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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7 章
朝霞似火,自东方燎了大片天,橘红之后的暗云如其燃尽升起的蓝烟,在巍巍皇城之上声势浩大地翻滚着。
“此景艳冶,必有异。”
散朝后,刘回舟抬头看天,捋着胡须学司天监的那帮老头神秘道。
“朝霞不出门,晚霞行千里”,无非今天会下场雨,没什么异不异。
冯砚修跟其余人一样,看了下天,又瞅了眼故弄玄虚的刘回舟,脚也不停地出了殿门,态度很是不屑一顾。
他只相信,事在人为。
就如那日,他放佟惜雨离开相府,对二人都好。
午后事了,回暖之际,冯砚修去了私牢。
没有换下乌皮六合靴,他直接提灯穿过漆黑的地下长廊,一步一步稳稳踩在潮湿泥泞的地面,脚下发出沉闷且极有压迫感的声音,越来越靠近牢狱中心的刑讯室。
啪嗒、啪嗒、啪嗒……
他的脚步声比粗糙硬实的刑鞭还管用,刺激着刑讯室里已经奄奄一息、遍体鳞伤、披头散发的刑犯。若是走近细瞧其腋下,便能发现那有一枚缺了三只脚的墨蝉纹身,那是隶属于暗杀组织墨蝉的杀手专有标志,而他也是那晚刺杀丞相的唯一活口。
待冯砚修推开铁条制成的笼门,那被扯着四肢绑在木桩上的犯人已经开始瑟瑟发抖。室内的狱卒也早早跪下,以头触地恭敬行礼。
“还没审出来?”
冯砚修进门一眼看到木桌上的玉佩和信纸,知道那是昨儿刚寻到的犯人亲属的信物,来自于他们破获的墨蝉某个据点。
墨蝉是本朝最大的暗杀组织,在朝堂和江湖皆是臭名远扬,杀人如麻,且作案手法多端。
尤其是近二十年间,许多起命案即使有三司会审也无法破获,若时经多年被查出,查出的凶手却只有同一个出身,那就是墨蝉。
自冯砚修十五岁那年,被女帝派来的暗行衙的暗卫所救之后,他一直在跟墨蝉打交道。
墨蝉的人手多是孤儿、死囚、匪类或镖局出身,或擅用毒,或会易容,或武功高强,或诡计多端。他们有自己的情报网,依据特殊的符号、密文和信物单线联系传递指令,执行暗杀、情报搜集和监视任务。
他们现实中的身份可以是官宦、道士、宫女、商人,甚至是乞丐。
将自己的人安插进墨蝉,再通过多年来对各种刑事案件的调查,和对朝中不明原因凭空消失的巨额资金流向的追踪,冯砚修目前却仍只查得到如今在吏部为虎作伥的全铭强以及他的岳父吏部尚书全德清一家跟墨蝉有关联。
但堂堂一个年过半百的吏部尚书,怎么会有如此野心掌管庞大的墨蝉。其背后一定有人,那人的身份昭然若揭,但冯砚修却丝毫查不到他与墨蝉的联系。
前些时日他遭遇刺杀,幸运俘虏一名活口,是个中阶杀手,一连多日也审不出个所以然。
所幸冯砚修遭刺杀当晚,就让人立即调查了其身份,像是藐视暗行衙的效率,这刺客一如既往好查。他是镖局中人,还有家室。暗卫赶到时,其家人本皆已服毒,但他的小儿子命大,被救了回来。
昨夜送的信物,也是他儿子的所有之物。
“他说想见见自己的孩子,见过之后再招。”
“是么?”
冯砚修慢慢靠近犯人,看他不知是疼的还是冻的,颤得愈发厉害。
他用从刑架上捡起的干净棍棒,微微挑起那人遮住脸的黑发,观察他的恐惧神情片刻,才平静指了指刑架挂着的新刑具:
“不见,继续用刑,用到他说为止。”
“遵命。”
不一会儿,冯砚修还没完全出地牢,就听到一阵惨烈的嘶吼从身后传来。等他走出牢狱,那声音起了又止、止了又起,来来回回几次后,已经戛然而止。
不一会儿,狱卒来报,那人全招:
刺杀冯砚修是上级的指示,他的上级是全铭强。
“刺杀成功最好,失败也只是给他提个醒。提醒他冯砚修在墨蝉的暗桩多数都被拔除,若再妄动就是不知死活。”
狱卒原话传达他所言,听这语气那刺客根本没把他这个丞相放在眼里,更何况他的上级。
在狱卒的战战兢兢之下,冯砚修并没有被激怒,如他所料中阶死士也所知甚少,于是淡淡一笑:“他既然这么说,就如他所愿。”
他,即是指刺客。
审讯时百般求死不能,如今想要求见儿子,冯砚修都满足他。
人总是要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
走进正堂时,冯砚修恰时收到情报:全铭强正越狱逃往京郊。
他看向窗外明媚的斜阳,神情愈发放松。
今日,顺利得一如往常,怎么会有异?
全铭强瞒天过海欺压佟惜雨多年,也曾是墨蝉不可或缺的领袖人物。如今他的身份暴露,已是弃子,怎么走都死路一条。
所以全铭强被判死刑,无一人救。若他想活,只能求助于墨蝉。若要墨蝉帮忙,必须要拿出些有用的东西去做交易,例如墨蝉掌权者的一些把柄之类的,才够资格活命。
“全铭强去槐柯轩后巷取了一沓银票,银票里面包裹的东西看不真切。同时,大理寺也正在派人在京郊搜查。”
如今他拿的东西应该就是这把柄,而且他不会把这些带在身上,而是藏在更隐秘的地方,再去墨蝉的老巢去寻求庇护。
冯砚修敛眉细思,下了指令:
“继续跟,必要时将他银票和里面的东西夺了。”
只是,智者千虑,必有一失。
他没想到,那银票是全铭强跟墨蝉买凶后剩下的。保护佟惜雨的暗卫带伤报信时,一切已经晚了。
佟府一片荒芜,就连它的主人也无心留恋,在酒楼酣歌醉舞。
蓄意的刺杀被有意的守护拦截,但杀手仍不死心,将目的地锁定在皇城一隅处的酒馆。
酒馆虽简陋,却总有人流连忘返,日日挂念。
于是,它变成了杀手最后的守株待兔之处,也是他们肆意横行的屠戮之处。
大雨如注,能淹没城池,也能冲散血海。
尘埃落定之时,隔着冰冷秋雨,冯砚修自酒馆内瞧见了真正牵挂之人。
他来不及庆幸,下一刻便被钉在土墙。
“冯砚修,你可还配为人?”
佟惜雨的沉痛质问,让冯砚修如坠冰潭。他心脏旁的伤口痛极,都不及她突如其来的只言片语刺得深。
下一刻,她被暗卫劈晕。
插在他身上的短剑随她紧握之手滑落,伤口处有热血溅出。冯砚修单手堵住伤口,另一只手还下意识接住面前昏倒的佟惜雨。
真是可笑。
可笑之人是他,也是佟惜雨。
酒醉后深夜游荡,佟惜雨虽错过一场暗杀,却也失去了最后一所归处。
她痛彻心扉认定他就是仇人,要与他同归于尽,却心软偏了刀口方向,只声嘶力竭质问他是人否。
视线逐渐模糊,冯砚修咳着血,却仍极力控制不让红腥沾到怀中之人半点。
撑不住单膝跪地,他笑自己愚不可及。
原来……
这才是拥有软肋,宁愿自己受伤也不要她有任何不测。
如今他又没有护住,那曾保护他而无处可归、抱着一腔热血苟活至今的午夜游魂。
今日何止有异,异常到事在人为也不顶用。
————
佟惜雨是被水泼醒的。
掀起湿润的眼睑,她来不及瞧人,脸又被一抹丝帕狠力擦拭。
“该去点卯了,佟大人。”
一个清脆的声音在耳旁响起,佟惜雨趁着间隙握住她的手腕,终于瞧见了面前之人。
白色的细麻襦衫之上,是一张白嫩标致的瓜子脸:粉嘟嘟的嘴唇抿成一条直线;秀挺的鼻梁上面有一双会说话的杏眼,眸里透着不悦之色。
她梳着简单的垂髻,用一根荆钗束住,若是不留意她身上的青色长裙,还以为她是哪家的小姐。
“你是谁?”
佟惜雨问她,目光却是移向四周:陈旧的拔步床上,深褐的漆木柱已经零零落落地掉色,四周的帷帐早已落满灰,自己身上的褥子也是绣着葫芦图案,确实是自己佟府的主卧。
难道她昨夜醉酒回府,雨后的遭遇只是一场梦?
“奴婢唤作小玉,因伺候不周被相府驱逐。恰好碰见佟大人,便被顺道捡了回来。”
小玉说这话时虽屈膝垂头,但语气却透着散漫不服,说的话也是胡编硬扯。
来自相府?
她再怎么醉酒,也不会乱捡人回去。
没空理她,佟惜雨握紧了身上的被衾,不自觉屏住呼吸,不断思索昨晚发生的一切是不是一场梦,但她却不敢去验证。
听不到回复,小玉依旧屈膝行礼等她。
过了良久,佟惜雨才开口拒绝她的跟随:“我没钱,养不起仆役。”
这下小玉抬起了头,眼睛亮晶晶的:“奴婢有钱,不需要工钱。”
“那你图我什么?”
佟惜雨声音冷下来,神色犹疑。
肩上的内衫随她换动的姿势滑落,佟惜雨扯了一下,才发现自己穿着的内衫竟是柔软丝滑的丝绸所制。
府里上好的衣物全被佟惜雨当掉,这一件从何而来?
“奴婢无家可归,见到佟大人甚是亲切,只图跟大人做个伴儿。”
屈膝时间太长,小玉索性起了身。
一看她便是大门大户里的掌事,不再习惯长时间的伏低做小。
小玉居高临下看向卧榻里的她,眼眸带光,语气里含着微微的笑意。
是哂笑,一瞬即逝。
佟惜雨来不及分辨,觉得她的说辞简直荒谬。
被驱逐出府还能全身而退,她本可以逍遥自在于江湖,却偏偏要给她做牛做马。
她还要说些什么,却被小玉打断:“佟大人,还有两刻钟点卯结束,您确定要在这儿跟奴婢继续争论?”
佟惜雨陡然一震,她昨儿个好不容易拿到的等第,可不能功亏一篑。
没空思考昨晚淋湿的衣物如何被烘干,佟惜雨匆匆从衣架上拿起衣服就往身上套,提了靴子朝门口跑,边跑边朝杵在主卧门口的小玉交代:
“你在这哪儿也别去,等我放衙再谈!”
“遵命大人,小的生是您的人,死是您的鬼!”
瞧她说话的神气,能甘心当她奴婢就怪了。
佟惜雨听罢,晦气地啐了一口,却没时间反驳。
气喘吁吁跑到兰台,她还没喝上口茶水,就又被马靖繁拉住:
“你听说了没有?”
“什么?”
佟惜雨心里打鼓,却一脸茫然。
见状,马靖繁兴匆匆解释:“昨夜冯相微服私访,在一小酒馆避雨时被刺成重伤。”
一语惊醒梦中人,她昨晚的确伤了冯砚修。
另一旁的人及时接道:“有传言道是咱昨儿下午咱喝酒的空档,全铭强越狱雇凶买的杀手。”
“这我也听说了,凶手把酒馆里所有的无辜之人也全都杀掉,简直是血流成河。”
“全铭强被大理寺逮捕后,当场处死。”
“还有传言,全铭强雇的杀手来自于臭名昭著的墨蝉组织。”
伤明娘的凶手不是冯砚修,而是全铭强。
佟惜雨面色煞白,全铭强要杀的可能不是明娘,而是她佟惜雨。只是刺客没有等到她,反杀了所有人,被路过的冯砚修碰见。
她却闷头上来一句质问,伤了他的性命。
“冯相与他无冤无仇,全铭强为何……”
“这你有所不知,全铭强倒台,冯相一句求情的话也未提,丝毫未给吏部尚书面子。刑部审讯时,全铭强被判了死刑,冯相公事公办不留活路,那可不得怀恨在心?”
“冯相一身正气为民除害,却落得如此下场,那全铭强千刀万剐也不为过。”
“当然,这只是……”
芸阁里,校书郎和正字们讨论得热火朝天,却不见佟惜雨脸已煞白,沉默起了身往秘书省外走。
那不是梦,也不是传言——
她的明娘,果真走了。
冯砚修帮了她,她却恩将仇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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