跳投篮时眼里映着的光，她忽然觉得，此刻的他像一阵自由的风。
　　许娢的目光还没来得及收回，夏苒苒的声音就伴着轻快的脚步声从身侧传来：“许娢！”
　　她几步跑到许娢身边，气息微喘，脸上带着好奇的笑：“你今天到得这么早？”
　　许娢这才收回视线，无奈地笑了笑：“醒来就睡不着了，反正没事，就早点来了。”她看向夏苒苒，打趣道，“你呢？今天太阳可是确定无疑从东边升起的，怎么也来这么早？”
　　夏苒苒立刻夸张地瞪大眼，做出一副痛心疾首的表情：“哇！你这话说的，我偶尔也是会勤奋一下的好吗！”
　　许娢配合地上下打量了她一番，眼神里写满了“我信你才怪”：“所以，勤奋的夏苒苒同学，具体是来做什么伟大的事？”
　　夏苒苒嘿嘿一笑，转到许娢身后，双手按住她的肩膀，一边卖力揉捏，一边义正辞严地说：“俗话说，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咱们这交情，不就是在这种关键时刻体现的吗？”
　　“假期作业，嘿嘿，你懂的，就借我参考参考，救救孩子吧！”
　　许娢看着她这熟练的耍赖模样，好笑又无奈地叹了口气：“最后亿次。”
　　两人走进教室时，里面已经来了小半同学。夏苒苒顿时松了口气：“时间充裕！”
　　她把书包往桌上一放，利落地掏出笔，咬了一口带来的面包，这才翻开许娢的作业本开始“参考”。
　　早读课的下课铃声刚响，数学王老师就抱着一沓试卷踏进了教室。
　　“安静，”她敲了敲讲台，“这节课我们随堂小测。”
　　话音刚落，教室里响起一片低低的哀嚎。夏苒苒绝望地看了一眼才补到一半的假期作业，又看了看那摞雪白的试卷，面如死灰地对许娢哀叹：“早知如此，刚才就不该分心偷吃那块饼干！”
　　许娢无奈地笑了笑：“我待会儿帮你写一点。”
　　“爱你！”夏苒苒用口型说道。
　　这时，老师敲了敲黑板：“注意力集中，别交头接耳。”她抖了抖手中的试卷，“这次考的题型和知识点，都是我课上反复强调的。成绩能直接反映你们近期的学习态度，希望大家对自己负责。”她顿了顿，“考完试，分数不理想的同学，必须单独来找我分析。”
　　后排传来小声吐槽：“讲是讲烂了，可我听着就跟新的一样。”
　　老师耳朵灵得很，立刻接话：“对某些同学来说，是新的这不奇怪。”她语气带着犀利的幽默，“这说明知识在你大脑里Wi-Fi信号太弱，一直没连上。我讲的是人话，又没讲‘猴语’，我倒是想用魔法让它‘biu’一声钻进你脑子，可惜我不会啊！”她双手一摊，引得全班哄堂大笑。
　　她等了几秒，才用力拍了拍讲台：“好了，笑也笑过了，现在都把心收回来。等看到分数的时候，希望你们还笑得出来。”
　　时间很快过去一节半课，夏苒苒被最后几道题难住了。她悄悄用笔帽碰了碰许娢，笔尖在题目上点了点。
　　许娢会意，趁老师不注意，把试卷往她那边挪了挪，自己则不动声色地继续答题。
　　下课铃一响，老师前脚刚离开，夏苒苒后脚就一把抱住许娢，把脸埋在她肩上：“娢娢！没有你我可怎么活！刚才老师在我旁边站了半分钟，我心跳都快停了！”
　　许娢好笑地看着她，夏苒苒却突然身体一僵，表情垮掉，发出一声更真切的哀嚎：“完了！光顾着考试，我假期作业还没补完！”
　　“还来得及，”许娢看了眼课程表，“下节音乐课，我们抓紧。”
　　两人分工合作——许娢负责理科，夏苒苒负责文科。当最后一个音符落下，夏苒苒终于在作文本末尾画上了句号。
　　一连几天，上课铃照常响起，日子平静得没有泛起一丝涟漪。
　　在一个寻常的午后，下课铃声刚响没一会，数学课代表便抱着一沓试卷走了进来，挨个将试卷放在同学桌上，发完一圈后，最终空着手回到了座位。
　　夏苒苒从厕所回来，一眼就看见自己桌上摊着一张试卷，顶头一个鲜红的“126”分。
　　“我靠！”夏苒苒拿起试卷，刚为那高分倒吸一口凉气，目光瞥见姓名栏的“许娢”。
　　看向一旁趴在桌上熟睡的许娢，眼神里满是“你可真行”的佩服。
　　把试卷往旁边一放，开始在自己那堆书本里翻找起来。实在找不到，便走到谭宇泽座位旁：“谭宇泽，我没看见我的试卷。”
　　谭宇泽愣了一下：“哦，老师说了，有几个人的试卷她直接留在办公室了，没发下来……”他用一种“你懂的”眼神看向夏苒苒，“下节课课间自己去办公室认领吧，自求多福。”
　　谭宇泽咧嘴一笑，露出一排白牙，语气里的幸灾乐祸简直要溢出来。
　　夏苒苒拳头瞬间硬了，她往前逼近一步，压低声音恶狠狠地说：“谭宇泽，你信不信我现在就把你头拧下来，直接踢到操场当球踢？”
　　谭宇泽凑近坏笑着：“踢完了记得捡回来，我还得用呢。”
　　夏苒苒懒得再跟他斗嘴，无语地翻了个白眼，扭头就走回了座位。
　　午后的斜阳照进教室，空气里有些闷热。夏苒苒显得与往常不同，既不是昏昏欲睡，也没有走神发呆，手指一直无意识地卷着书页角，把那页纸卷起来又抚平，反复好几次。
　　许娢观察她半晌，用笔尾轻点了下她的手臂，推过去一张纸条：
　　【怎么了？】
　　夏苒苒瞥了一眼，像是终于等到这句话，立即埋下头唰唰几笔，几乎带着点泄愤的力道把纸条推回来：
　　【下课要去办公室拿数学卷子！王艳不知道又抽什么风！】
　　许娢的笔尖在纸上停顿了一下：【题都写完了吗？】
　　【写是写完了...现在只能听天由命了。我需要做点心理建设。】
　　许娢看完，轻轻点了点头，目光重新投向讲台。
　　下课铃响，夏苒苒深吸一口气，走向教师办公室。
　　她推开门，里面安静得只能听到墙上老挂钟沉闷的滴答声。老师们都埋首于自己的工作，这片过分的安静，让她自己的心跳声在耳边显得格外响亮。
　　王老师从教案中抬起头，看见门口的夏苒苒，朝她招了招手。等她走到跟前，老师才将一份试卷轻轻推到她面前。
　　“来，看看你的试卷。”王老师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你最近是不是就抱着这种‘抄一下就算了’的心态在学？如果是这样，你不如不学。”
　　她手中的笔重重敲在试卷上，发出沉闷的声响：“数学你可以抄，其他科呢？你不会，可以来问我，我哪天不在办公室等你们来问？”笔尖几乎要戳破卷面，“但你不能去抄！抄还不动脑子，把上一题的解题格式，原封不动地抄到下一题，牛头对上马嘴！”
　　这番质问让周围的老师都抬起了头。王老师深吸一口气：“说白了，你就是懒！懒得思考，懒得下功夫。你这根本不是笨，是态度不端，是对知识、对老师最基本的尊重都没有。”
　　旁边一位老师适时地接话，为这场公开训诫画上句点：“抄来的分数毫无意义。你这既骗了老师，更害了自己。”
　　夏苒苒平时大大咧咧，此刻却像被抽走了所有声音。她只是盯着卷子安静地站着，死死咬住口腔内侧的软肉，直到尝到一丝若有若无的铁锈味。
　　王老师看着夏苒苒这副样子，没再继续说什么。她拿起红笔，在试卷上那道错题旁圈画起来，语气平稳下来，恢复了讲课时的常态：“看这里。我们抛开别的不谈，先把这道题本身弄懂。”
　　夏苒苒的脑子还被刚才那场风暴刮得嗡嗡作响，此刻只能机械地、努力地跟上老师清晰的讲解思路。
　　直到那句询问变得异常温和：“会了吗？”
　　她哪敢不点头。
　　“会了，就是给我最大的安慰。”王老师看着她，“下节课课间，你来给我讲一遍。”
　　“还来啊？”夏苒苒嘴巴比脑子快。
　　“不来？”王老师看她一眼，“我怎么知道你这脑袋瓜，是真会了，还是又当了回‘左耳朵进右耳朵出’的过路财神？”
　　回到教室，许娢立刻站起来迎上去：“怎么样？老师说什么了？”
　　夏苒苒只是摇了摇头，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然后一言不发地把自己摔进座位，将发烫的脸颊贴上冰凉的课桌面。
　　整节课夏苒苒都心不在焉。她低垂着头，试卷上的红笔痕迹又重又乱。一股说不出的委屈涌了上来——抄答案的人那么多，偏偏自己是倒霉的那个。
　　她盯着那道被红笔狠狠划掉的题，心里又酸又涩：早知道自己做就好了，对错都没这么难受。
　　许娢的视线掠过那张被划得乱七八糟的试卷，最终停在夏苒苒通红的眼眶上。
　　她没有多问，迅速撕下一张纸条伏在桌上。笔尖在纸面上沙沙游走，不一会儿就将写满详解的一页推到夏苒苒面前。
　　夏苒苒红着眼眶看去——
　　纸条上是那道题的详细步骤，一步步写好，连易错点都用小字标注清楚。
　　那工整的排版、清晰的逻辑，像在喧嚣的委屈中，为她开辟了一个可以安静思考的角落。
　　看着夏苒苒终于平静下来研究纸条的侧脸，许娢悄悄松了口气。
　　出乎夏苒苒的意料，第二次去办公室格外顺利。她清晰地复述了解题思路，虽然声音还有些发紧。王老师听完，脸上的严肃终于化开，点了点头：“嗯，思路对了，这才像话。行了，回去吧。”
　　这个小小的风波总算过去了。
　　晚自习放学，夏苒苒一边收拾书包，一边用肩膀碰了碰许娢，声音里带着雨过天晴的暖意：“哎，我生日快到了，咱们好好聚一次，去去晦气。”
　　许娢听着她那轻快起来的语调，故意用肩膀轻轻顶了回去，笑道：“可算又听见你这么说话了！行啊，你说怎么聚就怎么聚，我全力配合，就等着你这次‘大放血’了！”
　　“地方我都想好了，”夏苒苒脸上是藏不住的兴奋，“就校门口那家新开的烤肉店，我订个小包厢，边烤边聊还不吵。我请客，你们人到就行，不过礼物可不能少！”
　　“把心放回肚子里吧大寿星！”许娢利落地拉上书包拉链，站起身，“礼物早备好了！就等你一声令下，我准时出现！”
　　这时，谭宇泽抱着篮球凑过来：“我好像听到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谁要过生日？你们竟然想偷偷组局，不带我？”
　　夏苒苒故意将他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眼，嫌弃地摆摆手：“带你干嘛？你又不能当烤肉吃。想参加？先把礼物交出来！”
　　谭宇泽立刻把手按在胸口，做出一副受伤的样子：“夏苒苒同学，你这话太伤我心了！我这份沉甸甸的心意，是礼物能衡量的吗？我人去，就是最大的礼物了好吗！”
　　夏苒苒被他这副样子气得直接笑了：“得了吧你，还最大的礼物！”挥挥手打断他的表演，“行了戏精！想来就来吧，算我大发慈悲，多你一个不影响。”
　　谭宇泽眼睛一亮，立刻收起那副受伤的表情，笑嘻嘻地抱拳行了个礼："得令！保证准时到场，绝不辜负寿星的大恩大德！"
　　许娢看着他们你一言我一语，眼底漾开浅浅的笑意。
　　夏苒苒早就习惯谭宇泽这副嘻嘻哈哈没正形的样子了。从初中认识到现在这么多年，他们的相处方式一直如此，带着独一份的亲昵。
　　她最后送给谭宇泽一个十足的白眼，挽起许娢的胳膊往外走：“走啦，别发呆啦。”
　　许娢被她带着往前走去，眼底还留着未散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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