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生

　　姜燃鼻腔轻轻哼了一声，从桌下把奶茶递过去，不说话，等着陆远舟接。
　　你最好快点接过去。
　　姜燃垂着眼皮假装看题，实际一点余光全集中到隔壁，她能感觉到陆远舟正在打量她和她手里那杯奶茶，于是握着奶茶的手指紧了紧，不知道为什么，被盯住的那块皮肤感知忽然变得极其敏锐，一时间全部神经都踮着脚蜂拥到那只无辜的手上。
　　姜燃敛下长长的眼睫，感觉手背和手指马上要挣脱她的控制，落地为王。

　　然后手上一轻，陆远舟接过去了，小声：“我对奶茶一般。”
　　手上负担离开，神经也随之正常起来，姜燃甩甩手，细声细语：“下次请你喝果茶。”

　　一节课无语，两个人按时做完题后又翻出自己的练习，下课铃响的瞬间姜燃甩笔，感觉自己效率奇高，高兴地飘飘然，仰着身子就要往陆远舟身上靠。
　　陆远舟轻轻避了避，又定住身体，大致意思是不让靠，但这是你非要贴上来的，我怕你摔着，真是拿你没办法。
　　啧，别扭鬼。

　　姜燃倚着她，懒洋洋问：“不是和好了吗？怎么还是不让我靠？”
　　陆远舟目不斜视，平静道：“谁和你和好了？”
　　“你不和我和好也没办法了，我的道歉茶你都喝了。”写了一节课题，此刻大脑有种微缺氧的眩晕感，姜燃闭上眼睛抬手去找她嘴，作势要捂，“不许吐啊，我的茶可是千金难求。”
　　陆远舟：“……它家奶茶知道你二手买卖从里面挣这么多吗？”

　　一派胡言。

　　姜燃拍了拍她胳膊，小惩大诫。

　　“对了，你认识许晓桐？”姜燃问。
　　“嗯，小时候的邻居。”

　　“合着我就算个邻居啊，小远舟？”清亮戏谑的声音从走廊传来，许晓桐探头，笑意盈盈。
　　姜燃：？
　　陆远舟绷着脸：“不认识。”
　　许晓桐绕进教室，“你不认识我啦？我是你堂哥。”
　　“超出三代了。”
　　“那我也是你堂哥。”

　　陆远舟不声不响低头，假装看不到也听不到。
　　姜燃倒是很感兴趣，追问：“你以前怎么没和我说过？”
　　陆远舟又听得到声音了，问：“你们怎么认识的？”

　　姜燃托着脸，笑眯眯：“原谅我，原谅我就告诉你。”
　　陆远舟好像又听不到了，仰头逼视许晓桐。
　　许晓桐看看天又望望地，最后好脾气地一弯眼，“二位朋友，吵架就不要为难我了吧？”

　　他倒是知道的清楚。

　　姜燃白他一眼，哼气，“从小认识，一个幼儿园，后来我初中休了一年学，他就比我大了一级。”
　　程欣然耳朵尖，凑热闹：“啊，青梅竹马？”

　　可能是文学作品给这个词赋予了太多美好朦胧的诗意，这话一出来，三个人神态各有各的缤纷——许晓桐一下子愣住了，欲言又止；姜燃被雷劈过的模样，不可置信；陆远舟也露出了矜持的讶异，目光略带迟疑地从许晓桐转到姜燃，又从姜燃转到许晓桐，像是不太理解。
　　震惊过后，姜燃忍不住瞥了许晓桐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彼此惨不忍睹的童年，那可真是相当的……鸡飞蛋打了。

　　姜燃清咳一声：“嗯，对，就是……就是那个，嗯，发小，发小。”
　　发小好啊，清纯不造作，既不生分也不亲近，简直再合适没有了。

　　程欣然点点头，“哦。”

　　“你过来干什么？”姜燃问。
　　许晓桐语气官方：“你们班通知运动会消息了吗？应该还没有吧？然后校领导准备组织一个彩旗队，我是国护的队长，负责选拔彩旗队队员，所以……”
　　陆远舟不明所以。
　　姜燃听出来了，眼尾一扬就是狡黠，“停，伟大的学长，”她懒洋洋打断，笑容意味深长，“彩旗队队员啊，你是来招揽我还是招揽别人？”
　　陆远舟不知道两人在打什么哑迷。
　　“醉翁之意不在酒，”姜燃翘起食指，向下指，“在乎山水之间也。”
　　她指的是楼下。

　　许晓桐笑起来，眉眼鲜活，“对，我想邀请你，”他不停顿，坦坦荡荡，“也想拜托你去邀请一下林漪。”
　　姜燃毫不意外，滚到陆远舟怀里，“怎么不邀请我们舟舟？”
　　陆远舟声音从头顶传来：“我不参加。”
　　许晓桐无可奈何耸肩，姜燃后靠到她肩上，仰头去看她，声音软软的：“陪我参加嘛，我想和你们一起去玩。”
　　姜燃视野受限，因此没能看到陆远舟垂下眼皮，视线落在少女光洁的脸上，深深浅浅。
　　“行，你那里还缺人吗？”陆远舟问许晓桐。
　　许晓桐挑眉：“当然。”

　　许晓桐走后，当天晚自习，弥勒笑呵呵宣布了这个让人欢呼雀跃的消息——伟大的运动会，它终于来了！
　　“爽！”
　　大家脸上洋溢着灿烂的笑容，甚至有几个男生站起来挥臂欢呼，教室充斥着年轻的明媚，明明只是一个小破运动会。
　　弥勒推了推眼镜，笑眯眯看同学疯闹，并不制止。
　　“既然这么开心，大家都要踊跃报名哦。”弥勒啜了口陈年老茶，飘然而去。

　　下课体委大喊一声：“想要报名的同学来找我签名哦！”
　　鸦雀无声。
　　大家集体聋了一瞬后又默契地嘻嘻哈哈，三三两两起身绕过体委，恍若无人。
　　“听到什么声音了吗？”
　　“没有呢，嘻嘻。”

　　小体委推推小眼镜，喃喃：“你们太欺负人了……”

　　虽然同学们含蓄，但体委是个主动的好体委。
　　她一跃而起，扳住两个嘻哈经过的女生，狞笑道：“小妹妹！考虑一下大姐姐的四百米长跑吗？”
　　两个“小妹妹”花容失色，大呼小叫一阵后败在体委大人的淫威下，瑟瑟发抖签了名字。

　　刚下课姜燃拉着陆远舟去走廊上接水，说是接水，一路上又要吹风又要看月亮，走走停停，非要墨迹到预备铃响才慢吞吞返回教室。
　　进门时，陆远舟落后她一步，不知道说了句什么，姜燃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没拿杯子的手轻轻掴了陆远舟一下。
　　陆远舟不躲，眼底透出一点隐约笑意。

　　体委握着表，欲言又止，总觉得好像哪里不太对。
　　直到走回去，姜燃才发现位置上坐了个人，“你怎么在这儿？”她纳闷。
　　“昂。”体委仰着头，愣愣道，“问你想不想报名一千四……”

　　姜燃一双大眼睛瞬间瞪大了，我吗？你在问我吗？
　　“你说什么？”她甚至怀疑自己耳朵坏掉了，“什么一千四？”
　　体委信心满满：“运动会女子中长跑，一千四。”
　　姜燃：“你真是疯了……。”边说边摇摇头，把体委从位置上拉起来，态度坚决，“不好意思，你滚蛋吧，学姐爱莫能助。”
　　体委扒着她的手可怜巴巴：“你不想……”
　　姜燃闭上眼，双臂在胸前比叉，回绝：“我不想。”
　　体委把憋出来的两泡泪收回去，面无表情：“哦，好吧。”

　　刚才一直没说话的陆远舟忽然从姜燃身后伸出手，摊在体委面前，“我来吧。”
　　“你来什么？”姜燃偏头问，眼看着陆远舟要从体委手中接过报名表，连忙攥住那节雪白的手腕，“这个不是必须要参加的，每年都有很多班级放弃。”
　　陆远舟轻轻挣出手腕，就着这个从后向前半环抱的姿势在纸上签了名字，然后淡淡“嗯”了一声。

　　清清淡淡的香气从身后飘渺地环绕到鼻尖，姜燃直着身子，看那只瘦白的手握住笔。
　　真是奇怪，她眯眯眼，好像有双手正沿着香气蔓延的方向慢慢拢住她，有力地蜿蜒向上，轻柔且不容抗拒地扼住咽喉、捂住口鼻。
　　哗啦——
　　清新的空气海水般涌入鼻腔，姜燃一下子呛咳出声，陆远舟把表递给体委，拍了拍她的背，问：“呛到了？”
　　姜燃半眯着眼，眉毛要蹙不蹙，半死不活一点头，眼睑上那颗痣又出现了。
　　细小的，若隐若现的，像海雾朦胧的月亮。

　　陆远舟不动声色放下手，坐进座位。
　　经过姜燃时，状似不经意问：“耳朵怎么红了？”
　　姜燃一愣，“什么？”
　　“这里，”陆远舟坐下，漆黑的眉眼显得冷静克制，她在自己耳朵脖颈周围轻轻比划一下，又问：“这里怎么红了？”
　　原先红没红她不知道，姜燃下意识摸了摸耳垂，下一刻，血液不受控制地冲向耳颈，她甚至听到了血液冲击耳膜的声音，一下一下，在耳室里有规律地震荡。
　　现在肯定红了。

　　“因为我很热。”姜燃坐下，强调：“真的很热。”
　　“嗯。”

　　体委其实没想到会有人报名这个项目，她就是过来磨一下，找姜燃犯个贱玩一会，没料到真的有意外之喜，人都呆了，听见上课铃后，捧着诏书半身不遂地飘走了。
　　晚自习上了一半了，她诈尸一样挺身，盯着那张签了名字的报名表，没头没脑问：“她俩谈了吧？”
　　同桌：？

　　___

　　晚自习下课后数学课代表小蜜蜂一样忙忙碌碌发卷子。
　　发到姜燃时扫到卷子上的小红花，她由衷邪笑:“哎哈哈哈哈哈哈，姜贵人，皇上今晚翻了你的牌子，你明天要上去讲题。”

　　讲题是数学老师的传统，每节课挑一个同学用八分钟讲一道典型题，要求从题型到变式、从通形通法到特殊解法一次性讲利索。
　　被挑中的同学卷子上会卡一朵小红花。
　　美名曰:“击鼓传花”。
　　同学们私底下说这是“皇帝赐红”。

　　姜燃接过卷子翻看，叹息:“最后一题啊，”说着把卷子拍到桌子上眼不见为净，冲课代表无力吐槽，“公公你丫很欠揍啊。”
　　数学课代表笑起来眼睛眯成一条缝，活泼又喜庆，“雷霆雨露，俱是君恩，老奴哪敢左右圣上旨意，娘娘还是听天由命吧。”
　　“去你的戏精。”姜燃摆摆手示意她走，揭起卷子扫了两眼，“好像做过类似题。”
　　她盯着题回忆，什么时候呢……冬眠假期刚刚结束……什么乱七八糟，我在想这道题……大河向东流啊……无语，不是这道题……让我们荡起双桨……
　　双目慢慢呆滞，大脑逐渐放空，脑内褶皱徐徐舒展成一张平整光滑的白纸。

　　陆远舟：“什么题？我看看？”
　　姜燃回过神，“嗯嗯”着把卷子塞给她。
　　“我会做。”
　　“你哪个不会做。”她哼哼，脑子里忽然闪过一丝念头，“我想起来了！”
　　她迅速扒拉出笔记，翻到对应页数，扫了两眼却发现不对劲——好像不是一种解法。

　　女生蹙起好看的眉，把本子推过去，点了点：“这两个题好像是一种类型，但是我怎么感觉这个做法套不到这道题上？”
　　陆远舟用手抚平卷子，按住一角，她大致一对比，在纸上圈了一个圈：“因为条件给的不一样，卷子上少了一个隐藏条件。”
　　“哦，”姜燃恍然大悟，“我知道后面怎么求了。”

　　---

　　“这道题谁上来做？”数学老师眼睛朝下面一扫。
　　满堂文武鸦雀无声。
　　数学老师叹气，放下粉笔拍拍手，忽然又笑容可掬：“吓唬你们的，胆小鬼，我早就找好人了，来吧姜燃，上来吧？”

　　姜燃脚步轻快，她今早求着程欣然给她扎了个麻花辫。
　　程欣然手巧，扎出来的麻花辫饱满挺拔，从来不会塌下去，班里女孩子都喜欢找她扎头发。

　　“你是不是有一个发圈上面带了两根长长的黑色丝带？”程欣然问。
　　姜燃头发被人握在手里，一边“嗯嗯”一边僵着脖子从桌洞里摸索发圈，“呐。”
　　程欣然把丝带编进头发里，连着头发末梢用一根小皮筋绑在一起。

　　“丝带比你头发长一点，给你绑成个小蝴蝶结还是这么垂着？”程欣然把镜子挪到她眼前示意她看。
　　她头发不长不短，编起来发梢刚好到肩胛骨中间位置，那节丝带比她头发长五六厘米，转身摇头时那节丝带将将拂过手肘——好新奇的体验！
　　姜燃轻轻甩了甩辫子，惊喜笑起来：“就这样吧，好好看！”
　　她哼哼唧唧感谢完程欣然又叽叽喳喳去找陆远舟，给周围一圈人显摆完漂亮发型后新鲜劲还没过，嚷嚷着要拍照片。
　　好不容易得瑟完，一上午都过去了。

　　陆远舟抬头。
　　姜燃脚步轻巧落到讲台上，从盒里抽出一根粉笔转身面向黑板，那一截辫子和丝带跟着她的动作在脑后轻轻晃。
　　脖颈玉白，发丝乌黑，黑白交错在单薄的肩背荡开小片涟漪，确实很漂亮。

　　“陆远舟，你也上去。”

　　“哒哒哒”的写字声戛然而止，姜燃捻了捻手里的粉笔，悄悄看了眼站到旁边的陆远舟。
　　“陆远舟。”她小声说，“别用那盒粉笔，你手里那支掉粉，另一盒是无尘的。”

　　姜燃思路是陆远舟点的，解题思路多少大同小异，数学老师抱着胳膊端详半晌，开口:“陆远舟，换个解法，把两边相等这个条件放后面用。”
　　陆远舟一顿，抬手去拿粉笔擦，刚巧和解完了下笔正要往下走的姜燃狭路相逢。
　　姜燃眼睛一弯:“加油小陆。”
　　数学老师学舌:“加油小陆。”

　　同学们鹅鹅鹅笑起来，陆远舟在黑板上列式子，不知道是真的无动于衷还是因为背朝着同学把笑藏起来了，总之在姜燃眼里没有什么很大变化。
　　她三两步轻巧落座，在一片年轻的笑音里，感觉桌洞轻轻震了一下。

　　程欣然发给她一张照片——讲台上两个人交错站着，一水的瘦高个，陆远舟半背对镜头，看不到脸，只露出一截清瘦洁白的脖颈和手腕，姜燃面朝镜头侧着脸，教室外的阳光映在光洁的面庞上，衬得人鲜眉亮眼。她正冲着陆远舟笑，背后是一整面写完的题，黑板白字，清清楚楚。
　　班里已经安静下来，陆远舟扔下粉笔回座，纳闷：“你在傻笑什么？”
　　姜燃用校服挡住手机，悄悄移给陆远舟看。
　　“好不好看？”

　　“还行，”陆远舟不咸不淡评价：“发给我。”
　　姜燃冷笑：“装什么高冷，明明你也觉得很好看。我也觉得好看。”她划拉屏幕，把照片放大又缩小，满意地不行，“我天，我好满意，我要把它设成屏保。”
　　陆远舟：“横屏的照片，把谁截了？”
　　姜燃一面盯着老师一面在手机上戳戳点点：“好问题啊，把我截了吧，难得看你有张照片。”

　　姜燃把照片调好位置，送到陆远舟面前，“好看吗？”陆远舟眼皮动都没动，左手摁灭手机往桌洞里一塞，凉凉道：“听讲。”
　　姜燃：“哦，好。”

　　下课后——
　　“宝宝你好厉害啊，我要把这张照片封为我的人生照片。”
　　“主要是人好看，我就是随手一拍。”
　　“随手一拍都这么惊艳？你不要谦虚了！”
　　“这不是印证了美女的权威吗？怎么拍都美。”

　　陆远舟听着两个人你哄我我哄你，你夸我我夸你，然后嘻嘻哈哈笑在一起。
　　她在手机上划了两下，冲后面说：“姜燃，过来给你讲题。”

　　“来啦！”
　　姜燃往她胳膊旁一趴，笑眼璀璨，“你讲，陆远舟。”

　　陆远舟桌洞里的手机无声亮起，屏幕上的姜燃侧着脸也正笑容灿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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