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死在群星之巅

　　眼睛有些发酸，冷曜垂下头，几滴眼泪顺着脸颊往下滑，滴在桌板上，几个呼吸之间，她摁灭烟蒂，抬眸迎上对面那道锐利的目光，一字一顿道：“我、说、的、都、是、事、实。”

　　说到最后几个字，她的声音渐渐弱下去，嗡鸣一般，带着潮湿的水汽，话音刚落就再度低下头，双手捂着脸，肩膀剧烈颤动，压抑的哭声在审讯室里蔓延开来。

　　莱恩霍桑却不为所动，递过去一张纸巾就任由冷曜哭泣。

　　他办过太多案子，对罪犯的各种行为了如指掌，能敏锐察觉到他们每个行为背后的动机，包括各种情绪宣泄的目的。

　　他一直等待的就是这一刻，进入审讯室几十个小时，这是冷曜第一次表露出真实的情绪，这是一个巨大的突破口，如果利用得当，这宗星舰迷案就能更快水落石出，给民众一个交待。

　　在来到这间审讯室之前，他已经被星联警署的最高长官催促过不下十遍，民众更是成天在警署门口聚集游街，呼吁尽快惩处星舰罪犯，让英雄安息。

　　莱恩霍桑清楚，上面的施压来自对□□的需求，能源危机爆发以来，星联的动乱时有发生，统治地位始终受到威胁，再加上这次牺牲的是全民英雄霍尔，又有整个星舰军跟着命丧太空，统治集团生怕有人以此为契机爆发起义，所以迫切地想要尽早给民众一个交待，甚至明里暗里暗示莱恩霍桑，要有大局观，真相在大局面前不值一提。

　　莱恩霍桑也清楚，民众的群情激愤、集体请愿，不过是恨意和嫉妒的具象化。

　　进入星际时代后期，星舰军的地位早就不复当初，谁都不愿意从事薪资水平一般，却时刻都有可能丧命的工作，再加上星舰军虽然隶属于军队，但在实际工作中其实更像是星际矿工，工作内容无非就是去各个星系寻找并开采资源，说得好听叫星舰军，说得直白一点就是个工人。

　　薪资一般，危险系数高，工作强度大，社会地位低，发展到后来，没人愿意应招入伍，入伍的工作一段时间后也会想尽办法离开，导致星舰军数量锐减，甚至一度紧缺到难以维持常规的资源开采任务。

　　星联领导层想了很多办法，强制入伍是不可能的，星际时代最看重的就是人权；提高薪资水平也是不现实的，星联早就赤字连连，能维持日常运转已然是非常艰辛。

　　那究竟如何才能提高星舰军的社会地位，提高民众的参军意愿呢？

　　星联统治集团思考了很久，终于想出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星舰军偶像化。

　　民众需要偶像，需要一个能让他们暂时忘却艰辛现实的东西，既然如此，为什么不能让星舰军成为他们的偶像？如此一来反而有更加积极向上的带动作用和榜样作用。

　　星联上层开始逐步实验，最后确定了这是一条可行的方案。于是，在星际社会后期，星联上层会从每年入伍的星舰军里，挑出各方面条件都很出色的人，进行个人IP的打造，通过这些星舰军的个人影响力吸纳更多人入伍加入星舰军。

　　事实证明这个计策成功了，施行以来，参军率直线上升，民众对星舰军的狂热崇拜直接导致选秀节目销声匿迹，影视剧里演的全是星舰军的爱恨情仇，流行歌曲唱的全是星舰军的英勇事迹，这一现象在霍尔出现后更是直达巅峰，出色的外表和出众的实力直接让他成为星舰军的代言人，星联统治集团更是乐见其成，推波助澜地将他包装成英雄舰长，成为最炙手可热的全民偶像。

　　偶像是不能恋爱的，但霍尔是例外，他不顾所有人反对公开追求冷曜，不顾粉丝脱粉威胁公然求婚冷曜，不顾粉丝自杀威胁与冷曜举办盛大婚礼，奇怪的是如此种种对粉丝不屑一顾的行为，不仅没有让他大面积掉粉，反而为他吸纳了更多死忠狂热粉。

　　多么至真至纯、至爱至性的人啊，哪怕全世界反对，他都要和喜欢的人在一起，粉丝们感动于他对真爱的追求之余，嫉妒的烈焰开始燃烧，火苗不偏不倚地烧向那个明明普通得一无是处，却意外能获得霍尔青睐的冷曜身上。

　　现在，他们的大英雄，传奇的霍尔舰长牺牲了，还是因为这个女人，他都死了，她有什么资格独活？

　　这些消息遍布星联所有媒体平台，莱恩霍桑即使没兴趣，也多少知道一些，再经过调查，他就知道得更清楚了，霍尔活着的时候，那些狂热粉丝虽然嫉恨，至少还能为了他按下阴暗的想法，如今霍尔牺牲，那些丑陋的恶意就再没有必要隐藏，还不如全部释放出来，逼迫当局严惩冷曜，霍尔的死一定跟他脱不了干系，英雄已逝，不能让英雄死不瞑目。

　　莱恩霍桑敏锐地察觉到冷曜的叙述里全是漏洞，真相究竟如何还得继续深挖。

　　他漠然地看着冷曜啜泣，继续追问：“冷博士，我知道霍尔舰长的牺牲令你很难过，但请你控制住情绪，回答我一个最关键的问题……”

　　他顿了一下，开口道：“你的故事里，是外星生物的攻击导致‘凯旋’号供电系统出现故障，你也是因为休眠舱断电导致缺氧而苏醒的，据我所知，休眠舱一旦断电就会停止供氧，在封闭又狭小的空间里，我们假设你拥有人类最强的憋气能力，或者再大胆一点，你可以在缺氧的状态下存活30分钟，那么请问，为什么你醒来后全星舰的人都变成了尸体，还是凉的？”

　　冷曜捂着脸，哭泣让她的回答断断续续：“这……怎么了？他们就是……凉了啊，人死后……尸体不……就是会变凉吗？”

　　莱恩霍桑站起身，递过去一张纸巾，很有耐心地解释：“你也许不知道，通常情况下一个成年人的尸体会在死后8到12小时彻底变冷，考虑到太空环境，我们将尸冷时间缩短到4个小时，可即使这样，也无法与你从休眠舱苏醒的时间相对应，更别说还得加上星舰军与外星生物战斗的时间，所以请你仔细回忆一下，你从休眠舱出来后，那些尸体真的是冷的吗？”

　　冷曜忽然哭得撕心裂肺，哽咽着控诉莱恩霍桑的无情：“我死了丈夫，我丈夫死了、你们还把我关在这里，问我这些尖锐的问题，我丈夫死了啊，你们就是这样、对待英雄遗孀的吗？你们的良心在哪里？”

　　审讯室里负责记录的警员气不过，直接跳起来骂：“英雄遗孀？！霍尔舰长是怎么牺牲的你都交待不出来，还好意思说自己是英雄遗孀？！你说了那么多废话，只有一句话是对的，要不是你，‘凯旋’号上的人就不会死，都是因为你，霍尔舰长才牺牲的，你就是个瘟神，你就应该赎罪！你剩下的人生就应该烂在星联的贫民区里，为霍尔舰长赎罪！”

　　冷曜整个人直接哽住，错愕地看着那个始终未曾发言，结果一出口就石破天惊的警员，半晌过后，她微微抬起下巴，神情略显倨傲：“霍尔怎么舍得我死？他那么爱我，爱到宁愿不能见我最后一面也要护住我，我得珍惜他的这份爱，而你，警官，你在激动什么？是因为没有得到过就永远失去了吗？”

　　“你！！！”警员怒极，咬牙切齿地指着冷曜，气得手指都在颤抖。

　　冷曜斜睨地看着他，气势分毫不让。

　　对峙中，莱恩霍桑突然开口：“出去。”

　　警员难以置信：“莱恩警督？”

　　“你，出去。”莱恩霍桑看向他，眼神肃杀得可怕，那人身上的嚣张气焰倏然间消失无踪，他恨恨瞪一眼冷曜，不情不愿地出去了。

　　他一走，莱恩霍桑的目光就变了，虽然还是很锐利，但却完全没有肃杀的感觉：“不好意思，冷博士，我们也是为了办案，所以还请你好好回答我的问题，这非常重要。”

　　冷曜低头擦掉眼泪，抬起哭红的双眼，迎着莱恩霍桑的目光：“现在已经过了48小时，在我的律师到来之前，我不会再说一句话。”

　　莱恩霍桑沉默，48小时是个分水岭，低于这个时间叫配合调查，高于这个时间叫审问，需要有确凿的犯罪证据，否则就是程序违规，会面临稽查的问责，还可能会被当事人起诉。很明显，对面的女人讲那么多故事，又突如其来地表演情绪崩溃，耗的就是这个时间节点。

　　倒也算是图穷匕见了，莱恩霍桑笑了一下，挑眉，“律师？你请谁？你以为现在的舆论环境，还会有律师愿意为你辩护？”

　　冷曜咬了一下嘴唇，“只要钱给够，总有人会被利益吸引。”

　　“钱？你哪来的钱？霍尔舰长的保险金？”莱恩霍桑身体前倾，用一种看猎物一般的目光看向冷曜，“你以为保险公司会老实赔付给你？别天真了冷博士。我不认为你会为了天价保险金谋杀丈夫和一整个星舰军，但你刚才的故事明显是假的，漏洞太多，我忍了好几次才没有打断你。”

　　不等冷曜做出任何反应，莱恩霍尔继续道：“你最好老实交代‘凯旋’号上到底发生了什么，这是你最后的机会，否则，等技术部门恢复完数据，我们一定会有别的理由逮捕你。”

　　冷曜低头，抿了抿唇，双手放在桌板底下，指尖一遍又一遍地扎着掌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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