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月城的亡灵小店

　　命运是个脾气古怪的家伙，特别热衷于戏耍那些不甘心受其摆布的人，徒劳的反抗越是激烈，就越能给它带来乐趣。

　　塔姆这次伤得不轻，在亡灵法术的负面影响下，伤口不但迟迟没有好转的迹象，反而发起了高烧。

　　亡灵们常用的治疗法术可派不上用场了，如果丢一个“吞噬血肉”或者“死亡缠绕”到塔姆身上，只怕会立马送掉他的性命。

　　为此，竞技场破天荒地请了一个兽人萨满来给塔姆治伤。该萨满清理了塔姆的伤口，外敷清热消炎的草药，内服恢复体力的药汤，逐渐稳定住了病情。

　　他最后一次来的时候，塔姆已经恢复了神志，在临别的时候，塔姆偷偷拉住了他的胳膊，用恳求的眼神望着他，希望对方能看在同族的份上，给予更多的帮助。

　　萨满却沉默地摇摇头，收拾起东西离开了。

　　塔姆绝望地看着萨满离开，蜷曲起身体，为自己的软弱羞愧不已。

　　塔姆算是幸运的，从死神手里拣回了一条命，不过恢复情况并不理想，身体依然很虚弱。

　　看起来竞技场的人并没有急着要结果他，这段时间没有再给他安排比赛，他也就乐得暂时忘掉自己的处境，过上几天平静的日子。

　　塔姆有时会想起上一场的对手，那个孩子，塔姆甚至还不知道他的名字。如果是在他的家乡见面，而不是这个鬼地方，那情况该有多么的不同啊。

　　他想象着他们一起坐在夕阳的余辉里聊天，那孩子腼腆地试着跟他吹牛，逗得两个人一起哈哈大笑。

　　塔姆的嘴角浮起一丝微笑，片刻后，喜悦就被遗憾挤走了。

　　他对你死我活的结局感到非常遗憾，但他没有别的选择，那孩子也一样，他们的命运从一开始就决定了。

　　只是仔细回想起来，塔姆觉得最后一段的战斗还是有些奇怪。虽说他死中求生的策略最后一刻奏效了，但化作飞刀的那一斧头并不足以干掉食人魔，甚至能在多大程度上削弱食人魔的战斗力都是个问题，而对手之前突然出现的失常表现则显得意味深长，似乎不是发疯那么简单。

　　食人魔的状况倒是给了塔姆些启示，或许不久之后，他也会在血腥比赛的折磨和亡灵法术的侵蚀下变成一个失心疯，当然前提是他能挺过足够多的比赛。

　　能重新见到托卡算是个意外之喜，不过高兴之余，塔姆心里也很不是滋味，虽然他们都还活着，可是这种朝不保夕的日子也不知道能持续多久。

　　没有比赛的时候，所有的人都只能待在自己牢房里，所以说这一面也许就是他们的最后一面了。

　　最后一面也未必是件坏事，起码不是最坏的，对此他也不敢多想。

　　黑影鞠了个躬，说：“主人，据医生说，537号的情况不是太好。”

　　斗篷里的人哼了一声，说：“什么叫不是太好？”

　　“据说537号感染了风寒，加上亡灵法术的侵蚀，内脏已经变得非常脆弱，几乎没有完全康复的可能。”

　　“他还能上场吗？”

　　“回主人，应该还可以上场，只是不一定什么时候就会突然垮掉，也许会直接死在比赛场上。”

　　斗篷里的人暴怒起来：“饭桶，医生都是白痴吗？哼，不一定什么时候，要这些狗屁医生有什么用？”

　　“主人息怒，您知道，这是我们最好的医生了。”

　　“什么最好的医生？都是狗屁。为了给那头野兽治伤，你知道我花了多少钱？还没有给我捞回来就想死，没门儿。”

　　“是，是，”黑影连连点头，“关于这个，小人倒是有个想法。”

　　斗篷里的人冷冷地说：“你又有什么馊主意？”

　　“小人想，要不就趁着现在537号人气正旺，我们再来一次，狠狠捞一把。”

　　“你是说像上次对付食人魔那样？”

　　“是啊。”

　　斗篷里的人沉思了一会儿，说：“本来还指望他能替我多挣几场钱，既然是这种情况，那你就看着办吧。记得安排个合适的对手，小心别搞砸了！”

　　“小人明白，请主人放心。”

　　“537号，吃饭。准备一会儿上场。”

　　塔姆一言不发地接过盛饭的瓦罐，大口吃了起来，片刻之间就吃光了所有的食物。

　　角落里，一个黑影一直盯着塔姆，直到他吃完了饭才满意地转身离去。

　　塔姆看着站在对面的对手，有些惊讶，又有些哀伤，没想到遇到了最坏的那种情况。

　　“嗨，塔姆。”还是托卡先打破了沉默。他也是神情复杂。

　　“托卡。”塔姆喉头有点儿哽住了，他握紧拳头，使劲儿捶了捶胸膛，说：“同血同源。”

　　托卡如法炮制，也说到：“同血同源。”这是他们部落特有的见面问候语。

　　塔姆心情很沉重，他想这或许就是命运的捉弄吧。“真没想到我们还能再见面。”

　　托卡耸了耸肩膀，说：“这样见面恐怕比不见还糟。”

　　“我一直以为你已经战死了。你怎么也到这儿来了？”

　　“要是当初死了也许倒是好事儿。我那会儿受了伤，该死的亡灵把我扔在战俘营的角落里，没人理睬，我差点儿没了命。后来好不容易挺了过来，他们又把我卖到了这家角斗场。你呢，也是这样来的吗？”

　　“差不多吧，我当时被打昏了。等我清醒过来，就已经到了这个鬼地方。”

　　“这两头野兽怎么吼起来没完没了。你能听懂兽人的话不？”奥尔良问老滑。

　　老滑摇摇头，“不懂。怎么还快动手，该死的。”

　　竞技场里回响着尖叫和辱骂，催促着两个兽人。

　　塔姆环顾了一下四周，说：“看来是免不了的，来吧托卡，拿起你的斧头，让我们痛快地打上一场。不论怎样，都要坚持我们的荣誉。”

　　托卡脸色阴沉了下来，一言不发地提起双斧。

　　他们俩是从小一起长大的伙伴，也不知道曾多少次在一起切磋了，彼此都非常熟悉，稍微对峙了一下，两人就缠斗在了一起。

　　塔姆一向以力大著称，托卡则更加灵活，他们一旦较量起来，一时半会儿是分不出胜负的。

　　塔姆知道托卡是个难缠的对手，虽然他们以往较量的战绩是塔姆占优，不过优势并不是很大。

　　再加上大病初愈和亡灵魔法的侵蚀，塔姆的状态并不好，手脚有些酸软无力，力量和灵活性都远不如平时。

　　所以他先采用守势，小心翼翼地应付着托卡的进攻。

　　不过托卡今天也有点儿失水准，他的情绪似乎有些急躁，招法虽然凶狠却不够稳健，有几次冒进的攻击，差点儿让塔姆反击得手。

　　可每到该下手的时候，塔姆总是感觉实在没法伤害托卡，往往把斧头一偏就放过了对方。

　　托卡忽然向后跳了一步，大声吼起来：“为什么不动手？塔姆，刚才你明明可以直接砍中我的右臂，为什么要故意偏过。你在可怜我吗？还是想耍我，看我的笑话？”

　　“托卡，”塔姆心里沉痛，“你在胡说什么啊？我怎么会耍你？”

　　托卡表情古怪地盯着塔姆看，半天才开口慢慢地说：“哼，怎么不会！难道你不是一直把我当成个小伙计耍来耍去吗？你以为我不知道吗？从小到大，你总是比我强一头，干什么都比我强，大人们总是夸你，拿你跟我比。我就一直生活在你的阴影里，你知道吗？你身手比我好，名气比我大，朋友比我多，就连米娜也被你夺去了。”托卡突然闭了嘴，一双绿色的眼睛冒着幽幽的光芒。

　　面对情绪突然爆发的托卡，塔姆有点儿震惊，他结结巴巴地说：“托卡，你……你冷静些，我什么时候把你当小伙计耍了？我……我从来没有这样想过，也没这样做过。米娜她……，我怎么从来不知道你会有这样的想法？你从来也没跟我提过。”

　　托卡脸色阴郁地吼着：“你让我怎么跟你提？‘塔姆，我很喜欢米娜，我想追求她’？我不傻，看她的眼神我就知道了。不管在哪儿，她都一直看着你，从来也没有多看我一眼。为什么？我也和你一样努力，为什么你能得到一切，我却什么也没有？”他的声音渐渐有些哽咽起来。“你知道我有多爱她吗？可她从来也不多看我一眼。我讨厌你，我恨你，你夺去了本该属于我的荣誉和女人，今天你还要把我的生命拿走吗？来吧，我不怕你。这是我唯一宝贵的东西。我是死过一次的人了，我不想死。”

　　“托卡，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一直把你当作手足和亲人。相信我，我从来没有想过抢你的任何东西，我真没想到你会有这样的想法。”

　　“骗子。”托卡猛攻上来，塔姆奋力抵抗。

　　塔姆奋力抵挡着托卡暴风雨一般的攻势，一步步向后退去，眼看就要来到比赛场边上。

　　后面就是“生命凋谢”了，塔姆已经无路可退，只能站稳脚跟，竭力抵抗。

　　托卡面色狰狞，手中的斧子一下狠似一下，恨不得马上就制塔姆于死地。

　　打了几个会合，塔姆卖了个破绽，左手的动作稍微慢了些，托卡毫不犹豫举起右手的斧子直劈下来。

　　塔姆忙把左肩一晃，拼命躲过对手的斧头，同时右手的斧子飞快地横向滑了过去，正砍在托卡的右臂上。

　　托卡惨叫一声，后退了几步，低头看看伤口，恨恨地说：“果然，刚才还口口声声把我当作手足和亲人，现在就对我下狠手了。这就是你对待手足的方式吗？”

　　塔姆的左肩终究还是被斧子带到，也留下了一道口子，鲜血从伤口里不断涌出。

　　塔姆气愤地吼道：“这本来就是你死我活的战斗，刚才你不是也想杀了我吗？还有，你不是说我抢走了你的一切，你恨我吗？现在还说这些废话干什么？”

　　托卡狞笑了一下，喊道：“你去死吧。”便发疯一般地冲了上来。

　　这回托卡真正变成了一只被愤怒冲昏头脑的野兽，招法混乱，毫无章法。

　　战局很快就逆转了，塔姆招招凶狠，步步紧逼；托卡奋力抵抗，节节后退。

　　从战斗一开始，斗篷里的人就一直默不作声，这会儿身体一动，说：“差不多是时候了。”

　　黑影说：“是，主人，小人这就动手。”

　　塔姆满心怒火，不停地挥动斧子向托卡砍去，眼看着就快要分出胜负了，他突然感觉脑袋里一阵钻心的疼痛，脚下一个踉跄，差点儿摔倒。

　　塔姆大惊，连忙退后几步，守住门户。

　　疼痛像风儿吹过，转眼就消失了，等他站稳脚跟再看时，托卡在他眼睛里已经变成了几个重叠在一起的影子。

　　塔姆使劲儿闭了闭眼睛，睁开眼睛却发现眼前模糊一片，托卡仿佛笼罩在一片烟雾中，只能隐约看到一点儿轮廓。

　　怎么会这样？

　　他对突如其来的变故感到不知所措。好在托卡还有些惊魂未定，正大口喘息着恢复体力，没有趁机攻上来，给了他一点儿时间。

　　塔姆渐渐从惊慌中摆脱出来，心里仿佛有一道亮光闪过，忽然明白了上一场战斗中食人魔为什么会有反常的举动。

　　看来是有人做了什么手脚，就像现在一样，在关键的时候左右了战斗的发展，送了食人魔的性命。

　　他感到一阵悲哀，他们就像是操作在别人手里的木偶一样，随时都可能被别人断送掉。

　　在这种状态下他肯定是没法对抗托卡的，他的命运也已经决定了吗？塔姆愤怒地吼了一声，不，他决不放弃，他还有最后一招没用。

　　他虚弱的身体大概是承受不了的，不过那又有什么关系，他已经不顾一切了，哪怕是死，他也要再挣扎一下。

　　托卡动了起来，他疑惑地看着有些恍惚的塔姆，慢慢地走近他。

　　塔姆向后撤了半步，抬起右手的斧头，直上直下地劈了下来。

　　这一下力道大的惊人，斧刃上带起了尖厉的呼啸声，把托卡吓了一跳。不过力量虽大，准头却偏得很，斧头在托卡身前很远掠过。

　　托卡正想抢步上前，却看到塔姆向前踏了一步，左手的斧头横着劈了过来，力量大得无法抵挡，只好退了半步。

　　塔姆紧跟着托卡，一斧又一斧地砍过去，速度越来越快，力道越来越猛。托卡连连后退，看着塔姆两只眼睛充满血丝，脸颊通红，好像要渗出血来，心里很惊慌，不知道塔姆怎么会突然变成这个样子。

　　老滑猛地拍了一下奥尔良，激动地站了起来，指着台上气喘吁吁地说：“不得了，你快看啊。”

　　奥尔良一脸的茫然，说：“怎么了？有什么特别的？”

　　老滑瞪起眼睛，说：“你没看出来？那个兽人已经狂化了，真没想到，又看到了一个兽人狂战士。”

　　奥尔良仔细看了看比赛场上的情形，也高兴了起来，连声说：“好，狂得好，打得好，赶快结果了他。”他转头问老滑：“狂战士的灵魂是不是比较值钱啊？”

　　老滑不屑地说：“废话，一千个兽人里才能出一个狂战士呢，你自己想吧。”

　　“哦。”奥尔良眼珠转了转，露出若有所思的笑容，好像正在打着什么鬼主意。

　　包厢里。

　　斗篷里的人猛地站了起来，死死地盯着塔姆。

　　黑影惊慌地说：“呀，这家伙竟然是一个狂战士。主人，这可怎么办啊？”

　　斗篷里的人没回答，突然一巴掌抽在黑影的脸上，骂道：“蠢才。”气哼哼地又坐了下去。

　　托卡已经被逼到边缘，只差一步就要跌落到比赛场外面了。

　　他举起双斧，“当”的一声响，挡住了塔姆右手的斧头。

　　托卡只觉得有千钧的力量压了下来，两只胳膊的骨骼“咯咯”直响，膝盖支撑不住，慢慢跪了下去。

　　他绝望地看着塔姆。塔姆的眼睛空洞无神，从五官里流下了细细的血流，左手的斧子高高举起，转眼就要劈下来了。

　　托卡发出一声绝望的嘶嚎：“塔姆！”声音在竞技场里回荡开去。

　　随着这一声喊，塔姆手中的斧子停在了空中，他似乎犹豫了一会儿，然后退了一步，又退了一步。

　　托卡全身酸软，慢慢歪倒在地上，泣不成声地哀求着：“塔姆，塔姆，兄弟。别杀我，我求求你，我什么都没有了，只剩了这条命了，这是我唯一宝贵的东西了。你什么都有了，就把命留给我吧。我是死过一次的人了，我真的不想死啊。”

　　塔姆什么也没说。“托卡已经全毁了，”他想，“毁在了该死的亡灵手上，毁在这些眼里只有钱的畜生手上。我们都毁了，全都毁了。”两行眼泪从他脸上流了下来，混合着鲜血。

　　他拖着脚步，慢慢走到比赛场中间，瞪着一双空洞的眼睛，望着远方。台下的人都安静了下来，不知道台上究竟发生了什么。

　　塔姆胸口气血翻涌，仿佛有无数的话争先恐后地要从他嘴里飞出来，一开口却全都变成了模糊不清的喉音。

　　没人能听懂他在说什么，只看到他举起了双斧，用尽全身力气吼叫着。

　　塔姆吼了几声，停下来艰难地喘息着，身体摇摇晃晃，好像随时会倒下去。

　　可是他还是坚持站立在台上，重新把双斧举得高高的，开口又吼了起来，才吼了半句，声音戛然而止，一道血柱从他嘴里喷了出来。

　　塔姆倒了下去。

　　死了。

　　满场一片哗然，有人惊叫，有人惊喜。在一片喧嚣声里，老滑轻声叹了口气。

　　奥尔良一脸失望，却还不忘安慰老滑：“算了算了，别叹气了，输赢都是常事儿，下次再赢回来呗。”老滑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心里还回荡着塔姆那混浊艰难的叫声“你们这些畜生，来杀我啊，我不怕你们！”

　　尾声

　　坏心情来得快去得也快，这不，奥尔良已经又高兴了起来。

　　他哼着小曲走在回家的路上，右手放在口袋里，不住地把玩着一颗光滑的灵魂宝石。

　　比赛之后，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竞技场拍下了失败者的灵魂——一个兽人狂战士的灵魂。

　　依靠他独有的眼光，做成了这笔好生意，心情又怎么能不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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