鹬鸟

　　“我这里没有地方放玩偶。”
　　凌恩比她高，所以简慈同她对话时需要让下巴微微扬起一点。
　　她将手里那团雾蒙蒙的打包饭盒拿出来依次摆到旁边的空书桌上，给自己只留了一团椰蓉面包。
　　凌恩之所以能一眼认出来，是因为昨天小施的晚饭就是它，来自冬园食堂出口的面包店，小施咋咋呼呼说好吃，卖力推销了一路，凌恩正打算下午去买点尝尝。
　　“柜子上都堆满了放不下，”简慈坐在写了宿舍号的木凳子上，这样她仰头看凌恩的幅度得到自由，“你看。”

　　凌恩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面包和皱巴巴的A4资料纸占据了空桌仅剩的中心位置，柜子上所有的归位的——书本日历储物盒等等，全都松松散散地躺在那儿，按道理来说，挤一挤肯定会有空位，然而那些家伙霸道地横在原地不动，料定要排挤新来的家伙。
　　“那放你床上？”
　　“我不喜欢在床上放玩偶，宿舍床太挤。”
　　简慈说话时向她笑，那只小羊依然乖巧地仰躺在大腿上。她捏了捏小羊的身体，没有想象中那么柔软。
　　凌恩不知道该怎么接话了。
　　“哦，是有点挤，只有九十公分。”
　　“嗯……我今天没叠被子。”
　　凌恩惭愧，她的确不该盯着简慈的私人物品。
　　之后沉默的一分钟，无处可去的视线在宿舍里掸灰似的乱扫。

　　“你这件衣服挺好看的，深色很适合你，之前从来没看你穿过。”
　　简慈忽然伸手捏住凌恩的衣摆往下扯了扯，当然她在做无用功，这本来就是刻意设计成短款漏腰线的衣服。
　　“嗯？”凌恩迅速收回撑着爬梯的胳膊，继续跟小学生问话似的背着手站直，“我前几天新买的。”

　　“啊……比之前那件穿成熊的酒红色卫衣要好看。”
　　简慈今天在排练时说了很多话，到现在都没来得及喝上一口水润润，所以她总觉得自己每次重新开口说得第一个字干涩得像磨砂纸上滚过，后续一连串吐字反倒还算光滑。

　　“是我舍友帮我搭的。”
　　这还是凌恩第一次被人夸穿得像样，她下意识扶了扶自己的帽檐。
　　“可以多穿这种，显得腿很长。”
　　简慈翘起二郎腿，迅速又放下，像结束刚才没头没尾的对话那样结束了松弛的姿态，不过凌恩的视线却被她牵引，落在一双裸露的光洁的大腿上。
　　印象里简慈常穿长裙和阔腿长裤，最多是及膝A字裙，从来没见她穿过这么短的牛仔短裤。
　　所以凌恩在低头望向那只小羊时不会忽略用于垫衬的皮肤，淡青与殷红交错的血管，隐隐绰绰地钻进衣物的掩体中。

　　凌恩在室友的美育课熏陶下已经学会了花式防晒，然而无论四人怎么严防死守，在军训的大半个月里多少都黑了几度，在面前的简慈却依旧苍白得透明，她仰头和凌恩说话时，凌恩会忍不住凝视她眉心处那根细细的血丝。
　　“你是不是瘦了？”
　　“我？”简慈放下玩偶倏地站直，“没有吧。”
　　两人同时望向穿衣镜。
　　“前几天称了体重，和之前没区别。”
　　肯定有，凌恩趁简慈伸手找东西时打量她的脸，总觉得它的弧度没有那么圆润，比之前狭长了点。

　　“可能是因为头发散下来了，你看，现在是不是和之前没区别。”简慈撩起头发束了个马尾向她展示。
　　凌恩哑火了，不是因为认同对方的观点，而是她找不出合适的形容词。
　　似乎有人在无形中剥去了一层保护壳。
　　她没理由地想起凌婉榕曾买过的“嫩肤水”——通过腐蚀掉一层外表皮，显得比往日里更加弹嫩鲜活，代价是更脆弱易毁。

　　“咳，我都忘了……不能光让你站在，快坐下来。”
　　“不用，我先走了，我回学院还有点事。”

　　凌恩轻快地三步并作两步下楼，她忽然发现一楼往下的夹层中有间偌大的自习室，推了推，发现门没锁，蹑手蹑脚地进去溜达一圈。
　　所有座位全被五花八门的备考资料占满，她不敢造次，远远地瞥了几眼，悄悄阖上门出去。

　　忘了，出去也要刷门禁卡。

　　凌恩坐在大厅沙发上等，这个点正巧许多学生都在上课，横竖没等到可以带自己出门的好心人，倒是等来了下楼的简慈。

　　简慈依然没有脱那件杏色的薄外套，她一手抱着小羊玩偶，一手提着塑料袋丢进垃圾箱，然而她却低头在原地站定不动，仿佛在思考什么，在片刻后，她举起了手上的玩偶。

　　随后她发现了坐在沙发上偏头朝自己看过来的凌恩，举在半空中的胳膊顿时僵硬，差点让那只小羊掉进布满臭水的垃圾箱中。

　　“你还没走吗？”
　　“我没有卡。”
　　简慈沉默着走过去，掏出怀里的卡刷开铁门。
　　“给你了。”她把玩偶塞进凌恩怀里，“不要就扔了吧。”

　　凌恩把那只不该属于自己的小羊连同从学院领回来的职业生涯规划手册放到架子上，还贴心地替它的座位擦了擦灰。
　　这可是其他书本没有的待遇。

　　“你也买了Jellycat？”周佳怡刚铺好被子下床，一眼看到对床如钢铁森林般冷硬的书本中间塞了只软毛小动物，“我也有！”
　　她嗖嗖地爬上去拿出床头的棕色小熊展示给凌恩。
　　凌恩莫名其妙地举起差点长眠于垃圾桶的小羊和那只精心打扮的熊隔空say hello。
　　“我家里还有个超级大的熊，坐起来和人一样高，抱着睡觉特别舒服，要不是宿舍床太小我肯定带来。”
　　“不是我买的。”
　　“别人给的？”
　　“嗯……”
　　“你过生日吗？”
　　“不是。”
　　凌恩甚至没弄明白为什么它会稀里糊涂地到自己手上。
　　她强忍尴尬点开和顾佳彦的对话框，最后一个对话框停留在她给快递袋子拍的那张签收照片。
　　但愿顾佳彦别去问简慈，否则显得她凌恩像个捡破烂的。

　　其实自己大可以替简慈做完最后一步动作——只是松开手，不过她最终没舍得让干净的卷毛羊和泡面汤为伍，拿起一把断齿的数字替它梳了梳头，重新塞回架子上拥挤的专属位置里。

　　简慈开完学生组织的招新会，恰巧路过教育学院的大楼，在一楼的藤编秋千上坐了会儿。
　　她因为身体原因早早地给军训申请了免修，唯一任务就是每天坐在阴凉处帮着点到，每次也是坐在这个位置隔着玻璃窗看别人踢腿，一坐就是整个九月。

　　其实简慈大可以含糊过去不主动挑明，只是这回她想偷个懒。
　　反正没有家里人时刻盯着。
　　奶奶严厉教育她不准在外人面前轻易提起自己的先天性心脏病，理由是怕她被有心的坏孩子排挤欺负，不过当简慈拿着心超报告展示给辅导员和助教学姐时，她第一次从别人同情里获得了从未有过的关注。

　　“肺动脉狭窄……动过手术啊？”
　　“嗯，两次。”
　　简慈在回话时手指在胸口似有非无地比划了几下。
　　不出所料，周围的同情与关切愈发浓烈。

　　心脏上的问题可大可小，术后每次复查的结果都能说得过去，即使高中三年没去，心超显示出的压差也始终稳定在50以下，只要不作死进行长时间剧烈运动，基本和正常人生活没区别。

　　况且清大的军训一向水得要命。

　　她抬头瞥了眼墙上的电子钟，此时离新生文艺汇演主持人的海选还有半小时，大厅里的人渐渐多起来，简慈深吸一口气，把早早背得滚瓜烂熟的稿子拿出来再温习一遍。

　　教育学院的演播厅历年都会用作新生演出的专用地点，今年自然也不例外。
　　辅导员早早地就催促主持人和志愿者选拔的事，她特意强调说可以额外加综测分，导致报名海选的现场人满为患。

　　“简慈同学，对吧，是你吗？”
　　忽然有人叫她的名字。
　　“你记得我吗？军训给你们买饮料的。”
　　“小梦学姐，你找我？”
　　简慈对她有印象，是学前教育专业大三学姐的袁梦。
　　“不是，是辅导员华老师，她找你有事，”袁梦抬起手腕看了看表，“我带你上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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