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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前波澜
北狄使团不日入京的消息,如同投入滚油中的一滴冰水,瞬间在整个京城炸开。
朝堂之上,主战与主和的争论愈发激烈,气氛凝重。市井之间,流言四起,人心浮动。就连看似与世隔绝的韶华乐坊,也被这股紧张的氛围所笼罩。掌乐嬷嬷更是严令众人谨言慎行,生怕在这个节骨眼上惹出什么祸端。
沈惊弦依旧沉静,每日练琴、研读那本边塞杂录,仿佛外界的纷扰与他无关。但他心中清楚,北狄使团的到来,对他而言,既是巨大的风险,也可能蕴藏着意想不到的机遇。三国格局的微妙变化,或许能让他这枚棋子,找到撬动棋局的新支点。
这日清晨,天光未亮,乐坊众人便被急促的钟声召集。掌乐嬷嬷面色前所未有的严肃,甚至带着一丝惶恐。
“都听好了!”她声音发紧,“北狄使团已至京郊,陛下为显天朝上邦气度,定于三日后在麟德殿设宴款待。宫中旨意,命我乐坊献演《万国来朝》乐舞,为宴席增色!”
众人闻言,皆是哗然。《万国来朝》是宫廷最宏大、最复杂的乐舞之一,象征四海宾服,太平盛世。在此等关乎国体的场合表演,不容有丝毫差错。
“此次献演,关系国体,更关乎我等性命!”掌乐嬷嬷环视众人,目光最终落在沈惊弦和柳云亭身上,“惊弦,你领琴部;云亭,你领笛部。务必精益求精,若出半分差池,你我皆死无葬身之地!”
柳云亭脸色一白,躬身领命,看向沈惊弦的眼神复杂难明,此刻却也知不是内斗之时。
沈惊弦平静应是。他知道,这不仅仅是一场表演,更是一次在三国使臣、满朝文武面前的亮相。萧执、谢珩,乃至那位神秘的北狄狼主之弟,都会在场。
接下来的三日,乐坊进入了前所未有的紧张排练。沈惊弦负责的琴部是乐舞的灵魂,旋律繁复,对心境和技巧要求极高。他沉心静气,将每一个音符都打磨得精准而富有感染力,甚至在一些细节处理上,融入了那本边塞杂录中提到的异域风情,使得乐曲在庄重恢宏之余,平添了几分辽阔与神秘,连负责督导的礼部官员都暗自点头。
然而,就在宴会前夜,意外还是发生了。
深夜,乐坊库房突然走水!虽然发现及时,火势很快被扑灭,但存放《万国来朝》所需部分特定礼器、乐器和舞衣的角落却被波及。最棘手的是,为领舞乐伎特制的、象征“百鸟朝凤”中凤凰身份的七根尾羽金翅,被烟火燎损,虽未完全焚毁,却已色泽暗淡,无法再用!
而此时已是深夜,内廷司库早已落锁,根本无法临时调配或赶制。
“完了……全完了……”掌乐嬷嬷看着那几根残破的金翅,面如死灰,瘫坐在地,“没有这金翅,领舞失色,《万国来朝》便失了魂!这是大不敬之罪啊!”
乐坊内一片死寂,绝望的气氛弥漫开来。柳云亭也是脸色惨白,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
沈惊弦蹲下身,仔细检查那被燎损的金翅。主体结构尚在,只是表面的金箔和彩羽破损。他眉头微蹙,脑中飞速运转。
“嬷嬷,”他忽然开口,声音沉稳,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或许……还有一法可试。”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集中到他身上。
“你有办法?”掌乐嬷嬷如同抓住救命稻草,猛地抓住他的手臂。
“惊弦需要一些东西。”沈惊弦快速说道,“金箔、鱼胶、还有……坊中前日采买,准备制作新头饰的那些孔雀蓝、翠鸟青的鸟羽,以及各色矿物颜料,越快越好!”
虽不知他意欲何为,但此刻别无他法,掌乐嬷嬷立刻命人以最快的速度取来了所有材料。
沈惊弦将自己关进了旁边一间僻静的工具房。前世模糊的记忆碎片中,似乎有关于器物修复和仿制的知识,加之他心思玲珑,观察入微,对色彩和材质有着天生的敏感。
他剔去金翅上烧焦的部分,小心地用鱼胶将新的、颜色相近的鸟羽按照原有的纹路层层粘贴、覆盖,再以极细的笔触,蘸取调好的矿物颜料,模仿金箔的光泽与纹理进行描绘、勾勒……
时间一点点过去,门外的人焦急等待,如同热锅上的蚂蚁。
当东方泛起鱼肚白时,工具房的门终于被推开。
沈惊弦走了出来,脸色因一夜未眠和精力高度集中而显得有些苍白,但眼神依旧清亮。他手中捧着那七根金翅。
晨曦的光芒照在上面,众人顿时发出一阵压抑的惊呼!
那金翅不仅恢复了原有的华美,甚至比之前更加流光溢彩!孔雀蓝与翠鸟青的羽毛交织出梦幻般的光泽,精心描绘的金色纹路在光线下熠熠生辉,仿佛真的凤凰羽翼,随时可能展翅高飞!
“这……这简直是鬼斧神工!”掌乐嬷嬷激动得声音发颤,几乎要跪下来感谢满天神佛。
柳云亭看着那璀璨的金翅,又看看神色平静却难掩疲惫的沈惊弦,眼神中的嫉恨终于被一种复杂的、掺杂着震惊与难以置信的情绪所取代。
麟德殿,灯火通明,觥筹交错。
大晟永熙帝高踞御座,虽年幼,在太后的低声提点下,倒也颇有威仪。摄政王萧执坐于御座左下首,玄衣墨冠,面容冷峻,目光偶尔扫过殿中表演的乐舞,大多时候只是淡淡垂眸,仿佛眼前的一切都引不起他太多兴趣。右下首则是北狄使团的席位,为首的是一位身材魁梧、面容粗犷、眼神桀骜的年轻男子,正是北狄狼主赫连战之弟,赫连勃。他毫不掩饰地打量着殿中的一切,目光中带着草原民族的直白与审视。
谢珩坐在文官席列靠前的位置,温润的目光不时掠过乐坊表演的区域,隐含关切。
《万国来朝》乐起。
钟磬齐鸣,笙箫和奏。舞者们身着华服,姿态曼妙。当领舞乐伎戴着那七根流光溢彩的金翅翩然登场时,瞬间吸引了全场的目光!那金翅在灯火下折射出绚丽夺目的光彩,随着舞姿摇曳,仿佛真的凤凰降临,雍容华贵,气势非凡!
赫连勃眼中闪过毫不掩饰的惊艳,粗声赞道:“好!大晟的工匠,果然巧夺天工!这鸟翅膀,做得比我们草原上的真鹰羽还漂亮!”
他这话语粗俗,却带着直白的赞叹。殿中不少大臣面露得色。
萧执的目光也终于在那金翅上停留了一瞬,随即,他的视线越过炫目的舞姿,精准地落在了乐师席位中,那个垂眸抚琴的月白身影上。
琴音淙淙,如溪流,如松涛,稳稳定住了整个宏大乐舞的基调,甚至在金翅凤凰出场时,琴音陡然变得高亢清越,如同凤鸣九天,将气氛推向了高潮!
萧执的指尖在酒杯边缘极轻地敲击了一下。他记得卫忠回报,乐坊库房昨夜走水,金翅损毁。而今日这金翅,不仅完好,更胜从前……联想到那少年通晓的医理,以及那本边塞杂录……
他深邃的眸中,掠过一丝极淡的、如同发现有趣猎物般的兴味。
谢珩亦将萧执那细微的反应看在眼中,他端起酒杯,掩去唇边一丝了然的笑意。惊弦,你果然从不让人失望。
乐舞毕,满堂喝彩。
年幼的皇帝显然十分高兴,在太后示意下,开口道:“此舞甚好!乐坊众人,赏!”
掌乐嬷嬷连忙带领众人跪谢天恩。
然而,就在此时,一个略显阴柔的声音响起:“陛下,太后,王爷。奴才方才听闻一趣事。”说话的是内廷司库的一位管事太监,他脸上带着谄媚的笑,眼神却瞟向乐坊众人,“听闻乐坊库房昨夜不慎走水,损毁了今日献演所需的金翅。却不知,眼下这完好无损、甚至更显华美的金翅,是从何而来?莫非……是早有预备,还是有何奇遇?”
这话看似好奇,实则恶毒!若回答早有预备,便是欺君,因节目单和器物清单早已上报;若回答是奇遇,更是荒诞不经;而若说出是连夜修复,一个乐坊贱籍,何来如此巧夺天工之技?难免引人怀疑其来历手段,甚至可扣上“巫蛊”“妖术”的罪名!
刹那间,刚刚轻松下来的气氛再次凝固!
掌乐嬷嬷和柳云亭等人瞬间面无血色,浑身发抖。
沈惊弦抚琴的手指微微一顿,随即恢复自然。他心中冷笑,该来的,终究来了。这宫中,从不缺落井下石之人。
他深吸一口气,正准备依礼出列回话。
“是本王赏的。”
一个低沉、冰冷、不带丝毫情绪的声音,骤然响起,清晰地传遍整个麟德殿。
所有人都愣住了,包括正准备开口的沈惊弦。
只见摄政王萧执缓缓放下酒杯,目光淡漠地扫过那司库太监,如同看一只蝼蚁。
“前日本王赏了乐坊一些物件,其中便有几件不错的鸟羽金饰。怎么,”他语气平淡,却带着无形的威压,“本王赏赐何物,还需向你内廷司库报备不成?”
那司库太监吓得魂飞魄散,“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磕头如捣蒜:“王爷恕罪!奴才不敢!奴才该死!奴才只是……只是听闻……”
“听闻?”萧执打断他,声音更冷了几分,“宫中何时轮到你一个奴才,整日打听些捕风捉影之事,还敢在御前搬弄口舌?”
“奴才该死!奴才该死!”那太监已是面无人色,浑身瘫软。
萧执不再看他,转而向御座上的皇帝和太后微微颔首:“陛下,太后,此等妄言惑众、扰乱宫闱之徒,应交由内刑司严加惩处,以正视听。”
年幼的皇帝有些无措地看向太后,太后连忙道:“便依摄政王所言。”
立刻有侍卫上前,将面如死灰的司库太监拖了下去。
一场突如其来的危机,竟被萧执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化为无形,甚至还顺势清理了一个多嘴的奴才。
殿内众人噤若寒蝉,看向萧执的目光更加敬畏。
而许多道目光,也不由自主地再次投向了乐坊席间那个月白色的身影。摄政王竟亲自为他解围?甚至不惜编造一个“赏赐”的理由?这沈惊弦,究竟是何方神圣?
沈惊弦垂着头,心中却是波澜起伏。他万万没想到,萧执会以这种方式介入。这并非他预想的任何一种应对。萧执此举,是维护?是进一步的掌控?还是……不想他这颗有趣的棋子,过早地被别人毁掉?
他感觉到一道灼热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是来自北狄使团方向的赫连勃,那目光中充满了毫不掩饰的好奇与掠夺性。
他也感觉到谢珩关切的目光,以及萧执那看似淡漠,却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神。
他仿佛置身于漩涡中心,四周是暗流汹涌,是刀光剑影。
沈惊弦缓缓抬起头,目光清澈而平静,望向御座的方向,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未曾发生。
只是那宽大衣袖下,微微蜷缩的指尖,泄露了他内心的不平静。
这麟德殿的盛宴,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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