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惊春

　　两人就这样站在不算宽的田坎上，什么话也没说，干站了好一会。

　　孟景春依旧扶着扶着他的小臂，弯着腰缓口气，等着脚上酥麻的感觉慢慢褪去，才猛然缩回手。

　　就这样一前一后地站着，尴尬是后知后觉才被人察觉的。孟景春本意是想缩回手的，自己现在腿也不麻了能站稳了，当然就不需要再向顾不惊借力了。

　　但顾不惊却反手抓住了他的手腕，很轻，并没有用力，可这样轻的力道，孟景春挣脱了两下竟然没有成功。他就这样把孟景春牵着带上了路边，这才收回手说了一句：“刚才冒犯了。”

　　孟景春也不知道这个情况自己应该说些什么，冷着一张脸“嗯”了一声。

　　在山下的时候，自己身边能说上话的也没几个人，最经常能和他说话的也就是何生了，就算是上街，因为自己名声不好的原因，那街上几乎是看不见人的，自己好像很久很久没有和外人说话了。平日里，连生人都很少能见到。

　　爹娘知道他不愿意和外人过多相处，就连隔了两代的亲戚来，也不曾让他出面陪同的。

　　两个大男人之间抓一下手腕罢了，孟景春想这有什么。只是因为平日里鲜少有人能近他身，自己也没怎么主动接触过旁人，一时之间感觉有些尴尬罢了。

　　顾不惊走在前面把屋门退开，让孟景春进去先坐着，屋子里的布置很简约单调，就桌椅床榻。书桌后面摆放着书架，书架旁还放着一座硬木制成的单剑架，看上去像是核桃木，不过剑架上并没有看见剑，孟景春觉得这更像是摆放在屋里的一个装饰品。

　　书架上面摆了很多孟景春没见过的书，他走过去拿了一本翻看，上面的字密密麻麻和鬼画符一般，一个字也看不懂，想来这字里行间应该有什么机密，直通天机，凡人才不能轻易窥探。

　　这本书上空白处还用笔墨写了批注，也是一样看不懂的字，不过单看这字的笔锋，虽然看上去比较刚劲，但出笔又懂得迂回，整体显现出一种刚柔并济的美感，可以看出这人在书法上是颇有心得的。

　　要是这人写的是凡间的字样，说不定能靠这手字成个书法大家。

　　孟景春自己的字是从小被爹从外面请了大家来教的，日日临摹，勤学苦练，认真写起来，倒也是有所小成的，不过跟这人写的一手字对比起来，还是逊色很多。但他后面写着写着倒写出了自己的风格来，如果不是刻意去写，也写不出什么好的字来，

　　看孟景春站在书架旁翻着自己的书，想着他应该是看不懂的，白玉京里的书关乎仙术机要，山上仙人自创了一套文字，他本来想施个术法把字转换一下，但孟景春翻了两页之后，又把书放了回去，往桌椅旁走去。

　　他跟着走上前，顺手抽出孟景春刚刚放回去那一本书放在书桌上，适时开口道：“孟公子等很久了吧，今日上学，师长拖了会堂，所以回来晚了。”

　　也是听他这样一说，孟景春才反应过来，顾不惊今日穿的衣服看上去就很古板，白色为主，袖口领口腰间都有一圈蓝色水纹缠绕着，水纹间缠绕着银线，腰挂玉带，墨发高束，水蓝色的发带混杂在发丝中，一同垂落肩头，倒是衬得这个人更加板正了。

　　“嗯。”孟景春坐在椅子上对这个人衣着上下打量了一番，虽然不是很理解他为什么要给自己解释一下，但都说了，总归还是要回应一下吧。

　　“要喝水吗？”顾不惊也不知道要说什么，试探性地问道。

　　“不渴。”孟景春果断回绝了他。

　　“好。”

　　不过两句话，两人又陷入了尴尬之中，孟景春摸着肚子空落落的，想起早上没什么胃口，顾不惊送来的食盒打开了，但吃了两口后没就怎么动了，把它放在一边就出门了，现在一想起来，真觉得有些饿了。

　　他抬头看着顾不惊，虽然站在他对面，头却一直低着，就像抬不起来一样。

　　怎么一直低着头？不累吗？

　　对于自己给顾不惊带来巨大伤害的一句评价，孟景春完全忘了，他疑惑地皱了皱眉，问道：“你头这样低着，不累吗？”

　　“容貌丑陋，恐污了公子的眼。”顾不惊仍然低着头说道，孟景春那一句“相貌丑陋，不堪入目”至今还言犹在耳。不曾想，孟少爷自己说得倒是容易，转头就给忘了。

　　“你这样低着头，说话做事不累吗？”孟景春说着话，头也低下去看他，想看看这人到底长什么样，但他头低着，就只看到了鼻尖，眉眼被额前垂落的碎发遮住，瞧不清楚。

　　“不若把头抬起来，长成这样也不丑啊。”

　　他说着说着，突然想起自己在玉阁惊为天人的一堆发言，好像，那句话是自己对着他说的，后面私下当着他面说过第二次......

　　没事，没事，说不定他在意的只是那句话，又不是说这句话的自己，只要自己不戳破的话，就不会尴尬。

　　听孟景春这样说，顾不惊这下倒真是有一点焦虑了，几乎对自己的这张脸要产生怀疑了，不过能看与否全凭孟景春一句话，左右话都是孟景春说的，只要他不介意，只要他愿意多看自己几眼，那对他来说也是开心的。说是久旱逢甘霖，也不过如此。

　　顾不惊一个人在这山上呆了太久太久了，自从来到这山上，就行单只影，独来独往，虽然平时和其他人的关系处得也还行，说话做事帮忙也是可以的，但也就人与人之间，相互客气罢了。

　　一旦步入仙阶，哪怕是最末等的地仙，只要登仙，这凡尘间有关他的一切都会淡化消散，所有有关他的记忆会被抹去封锁，他就这样消失在了凡尘中。

　　谁也不会记得他了 ，包括他......

　　不过，如今孟景春愿意看自己这张脸了，那便是极好的。

　　自己可以光明正大地看向他，看着他。

　　顾不惊抬起头，碎发散开在两边，只见他双眉如剑，目若星辰，一对黑瞳亮得出奇，“好。”他应声答道，声音听上去，虽然还是一如既往的平静，但明显能感觉出几分喜悦。

　　不知道在高兴什么，孟景春看着这张脸想到。

　　“顾不惊，我饿了。”看这人还在这里傻站着，目光很灼热地时不时看向，看得孟景春觉得脸上烧得慌。

　　顾不惊还呆站着，瞳孔有一瞬间震惊微缩，他竟然从孟景春口中听到了自己的名字。他想过无数种他会再次呼唤自己名字的场景，却从未想过，会在一间小屋之中，他叫了他的名字，对他说，他饿了？

　　看这个人还傻站着没有动，孟景春疑惑地又喊了一声：“顾不惊？”

　　顾不惊这才慌忙回到：“好！我，我去做饭。”一时激动，说话都有些磕巴了，他给孟景春倒了一杯水放在桌上，自己去小厨房填柴生火。

　　他今天想快点把饭菜做好，他想用仙术一下就把饭菜做好，却又怕不是自己亲手做出来的东西又会不好吃。

　　顾不惊平时也不怎么下厨，常年辟谷，很少能对食物提起什么兴致了，一旦失去兴致，自然也就没什么欲望了。但今天他觉得，他想吃饭了，他觉得自己应该是饿了。

　　顾不惊去外面的田里摘了些菜回来，顺手把遭孟景春毒手的莴笋施法恢复了原貌，平日里随便做两三个菜可能就够了，但今天他总是觉得不够。两三盘菜都端上桌了，饭也蒸好了，他转身还想着，要不要再做点什么，怕孟景春不够吃。

　　看顾不惊还有要继续做下去的架势，孟景春放下手中一直把玩着的茶杯，伸手拉住他衣角，“够了够了，就我们两人吃不了那么多吧。”

　　“嗷，好。”顾不惊去净了手才回来，一双丹凤眼因为被烟火熏过，眼睛有一点发红，伸手揉了揉，但并没有缓解什么，反而眼睛一圈都更红了。

　　孟景春看着桌上的莴笋炒肉，一盘白菜和一盅鸡汤，筷子在空中夹了夹，想着先从哪里下手比较好。顾不惊却已经伸手拿过他的碗，给他舀了一碗汤，他说：“喝了暖暖胃吧。”

　　碗里的饭也已经给他盛好了，他只需要动动筷子，夹自己想吃的菜就好了。

　　有那么一瞬间，孟景春甚至觉得，自己好像又回到了自己的院子里，又做回了他的大少爷。但事实上，这还是那个困住人出不去的白玉京，他还在山上，困在这个鸟不拉屎的鬼地方。

　　虽然说“食不言，寝不语”，但孟景春却觉得这样吃饭总归是很尴尬，更何况，他和顾不惊前后加起来也没说过什么话，真算起来，应该算是比较熟悉的陌生人吧。

　　而且他不管前面刚夹过什么菜，顾不惊的筷子后脚就跟上了，他感觉要是不说些什么来打破这种现象，会很不自在。

　　但是，仔细想来自己和顾不惊之间，并没有什么特别多的交集，真要找也找不出什么话来说，相反他还一直照顾着自己，早中晚还要照顾自己的吃食，屋里的水壶也一直有水......但是总不能一昧的只说谢吧，他这次能说出口，都已经把勇气耗光了。

　　在孟景春咬着筷子，百般思索之中，他终于想到了，早上的食盒还放在桌上没有带出来，终于找到一个突破口，孟景春放下筷子。

　　看孟景春放下筷子，顾不惊还以为饭菜不合口了，他不想吃了，也跟着把筷子放下了看着他，眼睛这会也好得差不多了，眼中的血丝也褪去，那一双丹凤眼明明那般黑白分明，看上去竟然有些慌张，这双眼睛，好像很不擅长藏事。

　　“早上我出门的时候，忘了把食盒带上了。”

　　“我晚上来取。”

　　“好。”

　　就这样两句话之后，竟然又不知道要说什么了，孟景春只好拿起筷子夹菜，顾不惊还时不时将肉放进他碗里，这下子，碗里他自己夹的菜倒是没两筷子，饭已经吃了一半了，肉还能溢出堆成半个小山。

　　孟景春抬头看向顾不惊，顾不惊就好像脑袋上长了眼睛一样，马上就抬起头和他对视。

　　孟景春想，他今天眼睛怎么这么亮，他平时眼睛也那么亮吗？

　　就好像把漫天星辰都给映在了那双漆黑的眸子里，有无数说不出的喜悦，在每一次眨眼时不禁溢出。

　　对啊，平时这个人总是把头低着，额前的碎发都把眼睛遮住了，怎么看得到他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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