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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
隐隐约约地,卫骁似乎闻到了一股烤鸭味。
他问:“你,怎么来了?”
李任之胡乱摸了把脸,道:“你先把我弄进去再说,这破檐子当真遮不了半点雨!”
卫骁把半个身子探出窗外,伸手将湿漉漉的李任之从窗口抱了进来。
李任之从怀里掏出蜡烛,却怎么也点不着,急道:“这也太气人了!”
卫骁用干燥的手接过蜡烛,拿起随身携带的小刀切断蜡烛上端浸湿的几寸,再用火折子点,一点半蓝半黄的烛光便照亮了两人的脸。
“不错不错,那一切都还不算太坏。”李任之满意地点点头,掀开竹篮上的白布和保温的蒲团,“看,这是什么?”
半只烤得流着蜜油的香鸭、一碗热腾腾的白米饭和一盅鲜香的菌菇汤顿时出现在眼前,卫骁很意外,问:“给,我的吗?”
“不然这里还有其他人吗?”李任之伸手将碗筷递给卫骁。
“你,吃过了吗?”卫骁问。
李任之点点头:“早被我娘按着头吃过了,要不然我哪能这么晚才来,让你饿了这么久!”
卫骁顿了顿,道:“没有。我带了白馍馍。”
“只吃那个肯定不顶用啊,怪不得看着这么瘦。”李任之催促着他,“还热乎着呢,快吃!”
俩人顺着斑驳的土墙坐下,卫骁把斗篷折成正正方方的一块,给李任之垫着,免得他潮乎乎的裤子又沾上地板的土灰。
卫骁吃饭的声音不大,一看就是遵守“食不言,寝不语”的那类人。大老远地跑了这么段路,李任之也累了,便安静下来抱着膝盖,看着卫骁吃饭。
粗麻衣领口随着卫骁仰头的动作微微敞开,烛光便顺着锁骨的沟壑流淌而下。那凹陷处积蓄的阴影忽然活了过来,随着呼吸轻轻起伏——精瘦的肌肉线条时隐时现,偶尔火苗窜高时,能看清他胸前绷紧的肌腱。
烛芯“啪”地爆了个火花。
灭了又倏然亮起的瞬间,照见卫骁窄挺的鼻梁上沾着煤灰,微凸的喉结随着吞咽动作上下滑动。当他把陶碗举到唇边时,那道疤随着动作微微起伏,像是另一道会呼吸的嘴唇。
不知道为什么,李任之觉得衣服湿漉漉地黏在身上的感觉更明显了,但他很快就忽略了这种奇怪的感觉。
碗筷“哒”地一声重新搁置在篮中,卫骁吃完了,而且吃得相当干净。
他又低头拱手,道:“多谢。”
李任之说:“没事,应该的,不应该让你饿着。”
卫骁发现李任之一直盯着自己看,便下意识地摸了摸嘴角,误以为沾了米饭:“......怎么了?”
李任之指着他脸,问:“你这疤,是这么来的?”
卫骁答道:“叔说,我小时候,刚学走路,不小心碰到了,他放在桌子上的刀。刀掉下来,划到的。”
李任之皱起眉头道:“等等,那不应该啊。”
卫骁问:“什么,不应该?”
李任之道:“瞎子的官话说得那么好,你从小和他生活,却说得.....这么烂。”
卫骁道:“因为,我一岁的时候,战乱。他没来得及,带着我走。所以,分开了,几年。”
“哦,战乱。”李任之点了点头,可他又马上震惊地道,“等等,战乱?”
虽然他不学无术,但赤狼汗国与大雍之间的战争,每个大雍人都知道得很清楚。
两国之间,最近的战事是十五年前的漠北之战。
在这场战役中,大将军卫临风战死沙场,首级至今被赤狼汗国的可汗悬挂在宫殿之中。
形势所迫下,大雍主动向赤狼汗国求和,以每年上交白银万两、割地退却三百里的代价,长达十多年的战争以大雍的耻辱战败告终。
李任之问:“是漠北之战吗?你是北都城出生的?”
卫骁点了点头。
“那也不对啊。”李任之吃惊地说,“我爹说,他们把整个北都城都屠了。你是怎么活下来的?”
卫骁道:“因为,我长得不像,中原人。他们,只杀中原人。”
“然后呢?”李任之问,“那时候你只有一岁啊!”
卫骁说:“有草原人,把我带回了他们的部落。”
“你是草原长大的?”
“是。”
草原,一个对于李任之来说从未能抵达的地方。“那里.......是什么样的?”李任之好奇地问。
卫骁道:“很美。很多,草。很多,羊。”
每天傍晚,他都可以看见日头卡在西边摇摇欲坠,风贴着草皮滚过来,勒勒车的木轮子吱呀声突然变得很响。毡包顶上的炊烟不停地晃动,接着,星辰像潮水那样降落,把整片草原连同昨日都吞到黑暗里。
李任之问:“你在那边,需要上学吗?还是做别的什么事情?”
卫骁答道:“射鹰。”
那个时候,他还不叫卫骁,而是叫阿图尔。
他是部落里最擅射的孩童,那年,北山口的野狼钻到部落里吃人,年仅六岁的他站在屋顶上射中了狼王的眼睛,救下了狼口中的牧民。
自从那日之后,他就被准许不必再去放羊或者挤羊奶,而是可以背着木制的箭跟随着猎户去射雀儿和大雁。
李任之又问:“你在草原上,过得好吗?他们会不会因为你是西蛮子,所以欺负你?”“不。”卫骁认真地道,“他们对我非常非常好,他们都是好人。”
是的,他是被部落里的每一家每一户养大的。他们还给了他其他孩子都没有的殊荣,亲切地称他为“小哈尔达”。
哈尔达是草原神话中弯弓射箭的战神,在诸神之战中射死了恶狼神,从此让部落的人们再也不用受狼族的侵扰。
“那也不对呀!”李任之道,“赤狼汗国那么大,几百个部落----”
“上千个。”卫骁纠正道。
“上千个部落,瞎子是怎么找到你的?”
卫骁道:“八岁那年,我去打猎,在灌木丛里,发现了他。他靠着,我脸上的疤,认出了我。”
和无数个孤儿一样,多少个夜晚,他都曾默默地躺在床上,望着遥远的星空,渴望知道自己的来历。不知道来处的人就像没有根的浮萍,惶惶仓仓终其一生不知道为了什么。
瞎子的来到让他空白的过往被填满,并且他能感受到瞎子像父亲一样爱着他,这是他从小就一直缺少的东西,对此,他视若珍宝。
“好神奇……”李任之喃喃道,“然后,你就和他回来了?可是那个时候你也才八岁,在中原呆了八年,你的官话怎么还是这么烂?”
卫骁沉默了一会,才开口道:“没有。叔,陪我在那里,多呆了五年。十三岁,我才和叔,回来中原。”
卫骁本打算就此结束对话,但是李任之突然先是用一种非常神奇的眼神看着他,然后又流露出极大的震惊,接着有点没头没尾地道:“你……你……你一定,很痛苦很纠结吧,从草原来到中原的时候?”
这回,换卫骁震惊地看着李任之了。
“你为什么,这么说?”卫骁问。
“你知道吗,三年前,大雍本来是要发兵进攻赤狼汗国的,但因为南方起了洪灾,所以没有发动战事。”因为李敬身居高位,所以李任之能够听说很多别人不知道的事情,这其中就包括朝廷的部分决策,“之所以有发动战争的打算,就是因为听说赤狼汗国起了很严重的内乱。草原上的部落,因为权力斗争而互相残杀、吞并。”
“你说你部落的人对你很好,所以瞎子陪你留着的五年,一定是为了报恩。而你十三岁时,正好是赤狼汗国内乱的那一年。”李任之说,“战争是非常残酷的,没有人能幸免。你的……你的部落里,一定有人牺牲了。”
卫骁盯了一会李任之,李任之看着他那双微微颤动的绿眼睛,就知道自己猜的是对的。
“是。”短暂的沉默过后,卫骁道,“别的部落,来我们的部落里,抢粮食、杀人。”“然后呢?你们又是怎么逃出来的?”李任之轻声问。
卫骁闭了闭眼,深吸了一口气,道:“也是,靠杀人,逃出来的。”
他永远也没有办法忘记那一天,先是小山坡上出现旗帜,接着马蹄踏破木篱,连天的火烧起来。
有人哭号,有人尖叫。有人逃跑,有人挣扎,有人死亡。卫骁拼了命地想拿着刀到战场上去保护些什么,但瞎子死死拉着他的手,道:“如果你死了,我的生命也会就此结束!”
那一刻,卫骁觉得自己对不起生命中的每一个人。更令他羞愧的是,他在心底闪过一个隐秘的念头:如果瞎子没找到他就好了。这样他就可以因为保护部族而死了。
直到现在,他都还无法将自己的情感分开来看。他无法和他的英雄父亲一样纯粹地爱着大雍,也无法和绝大数中原人一样恨着赤狼汗国。尽管知道了来处,却依旧不知道在哪里扎根。他想不明白,于是只能投向另一个话题----为什么要战争。
卫骁这么想着,也这么问了李任之。
李任之想了想,道:“草原很难产出粮食,赤狼汗国的人一多起来就会挨饿,所以他们要掠夺大雍的土地。而大雍的士兵为了保卫自己的国土和子民,也要拿起刀剑来抵抗,否则就会失去他们的家。至于为什么不划地而治,和平共处,那是因为每个国君都要为他们的子民负责。就算划地而治,每个国家的内部也会有这样或那样的差异,最后摆到明面上,还是会有的国强,有的国弱。强的一定会吃掉小的,因为每个国家都想要谋求更好的生活。”
“更好的……生活吗?”卫骁重复道。
“也许吧,我不知道。”李任之悄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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