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君不当炉鼎

　　“司命，我知道你在殿里！你出来！”

　　元青苏火急火燎下了云雾，龙行虎步至司命殿前。见司命在里头装死，元青苏甫一抬手欲砸门，便扑了个空。

　　司命还是那副冰块脸，带着深重的工作怨气，将眼前这位不靠谱的同僚扶起来，没好气问道：“你怎么又死了？”

　　“自戕，你别管。”元青苏正色道，“我回来是问你一件事，你给我的历劫世是什么情况？”

　　“为了问个问题就自戕？青苏仙君，你还想不想历劫成功了？”

　　“司命，你转移话题也太生硬了吧。”

　　“……”

　　司命盯着元青苏，看了许久，冷笑道：“我不说，你又待如何？”

　　“我会上报天帝。你给我的历劫世是往生世，此举涉嫌改变过往，这是严令禁止的。”

　　“呵，你跟我说规矩？你但凡守规矩也不会闹成现在这样。”司命毫无感情地嘲讽完毕，接着道，“没错，我给你的历劫世就是往生世，但这件事我早就跟天帝汇报过，是盖过章的，不会影响因果。”

　　“怎么可能不影响？”

　　“你是司命还是我是司命？”

　　司命坐镇司命殿数万年，第一次见元青苏这样胡搅蛮缠的仙。

　　别的无情道都是无悲无喜，断情绝爱，元青苏的无情却是显得没良心，在一些事上犟得要命，九头牛都拉不回来。

　　比如现在，元青苏与司命干瞪好半天，终于等到司命败下阵，主动朝他招手道：“我不可泄露命数，得你自己去悟。”

　　能让司命松口不易，元青苏好心退让一步：“那这次让我重新来过。”

　　或许，问题出在元家。

　　司命拧眉道：“你把我当驴使？”

　　元青苏诧异：“你不是司命么？回溯对你来说不难吧？”

　　司命气笑了：“你要搞清楚，那是往生世。回到过往那么轻松，那人人都可以回去了。”

　　元青苏嘟囔道：“又不影响因果么，天道不会拦你……”

　　司命揉了揉眉心：“可往生世有个变数。”

　　“明无慈？”

　　“嗯，这是你悟出来的，不是我说的。”

　　“知道了，你不要欲盖弥彰，天道哪有那么小心眼儿。”

　　“啧，你怎么不来当司命？”

　　“你若想，也不是不行。”

　　两仙拌嘴老半天，司命脸色愈发难看，道：“就是因为明……变数，所以导致回溯一次就会消耗能量，越往前消耗得越多。而且……”

　　司命停顿一下，看向天边，又回望好奇的元青苏：“回溯越前，次数越多，会影响到变数。”

　　“啊？怎么会影响到明无慈？”

　　“到时候你好自为之。”司命面无表情强调道，“你还有一个选择，杀了明无慈，勉强算你历劫成功。”

　　“我要知道真相。”

　　“你会后悔。”

　　“后悔就后悔，我现在要去找真相。”

　　“……”

　　司命彻底泄气，转身去拿尘缘镜，旋即轻轻一点，平静的镜面荡漾开来，元青苏上前几步，照出一副枯瘦的小孩儿模样。

　　小元？

　　元青苏揉了揉眼睛，那小孩儿也跟着在镜子里揉眼睛。

　　哦，原来是小元。

　　原来他真的是小元。

　　元青苏的脑海里补上这块记忆，心里却缺了一块，空落落的。

　　假的，都是假的，没有所谓娇生惯养的元小公子，只有一个连自己生辰不能过的小元。

　　“小元，出来。”

　　李管家站在房门口，分明是嘴角往下耷拉，还硬是挤出一个难看的笑，温声细语哄孩子一般让他出门。

　　元青苏跟上李管家的脚步，一直到大厅，印象里慈善的爹爹和娘亲也是李管家的表情，只是藏在阴影里，看不太真切。

　　明无慈端坐在椅子上，茶盖刻意轻碰碗沿，投玉碎珠般叮当作响，却如同催命曲惹人头皮发麻。

　　他还是那身白衣道袍，一如梦里与小元的初见。

　　元青苏直勾勾地看向明无慈，打量那熟悉的眉眼，兴许是半隐在水雾中，看得不太真切。

　　明无慈朝他一笑，眼底殊无笑意，连话也是对元家夫妇说的：“想好了？成年后就送过来。”

　　元青苏脑子“轰隆”一声，对上明无慈似笑非笑的审视目光，忽然反应过来，不，这不是无慈道长！这是幽冥鬼君！

　　谁真？谁假？

　　正在元青苏僵在原地时，元氏夫妇松了口气，连连赔笑道：“成年？你现在就可以带……”

　　“我不要没长开的炉鼎。”明无慈温和驳回，“养好再送来。”

　　元老爷两边眉毛几乎拧在一起，才想起旁边的小元是个活物似的，看了好几眼，解释道：“这孩子野性难驯，鬼君大人……”

　　“野性难驯？那就洗成白纸，以蜜糖养之。”明无慈缓步走到元青苏面前站定，弯腰，微笑，眼底恶意明晃晃刺过来，“期待下一次见面，元青苏。”

　　元青苏的话卡在喉咙里，只看到眼前的明无慈寸寸崩裂，化作一团黑雾，消失在天边。

　　他侧过头，“记忆”里的亲人微妙的目光投来，将他上下左右扫了一遍。

　　随后，元老爷率先开口道：“把他带下去洗记忆。再去羽州，偷偷请个养鼎大师来……”

　　“那小子要跑！”

　　耳边如同评估商品的噪音飘远，只剩下风声在耳边嘶哑地哭叫，元青苏慢慢停下，扶住大树，明明已经上气不接下气，却还是手脚并用爬上树。

　　只要跃过那面墙……

　　“啊！”

　　李管家拎起摔了个狗啃泥的小元，刚伸出去的飞踢腿停在空中，又愤愤落到地面上。

　　“你跑得出去才怪。”

　　元青苏刚想反驳，忽而发现那语气冷冷清清，分明是死冰块司命的声音。

　　察觉到元青苏的发现，司命在他脑海里冷笑：“你的第一要务是保留记忆，不然又要乐呵呵被当鼎养了，送去幽冥山给明无慈吃干抹净。”

　　元青苏冷静下来，那股子悲哀的无名火熄灭。他故作怯生生道歉，一瘸一拐跟着李管家回去。

　　在元府装小白花效果甚佳，元青苏调整好心态，用伤势和未来价值博取到怜悯，住进一间还不错的房里。

　　李管家会给他送药，喝够四十九天便会失去记忆，成为一张可塑造的白纸。

　　元青苏用尽办法，没有全部喝下，偶尔迷糊，也能用写好的手札唤醒记忆。

　　但是，在元氏夫妇眼里，元青苏愈发乖巧，的确是失忆之症。

　　“小公子。”李管家唤醒元青苏，“老爷给你请了位先生，你要跟着他好好学习。”

　　什么先生？不过是养鼎的异人。

　　元青苏微笑点头：“好。”

　　来到院子里，见到那位先生。先生摸了摸元青苏的根骨：“不错，能成。私人的？”

　　“对。”

　　“有福气。”

　　先生眼里带着几分促狭，元小公子看不懂，元青苏看得懂，但他只能回以笑容。

　　正在这时，外面传出响动。

　　元青苏小声询问：“那是谁呀？”

　　“风徐娘子。”

　　“风徐娘子怎么来这里了？”

　　“她的徒弟肉身活了，来过元府，便来看看。”

　　“那她找到了吗？”

　　“没有。但元大公子跟她走了。”

　　“元……”

　　“嘘。”李管家截断二人的对话，“哪有什么元大公子，你别刺-激他想到什么。”

　　“也罢。你就跟着我好好学吧。”

　　先生牵起元青苏的手，往内屋走去，不多时，元青苏腰间多了个鼎印，蛇尾缠花枝的样式，煞是糜丽。

　　元青苏没闹，发呆半天，忽然叹道：“风徐娘子会收我吗？”

　　先生嗤笑：“想什么呢？有仙缘的人才有机会。”

　　“仙缘……”

　　抬头望天，天高高的，静默的，触不可及。

　　元青苏回到房里，趴到窗边远眺：“我想要仙缘。”

　　“青苏，你把脑子洗掉了吗？”司命在脑海里看不下去，出声道，“你本来就是仙君！”

　　“……”

　　“……”

　　好一会儿，元青苏才回答司命：“可是再来一次，我还是会这样想。”

　　“为什么？”

　　“因为我自私，我贪-婪，”元青苏自嘲地深吸一口气，“所以我不甘心。”

　　“你这心态是怎么成仙的？”

　　“那你是怎么成仙的？”

　　面对元青苏的反问，一向毒舌死板的司命难得带了几分温情：“我是上一任司命丢入凡间的星星，等上一任司命陨落后，我才回去继任的。”

　　“你来过人间？”

　　“对，这是我的职责。”司命转而叹道，“元青苏，像你这样执念太深的人，一般成不了仙。”

　　“可我就是成了。”元青苏冷笑，“你常说人各有命，我却说人各有道。”

　　“你这条道是死路。”

　　“那也要走。”

　　司命没声了，再和元青苏聊下去，他的道心都得被污染。

　　这场谁也说服不了谁的辩论，在一场独属于落日的静默中结束。

　　接下来的日子，与“前世”如出一辙。只是保留了记忆的元青苏，品出细微的意味深长——

　　不过是一件被精心装点的饰品罢了。

　　很快，包装好的炉鼎，坐上远离青州的马车。

　　这回接元青苏的马夫不是前世和前世第一次轮回的黑衣人，改换成一个沉默寡言的瘦高个儿。

　　后来元青苏发现瘦高个儿并非沉默寡言，只是因为他就是个哑巴。

　　“怎么换人了？”

　　哑巴回答不了元青苏的话，元青苏也不自讨没趣，缩回去，窝在车里发呆。

　　如果一切按前世进程走，就该是黑衣人来接他。

　　难道，这就是司命说的“变数”吗？明无慈到底扮演了什么角色？

　　元青苏闭上眼睛，梦到了许多明无慈。

　　冷漠恶劣的炉主，温润如玉的道长，呆呆笨笨的夫君……

　　还有许多张看不清脸的明无慈，也许在笑，也许在哭，也许在幽怨地注视他，憎恨他，而后在炼狱中张开怀抱，接住他。

　　元青苏有些喘不过气，再一睁眼，脸上有温热液体淌过，他下意识以为是血，去摸，竟然是泪水。

　　自修无情道后，元青苏把泪水丢在过去。此后百年，未闻仙君泪。

　　在前世前往幽冥山上的路途上，没有发生从梦中惊醒的桥段。元青苏只当作一段小小的插曲，转身，裹好被子入眠。

　　耳边骤然起风，如同蝴蝶振翅，元青苏抬起脸，一双饱含愧疚与怜悯的眼睛出现在车窗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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