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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殇·孤身行
石洞内,死寂与阴冷仿佛拥有了实质的重量,沉甸甸地压在身上,唯有洞外哗啦啦无休无止的雨声,穿透进来,像是在为一场刚刚落幕的、无声的背叛奏响哀乐。
谢囚雨躺在冰冷的石台上,像一尊被遗弃的玉雕,许久都未曾动弹一下。灵体被强行撕裂的剧痛已渐渐麻木,转化为一种深入骨髓、弥漫至每一寸感知的虚弱与冰冷。他感觉自己像是一个被掏空了内里的琉璃盏,表面上或许还完好,但内里已然布满裂痕,轻轻一触便会彻底崩散。那原本充盈着蓝色灵流的丹田气海,此刻枯竭黯淡,只剩下中心一点微弱的灵光在苟延残喘,象征着他不至于立刻消散,却也与行尸走肉无异。
但比这躯体的痛苦更甚的,是心口那片无边无际的荒芜。禹晨最后那句“大道之争,便是如此”,连同他转身离去时那决绝冷漠的背影,如同最锋利的、淬了寒冰的锥子,在他毫无防备的心上反复穿刺、搅动。那些曾经视若珍宝的温暖记忆——油菜花田里他笨拙的笑、面摊前他手把手的教——此刻全都变了质,成了包裹着蜜糖的剧毒,每一帧回想都带来一阵新的、痉挛性的窒息与恶心。
他尝试动了一下手指,尖锐的刺痛沿着手臂蔓延,让他控制不住地发出一声低弱的闷哼。目光所及,是那瓶被遗弃的丹药和那袋孤零零的灵石,像是一种居高临下的施舍,更像是对他所有信任与情感的无声嘲讽。
他不要!他不要这种背叛,他不要这种包着蜜糖的背叛!
他只是想要同行啊。
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力气支撑着他,猛地挥动沉重如铁的手臂,将那些东西尽数扫落石台!“哐当——啪嗒——”瓷瓶碎裂成几瓣,圆润的丹药滚落出来,沾染上肮脏的尘土;灵石叮叮当当散落在阴暗的角落,闪烁着微弱而讽刺的光。
这个激烈的动作几乎榨干了他最后的气力,他瘫软下来,大口大口地喘息着,眼前阵阵发黑,耳边嗡嗡作响。不能留在这里。这个充满了谎言与背叛气息的地方,这空气中仿佛还残留着那人温和假象的地方,多待一刻都让他感到灵魂被玷污,感到一种灭顶的绝望。
他必须离开。
他挣扎着,用颤抖的双臂支撑起仿佛不属于自己的身体,一点一点,如同蠕虫般从冰冷的石台上挪下来。双脚触地的瞬间,虚软得如同踩在棉花上,又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的骨头,他晃了晃,不得不将全身的重量都靠在冰冷潮湿的石壁上,才能勉强稳住身形,不至于立刻瘫倒在地。
每一步都像是踩在烧红的烙铁上,又像是行走于刀尖。灵体的严重受损让他周身气息极度紊乱,身形时而凝实,时而边缘模糊,散发出细微的、不受控制的雨雾,仿佛随时会彻底化作一阵青烟,消散在这凄风苦雨之中。他死死咬着下唇,直到尝到腥甜的铁锈味,那点痛楚反而让他混沌欲散的意识清醒了一丝。
他扶着石壁,一步一挪,用尽了意志力,才艰难地挪出了这个让他心死魂伤的石洞。
洞外,暴雨如注,天地间白茫茫一片,混沌未开。冰冷的雨水如同天河倒泻,瞬间将他从头到脚浇得透湿。单薄的衣衫紧紧贴在少年纤细而不断颤抖的躯体上,勾勒出伶仃可怜的轮廓。雨水毫无怜悯地顺着他的黑发、苍白的面颊流淌,肆意横流,早已分不清哪些是无情的雨水,哪些是……或许早已在心碎那一刻就流干了的眼泪。
他回头,最后望了一眼那幽深如同巨兽之口的山洞,那里面埋葬了他对这个世界最初、也是最炽热的信任。然后,他毅然转身,踉跄着,一头扎进了无边无际、冰冷刺骨的雨幕之中,再也没有回头。
没有方向,没有目的,甚至没有思考。
他只是被一种本能驱动着——远离!远离那个地方!远离那个名字!远离那段被他视若珍宝、如今却碎成齑粉、每一粒都带着倒刺的过去!
山路被暴雨浸泡得泥泞不堪,湿滑难行。他摔倒了无数次,滚了满身的泥浆,头发黏在脸上,狼狈得如同泥地里挣扎的困兽。手掌、膝盖、手肘,凡裸露在外的皮肤,几乎都被尖锐的石子和枯枝划破,鲜血混着泥水渗出,往往还来不及凝固,就被下一波雨水无情地冲刷干净,只留下火辣辣的疼痛。体内的灵力枯竭得厉害,如同干涸的河床,连最简单的、他曾觉得如同呼吸般自然的避雨诀都无法凝聚,他只能凭借这具骤然变得沉重而脆弱的□□,生生承受着这天地之威。
曾经,他是天地雨灵,欢喜雨,亲近雨,视雨为同类。此刻,这漫天冰冷的雨水却像是无数根细密的、淬了寒毒的针,密密麻麻地扎在他裸露的皮肤上,更扎在他那颗千疮百孔、鲜血淋漓的心上。原来,雨也可以是如此的……寒冷刺骨,如此的……令人绝望。
不知走了多久,一天,两天?还是仅仅过了几个时辰?时间在极致的痛苦与麻木中失去了意义。饥饿、寒冷、虚弱,如同最贪婪的跗骨之蛆,疯狂地蚕食着他仅存的体力与微弱的意志力。他曾试图寻找些野果充饥,调动那微薄得几乎感知不到的灵力去探查,却立刻引发了灵体一阵剧烈的、几乎让他晕厥过去的抽痛。他只能像最原始的野兽般,凭借肉眼和直觉,寻找那些看起来能入口的、略带酸涩灵气的野果和草根,勉强维持着这具身体不至于彻底崩溃。
他甚至能模糊地感知到山林间有些低阶妖兽在暗中窥伺,那绿油油的眼睛在雨幕中若隐若现,带着对“虚弱猎物”的垂涎。他只能强撑着,散发出最后一丝属于“灵”的、尽管微弱却依旧存在的气息,震慑着那些蠢蠢欲动的存在,然后尽快逃离那片区域。
他变得前所未有的沉默,那双曾经清澈得能映照出人间烟火色的眼眸,此刻只剩下了一片被冰封的荒芜和深不见底的戒备与惊惶。他不再轻易靠近任何有人的地方,远远听到人声、看到炊烟,便会像一只被弓箭惊吓过的鹿,立刻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仓皇地躲藏进更深的草丛、更隐蔽的石缝里。
曾经禹晨带着他、教他认识的热闹人间,如今在他眼中,都蒙上了一层厚重而危险的、名为“虚伪”与“算计”的阴影。
有一次,在连续三日未曾找到任何食物后,极度的饥饿感战胜了恐惧。他远远看到一个位于山脚下的小村庄,看起来宁静而平凡。他攥紧了手中那块禹晨“遗弃”他的、最低阶的下品灵石,鼓起残存的勇气,想用它换一点最粗糙的食物。
他小心翼翼地靠近村口,看到一个正在屋檐下收拾柴火的中年村民。他走上前,将灵石递过去,声音干涩嘶哑,几乎难以成言:“……换……换点吃的……”
那村民抬起头,狐疑的目光在他异常出色的、即便满是泥污也难掩清俊的容貌,和他那身破烂不堪、几乎不能蔽体的衣衫上来回扫视。那目光,像是刀子,刮得他生疼。村民一把抓过灵石,掂量了一下,眼神闪烁,随即猛地提高了嗓门:“偷来的吧?你这小叫花子,哪来的灵石?看你这模样就不像好人!来人啊!抓贼啊!”
几声吆喝,几个粗壮的汉子便从屋里冲了出来,眼神不善地围拢过来。
谢囚雨吓得魂飞魄散,那日被阵法束缚、灵力被强行抽离的恐怖记忆瞬间复苏。他转身就逃,用尽最后力气,不顾灵体崩潰的剧痛,强行催动那几乎溃散的本源,身形在一阵极其不稳定的、仿佛随时会熄灭的雨雾中闪烁了一下,险之又险地遁入了村庄旁茂密的山林深处。
身后传来的叱骂声、嘲笑声,以及石块砸在树干上的闷响,如同冰冷的鞭子,一下下抽打在他早已麻木却依旧敏感的神经上。
他不敢停,一直跑到力竭,才找到一个隐蔽的、散发着腐朽气味的树洞,一头钻了进去,蜷缩在最深的角落里,抱着膝盖,浑身控制不住地瑟瑟发抖。不是因为寒冷,而是因为一种彻骨的、席卷了全部身心的绝望与恐惧。
天地如此之大,风雨如此之狂,竟无他一方寸容身之地。
信任筑就的巢穴,倾覆得如此轻易,如此彻底。
而这条他曾以为充满烟火色彩的人间之路,竟比荒野更加险恶,更加难行。
洞外,雨,依旧在下,永无止境般。冰冷的雨水顺着树洞的缝隙渗入,滴落在他冰冷的皮肤上。他将脸深深埋入臂弯,整个人蜷缩成最小的一团,仿佛这样就能抵御全世界的寒意。
原来,“囚雨”这个名字,从一开始,就预示了他无可更改的命运——不是囚于一片值得停留的温暖天地,而是囚于这场永无止境的、冰冷的、充斥着背叛与恶意的漂泊之中。
孤身行,雨作伴。
而这场雨,再无半分甘甜,唯有彻骨之寒,与无边孤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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