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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齐国
天色未明,县城笼罩在一片灰蒙蒙的雾气中。
西城门附近的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复杂难言的气味—— 这是这座城市每日消化后残留的气息,混合着腐菜、馊饭和某种生活的粗粝质感。
顾青禾紧紧拉着苗苗的手,躲在一处残破的土墙后,目光紧盯着那条通往城外的、被车轮压出深深辙印的土路。
顾青禾四天前赶在人牙子前潜入县城。
她用之前卖花样攒下的钱,在西城门边一个鱼龙混杂的大杂院里,租下了一间仅能放下一张土炕的破屋,租期半个月。
这个决定经过深思熟虑:时间太短惹人怀疑,太长则缺乏灵活。
选择西城门,是因为她观察发现,这里是每日清晨倾倒城中潲水、垃圾的通道。
守门的兵卒对此地的盘查远不如其他城门严格,甚至带着嫌恶,往往天刚蒙蒙亮,第一批运送污物的车辆就会被挥手放行。
她昨晚将苗苗安置在租来的小屋里,两人挤在冰冷的土炕上,和衣而卧,几乎一夜未眠。
纵使顾青禾知道,不到天亮他们应是发现不了苗苗逃跑了,但窗外任何一点响动还是让她们心惊肉跳,生怕是胡老大那伙人追查而来的脚步声。
苗苗蜷缩在青禾身边,身体因恐惧而微微发抖,青禾则强迫自己冷静,在脑中一遍遍推演着第二天的计划。
寅时刚过,最深沉的黑暗即将过去,街上传来了车轮碾过碎石的吱嘎声。
顾青禾轻轻推醒刚迷糊过去的苗苗,将早就准备好的一小块粗布浸湿,示意苗苗像她一样捂住口鼻。
她拉着苗苗,如同两只夜行的狸猫,沿着墙根的阴影,奔向与一个独臂老翁约好的地点——一处堆满破损瓦罐的废弃角落。
老翁和他的驴车已经等在那里。
那是一辆极其破旧的板车,车上放着两个硕大、污渍斑斑的木桶,刺鼻的酸馊气味正是从那里散发出来,在清晨空气中愈发刺鼻。
老翁脸上沟壑纵横,眼神浑浊,看到她们,只是默默点了点头。
顾青禾没有多言,直接将一块约莫一两重的碎银子塞进老翁粗糙如树皮的手里。
这是远超正常运费的价格。
老翁的手颤了一下,迅速将银子攥紧,塞进怀里,然后用下巴朝板车后面努了努。
那里堆着一些用于掩盖的、相对干净些的干草和破麻袋。
“丫头,进去吧。憋住气,莫出声,一会儿就到城外了。”老翁的声音沙哑得像风吹过破布。
顾青禾先帮着苗苗爬上板车,拨开表层的干草,露出下面两个并排放置、特意清理过内部、但外表依旧肮脏的空泔水桶。
桶壁内侧被粗略地刮过,但浓烈的气味依旧熏得人头晕。
苗苗的脸上瞬间没了血色,忍不住干呕了一声。
“苗苗,忍一忍,活下去要紧。”顾青禾的声音低而坚定,用力握了握苗苗冰凉的手。
苗苗,咬了咬牙,闭上眼睛,任由青禾扶着她,蜷缩着滑进其中一个桶里。
桶内的空间狭小逼仄,成年人根本无法完全蜷缩,好在她们都还是身形瘦小的孩子。
顾青禾紧随其后,钻进另一个桶里。
老翁迅速将干草和破麻袋盖在桶口,又胡乱扔了些真正的垃圾在上面做掩饰。
黑暗中,视觉被剥夺,其他感官变得异常敏锐。
刺鼻的酸腐味无孔不入,几乎令人窒息。桶壁冰冷粗糙,沾染着黏腻的污物。
板车一动,她们便在桶里随之摇晃、碰撞,每一下颠簸都让胃里翻江倒海。
苗苗死死咬着嘴唇,才没有呜咽出声。
顾青禾则努力调整呼吸,透过干草缝隙,紧紧盯着外面微弱的天光。
板车吱吱呀呀地向着城门洞驶去。
快到城门时,车子慢了下来。
能听到脚步声、人声渐渐多了起来,大多是准备进城卖菜或做工的百姓。
“老李头,今天这么早?”一个懒洋洋的兵卒声音响起,带着明显的敷衍。
“哎,官爷辛苦,早点弄完,省得碍眼。”老翁赔着笑的声音传来。
接着是简单的盘查声,兵卒似乎用手里的长矛随意拨弄了一下车上的杂物。
顾青禾和苗苗屏住呼吸,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腔。
那一刻,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
幸运的是,那令人作呕的气味显然让兵卒不愿过多接近,只是草草看了几眼。
“行了行了,快走吧,臭死了!”
“诶,好,多谢官爷。”
板车重新晃动起来,碾过城门洞下冰凉的石板路。
当车轮再次压上松软的泥土,清晨凛冽而干净的空气,混着田野的味道,猛地冲淡了桶内的污浊之气时,顾青禾知道,她们出来了!
板车又走了一里多地,在一个荒废的河湾处停下。
老翁敲了敲桶壁,低声道:“丫头,到了。”
顾青禾和苗苗费力地从桶里爬出来,贪婪地呼吸着冰冷的空气。
她们的头发、衣服上都沾满了污渍,浑身散发着难闻的气味,但一种重获新生的狂喜压倒了这一切。
顾青禾再次向老翁道谢,老翁只是摆摆手,赶着车很快消失在晨雾里,仿佛从未出现过。
顾青禾拉着苗苗,快步奔到附近一条几近干涸的小溪边,迅速用冰凉的溪水清洗脸颊和手臂,又换上了空间里备用的、虽然破旧但干净的衣物。
将那身沾满污秽的衣服深深埋进土里,仿佛也将那段噩梦般的经历暂时埋葬。
朝阳终于完全跃出地平线,金色的光芒洒向大地。
两个女孩站在荒草丛中,回望那座在晨曦中显出轮廓的县城,它如同一个巨大的牢笼,而她们,终于逃了出来。
“青禾,我们去哪儿?”苗苗的声音依旧带着颤抖,但眼神里已有了不一样的神采。
顾青禾望向远方连绵的、在逆光中显得黝黑深沉的山峦,深吸一口气:“我们向南走!离开齐国,到陆国去!”
顾青禾原本盘算着,人牙子势力盘根错节,或许可以带着苗苗暂时躲进深山。
空间里储备的粮食和物资,足够她们支撑一段时日,山林深处总比奔波逃亡要安稳些。
然而,苗苗从人牙子那里听来的消息,像一盆冰水,瞬间浇熄了她这个念头。
北边的军事重镇——冀东城,竟然失守了!
这个消息如同惊雷,在她心中炸开。
虽然蛮夷的铁蹄眼下被拦在萧乡城外,但谁都明白,一旦这几道防线被突破,铁骑南下,不出五日,就能兵临她们所在的马丰县。
战火,原来离自己如此之近。
眼下唯一的指望,似乎都系于萧乡城的守将黎广将军一身。
这位三代屯田、忠勇无双的良将,他杀敌无数,在民间威望极高。
这听起来像是一根救命稻草。但顾青禾的心,却沉甸甸地悬着,无法真正安稳。
她混迹于市井时,在那些嘈杂的茶楼酒馆里,听到的远不止这些。
总有几个看似读过书的文人,压着声音,愤懑地议论着庙堂之事。
从他们零碎却犀利的言谈中,她拼凑出一个更令人心惊的真相:齐国朝廷,早已奸臣当道,政治一片黑暗。“清君侧”的呼声在暗流中涌动,却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激不起朝廷半点涟漪。
更让她心寒的是,北地赤野千里、旱魃为虐的灾情,朝廷竟然毫无作为!
灾情甚至未曾正式通传至此,更别提开仓放粮、赈济灾民了。
北方的旱灾早已逼得大批流民南逃,而南下的蛮夷,恐怕也不全是为了劫掠,或许同样是因为故土草场枯竭,活不下去了才铤而走险。
她抬眼望向远方,马丰县的天空,也已经连续三个月未见一滴雨水了。
田里的庄稼蔫头耷脑,河水水位一日低过一日。照此下去,此地离旱灾,还远吗?
黎广将军或许能挡住一时的刀兵,却挡不住这弥漫天下的腐败与天灾。
陆国,那个传闻中政治开明、武力充沛的南方国度,或许并非完美的桃源。
但此刻,离开这片正在加速沉沦的土地,离开这个名为“齐国”的漩涡,已成为她们唯一且必然的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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