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灯四纪

作者:鸣猫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为收藏文章分类

    锋芒


      翌日,文华殿的讲学甫一结束,景颂之便起身告退。他沿着宫道缓步而行,三福及一众内侍恭谨地随侍其后。春日的阳光照在朱红宫墙上,反射出刺目的光。他微眯着眼,心思仍沉浸在太傅方才讲解的《礼记》之中,却又仿佛心无所思,只是任由那股巨大的疲惫感将自己层层包裹。
      昨日御书房那惊心动魄的一幕,父皇那句“不必再来”的冰冷判决,如同悬顶之剑,寒芒刺骨。藏拙之路,似乎已被彻底堵死。前路茫茫,他该如何自处?
      正当他心神微散之际,目光无意间掠过前方宫道转角处的一个身影。那人穿着一身略显宽大的侍卫服,身量未足,背脊却挺得笔直,像一株急于生长的小白杨。此刻正低着头,步履匆匆,朝着与东宫相反的方向——宫城西侧的演武场走去。
      是沈不言。
      景颂之的脚步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前世的记忆中,那个最终马革裹尸、战死沙场的少年将军形象,与眼前这个瘦小而沉默的身影重叠在一起。此刻并非侍卫轮值操练的时辰,他步履如此匆忙,究竟所为何事?一丝极淡的好奇心,或是某种对“变数”的本能探究,驱使他做出了一个不符“守成”之道的决定。
      “你们在此等候。”他侧首,对三福等随侍淡淡吩咐道,声音是清亮的童声,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
      “殿下?”三福面露诧异与担忧。
      “孤随意走走,不必跟随。”景颂之不再多言,转身便朝着沈不言消失的方向跟去。他刻意放轻了脚步,利用宫墙的阴影和沿途的树木掩饰身形。这跟踪的技巧,还是前世在腥风血雨的争斗中学会的,没想到在这一世,用在了这里。
      越靠近演武场,空气中的尘埃味便越重,其间夹杂着汗水、皮甲以及金属摩擦特有的凛冽气息。阵阵呼喝声、兵器碰撞的金铁交鸣声越发清晰可闻。
      只见偌大的演武场竟比平日里更为喧腾。十数名膀大腰圆、身着轻甲的精壮军士并未如常分组操练,而是围成了一个圈子,圈子中央,赫然正是那身形尚显单薄的沈不言!
      他手中握着一杆红缨长枪,枪身比他还高出大半头,枪缨鲜红如血,与他稚嫩的面容形成鲜明对比。而他周围那几名军士身形粗壮,个个手持木刀木枪,面色不善。
      那十数名身着禁军军服的将士。他们脸上洋溢着看似豪爽、实则暗含轻视的笑意。其中一人朗声道:“小沈兄弟,莫说哥哥们欺负你年纪小。实在是听段统领夸你枪法了得,无愧沈老将军的真传。哥几个听说后那真是心痒难耐,特地来寻沈小兄弟讨教一二。
      咱们不拘规矩,随便过过手,点到为止,如何?”
      沈不言没有说话,只是微微抬起了头。阳光洒在他的脸上,景颂之这才看清楚,那张原本低垂时显得异常平静的面庞,此刻竟透出一股与年龄极不相称的沉静,甚至可以说是……冷漠。他紧了紧手中的枪,随即摆出了一个起手式。动作干净利落,姿态沉稳,竟无丝毫怯场之意。
      “好!有胆色!”那为首的将士哈哈一笑,也不客气,手中长刀一振,便踏步上前,一招力劈华山,带着风声直取沈不言面门。这一刀势大力沉,若被劈中,后果不堪设想。
      景颂之的心几乎提到了嗓子眼,下意识地攥紧了拳。他一边唾弃这帮肆无忌惮的军士竟私下与十岁小儿比拼,一面又深知沈不言若想在军中有所作为,此战必须取胜。
      一记重击迎面袭来,沈不言并未硬接下,他瘦小的身躯犹如灵猫般敏捷地向侧后方滑开半步。与此同时,手中长枪犹如毒蛇出洞般迅猛,并非用于格挡,而是直取对方因发力而露出的腋下空门。那将士显然未曾料到沈不言的反应如此迅捷、角度如此刁钻,震惊之下忙回刀格挡,却仍是慢了半拍。枪尖虽未刺中要害,但那凌厉的劲风已将对方腋下的衣衫撕裂出一道细小的口子。
      “好!”周围爆发出真正的喝彩声。
      那将士脸色一阵红,却也认输点到为止,退后一步,抱拳道:“佩服!是某轻敌了。”他退下,另一名手持长矛的将士立刻补上。
      车轮战开始了。
      一个,两个,三个……这些久经沙场或至少训练有素的成年男子,轮流上前与这不过十岁左右的少年过招。他们使用的兵器各异,刀、枪、棍、棒皆有,但沈不言始终只凭那一杆红缨枪应对。
      景颂之躲在树后,看得心惊动魄,又渐渐沉浸其中。他不懂那么高深的武艺,但前世耳濡目染,基本的眼力还是有的。沈不言的枪法,绝非仅仅“得了真传”那么简单。那是一种融入骨血的本能,简洁、高效,没有丝毫多余的花哨。他力量远不及成人,便绝不硬碰硬,总是凭借惊人的敏捷和预判,寻隙而入,攻其必救。他的眼神锐利如鹰隼,身形移动间,自有一种难以言喻的节奏感,仿佛不是在被动接招,而是在引导着整个对战的节奏。
      最吸引景颂之的是他的冷静与难掩的锋芒。无论对手如何猛攻,无论周遭喝彩还是惊呼,他脸上的表情始终没有太大变化,呼吸也维持得平稳。只有那双眼睛,亮得惊人,仿佛有两簇火焰在瞳孔深处燃烧。而那种源自自身实力的、无法完全掩藏的锋芒,让景颂之心中某根紧绷的弦,被悄然拨动了一下。
      当最后一名将士被他一记精妙的回马枪点中手腕,兵器脱手而落后,整个演武场安静了一瞬,随即爆发出更加热烈的赞叹。
      “少年英才!果真名不虚传!”
      “沈家枪法,后继有人矣!”
      “小兄弟,日后必成大器!”
      那些原本带着几分戏谑心态的将士们此刻已是心悦诚服,看向沈不言的目光里充满了敬佩。沈不言这才微微喘息着,收枪而立,向四周抱拳行礼,依旧沉默寡言,只是轻声道:“各位兄长承让。”
      阳光照在他汗湿的额发和微微泛红的小脸上,那挺直的背脊,似能撑起千钧重担。
      景颂之悄然离开了柏树后,心中波澜起伏。沈不言……他前世未曾多加留意的一方美玉,他声名鹊起之时已年方16了。今生才惊觉,他竟早早就出现在者皇宫之中。换而言之,前世的自己被太多的阴谋和筹谋所困,根本无暇去发现这样的光芒。
      而这一世,这一“变数”的出现,到底是福是祸?他那惊人的天赋,若是能为我所用,是会成为助益,还是催命的符咒?
      一个清晰的念头浮上心头:如此锋芒,不知藏匿,恐非幸事。
      景颂之离去之后,被众人团团围住的沈不言悄然间向那缓缓消失于宫墙之后的身影投去一瞥。
      ……
      次日午后,御书房。
      熟悉的墨香与压抑感扑面而来。景颂之垂眸敛息,恭敬地行礼后垂手立于案前,心绪仍沉浸在昨日演武场那一幕带来的冲击之中。经过昨日那一幕,他心中对“藏拙”与“显锋”的权衡,更加混乱。父皇到底要我怎么做才满意呢?
      皇帝景昭睿今日似乎批阅奏章的时间格外长。殿内只有朱笔划过纸面的沙沙声,以及更漏滴答的轻响。景颂之眼观鼻,鼻观心,静矗桌案前一动不动,但袖中的手指却微微蜷缩着。
      终于,皇帝搁下了笔,目光落在他身上,依旧是那平淡无波的语调:“昨日太傅讲《史记》,说到‘赵氏孤儿’一案,后世评断纷纭。你以为,程婴与公孙杵臼,孰是孰非?程婴舍亲生之子,救赵氏之孤,是义,还是不仁?”
      《史记》中这桩著名的冤案,太傅确实讲过,前世他亦对此曾有过多番深思,甚至与幕僚激烈辩论过。这个问题,根本没有标准答案,考较的是见识、魄力,乃至价值取舍。若按“守成”之策,他当引述太傅或历代大儒的经典评断,说些“程婴大义,然杀子之举有违人伦,故义亦有瑕”之类四平八稳、不得罪任何一方的废话。
      然而,话到嘴边,前日父皇警戒之言如同惊雷般在耳边炸响。同时,眼前仿佛又闪过沈不言在演武场上,那锋芒毕露、锐不可当的身影。
      一股难以名状的冲动,夹杂着一丝微末的恐惧,以及对那种鲜活生命潜藏的渴望瞬间涌上心头。他心一横,抬起头,目光迎向皇帝那深邃难测的眼眸,清越的童声在殿内响起,带着些微不可察的的颤抖,异常清晰:
      “回禀父皇,儿臣以为,后世评议往往局限于程婴杀子之‘不仁’,或赞誉其存孤之‘大义’,然而这些观点皆是隔岸观火,空谈误国。”
      他稍作停顿,感受到皇帝的目光似乎凝实了几分,继续道:“当时,赵氏满门被屠,屠岸贾权倾朝野,大有斩草除根之势。程婴与公孙杵臼所图谋的,不仅是一个孩子的生死,更是赵氏血脉的延续,更是对权奸暴政的有力反抗。程婴舍弃亲生子,换取赵孤及其自身的安全,并将其抚养长大成人,最终报仇雪恨。此举非比寻常之仁义,实乃忍辱负重、行非常之举以成就非凡之功的“大义”!若拘泥于小仁小义,赵氏血脉早已断绝,又岂有日后的沉冤得雪?故儿臣以为,程婴之‘不仁’,恰是成就其‘大义’之基石。为大事者,当有超越世俗伦常的决断与魄力!”
      他一口气说完,引证了《史记》中的几处细节,逻辑条理分明,观点犀利,甚至流露出几分超出其年龄的狠辣与果决。
      这已远超出一个十岁孩童的范畴。
      殿内陷入了一片死寂。
      皇帝听罢,久久不语。那沉静的目光落在景颂之脸上,仿佛要穿透他年幼的皮囊,看清里面那个历经轮回的灵魂。
      景颂之能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疯狂跳动的声音,咚咚声如擂鼓。他垂在身侧的手,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借由疼痛来维系表面的冷静。他是不是……答错了?过于激进了?可会引起父皇的猜忌?
      时间仿佛过去了很久,又或许只是一瞬。皇帝终于缓缓开口,声音平淡,听不出喜怒,却让景颂之浑身一僵:
      “尽管略显偏激,”皇帝的目光从他脸上移开,重新看向案上的奏章,语气仿佛在评价一件无关紧要的物品,“总算有了几分自己的风骨。”
      景颂之愣在当场。这……究竟是认可还是警告?
      还未等他细品这话中的深意,皇帝轻轻一抬手,方才在外间候命的张贵忠已侍立一旁,静待吩咐:“朕近日新得一方紫檀木嵌红玉镇纸,赠予你当赏赐了。”
      “是。”张贵忠连忙躬身,迅速从架子上取来一个锦盒,打开后呈至景颂之面前。只见盒中是一方做工极其精美的紫檀木镇纸,镇纸四周雕刻着简约的云纹,木质黝黑发亮,纹理细腻,中间嵌着一块温润无瑕的红玉,既显贵重,又不失雅致。
      “儿臣谢父皇赏赐。”景颂之连忙起身,跪下谢恩,双手接过那沉甸甸的锦盒。
      “阿璆。”皇帝的声音依旧平淡。“为君之道,始于立志。人主苟安,其亡可待。”
      “今日暂且先退下吧。”
      “是,儿臣告退。”景颂之捧着那方镇纸,一步步退出御书房。直至走出殿门,来到阳光之下,他仍觉得有些不真实。
      他低头看着锦盒中的镇纸,紫檀木的冰冷触感透过盒壁传来。“为君之道,始于立志。人主苟安,其亡可待。”
      父皇所期望的,从来不是一只只会学舌、温顺无比的绵羊。他所需要的,是一位棱角分明、锋芒毕露、具备独立思考和决断能力,且胸怀壮志的继承人,即便这份锋芒在当下看来尚显稚嫩,甚至略显“偏激”。
      之前的“藏拙”在父皇眼中成了无能和怯懦的表现,可是父皇啊……
      回想起前世两次死亡,一股无力感从心底升起,比昨日被训斥时更甚。这看似恩赏的背后,是更深沉的期待和更严苛的审视。
      景颂之手捧那方镇纸,缓步于通往东宫的悠长宫道上。朝前望去,只见一条更加狭窄、两边皆是悬崖的险路。这条路是父皇早就为他选好的,上路后便再也无法回头。如今,与他最初设想的“安稳守成”苟活,已然背道而驰。
      御书房内,景昭睿望着太子捧着镇纸、小心退出的背影,那单薄的肩膀仿佛要被那身庄重朝服压垮。直到殿门缓缓合拢,他才收回目光,极轻地叹了口气,指节无意识地摩挲着御案冰凉的边缘。
      “张贵忠,”他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你瞧见了吗?这孩子……心思太重。”
      张贵忠连忙躬身,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恭谨与宽慰:“皇上,殿下天资聪颖,思虑周全些,也是……”
      “聪颖?”景昭睿打断他,目光投向殿外那片被宫墙切割得四四方方的天空,眼神复杂,“朕宁可他愚钝些,莽撞些,像他几个弟妹那般,想要什么便哭闹争抢,也好过如今这般,万般心思都沉在心底,一丝儿热气都透不出来。”他顿了顿,声音更低,
      “罢了,总归还小,慢慢教就是了。”
    插入书签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7章 锋芒

    ←上一章  下一章→  
    作 者 推 文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
    关闭广告
    关闭广告
    支持手机扫描二维码阅读
    wap阅读点击:https://m.jjwxc.net/book2/10306240/7
    打开晋江App扫码即可阅读
    关闭广告
    ↑返回顶部
    作 者 推 文
    昵称: 评论主题:


    打分: 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以上显示的是最新的二十条评论,要看本章所有评论,请点击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