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城

　　林朝病了。

　　从“星耀传媒”回来的那天晚上，她在冰冷的地板上不知坐了多久，最后是被一阵剧烈的头痛和寒意唤醒。挣扎着量了体温，三十八度五。身体先于意志，对那场突如其来的精神风暴做出了最直接的反应。

　　她给安姐发了条信息请假，说自己感冒发烧。安姐只回了两个字：“休息。”

　　没有多余的关心，但这公事公办的态度反而让林朝松了口气。她不需要同情，此刻她只想把自己藏起来，像受伤的动物般独自舔舐伤口。

　　高烧带来了光怪陆离的梦境。梦里，母亲的脸和那个模特林薇麻木的眼神不断交织，剪刀的寒光与摄影棚的镁光灯混为一体，她拼命地跑，却怎么也逃不出那间漆黑的屋子。醒来时，枕头被冷汗和泪水浸湿，窗外依旧是重庆灰蒙蒙的天。

　　她昏昏沉沉地躺了两天，靠之前囤的泡面和退烧药度过。身体上的痛苦奇异地稀释了精神上的折磨，高烧像一场大火，将那些尖锐的记忆碎片烧得有些模糊不清。

　　第三天，烧退了，虚弱感仍在，但头脑清醒了许多。她坐起来，看着镜子里憔悴不堪、眼神空洞的自己，那个在“星耀传媒”化妆间里失控的林朝似乎还在眼前。

　　不能这样下去。

　　这个念头清晰地浮现出来。她逃离家乡，不是为了在另一个城市的不同房间里继续被过去的幽灵折磨。安姐给了她机会，小悠给了她友谊，这座城市给了她容身之所，她不能任由自己沉沦。

　　她想起在互联网公司为那三位高管化妆时，她们眼中重新点亮的光彩；想起小悠搂着她的肩膀，夸她“可以啊林朝”；想起安姐将那管遮瑕膏递给她时，那平淡却信任的眼神。

　　这些，是真实的，是正在发生的，是属于“林朝”的现在。

　　而过去的那些，是“林曦晨”的。

　　她拿起手机，犹豫了很久，打开浏览器，在搜索框里输入了：“心理创伤…症状…如何自救”。

　　她知道自己没有条件去看心理医生，但她可以学习了解。她一篇篇地翻看着科普文章，了解什么是创伤后应激障碍（PTSD），了解闪回、噩梦、过度警觉这些症状并非她独有，也并非她疯了，而是身体和大脑对极端事件的正常反应。

　　“你不是弱者，你只是受伤了。”有一篇文章里这样写道。

　　这句话，像一颗小小的石子，投入她死寂的心湖，漾开一圈微弱的涟漪。

　　她关掉手机，走到窗边，推开窗户。冷冽的空气涌入，让她精神一振。她看着楼下熙熙攘攘的街道，人们为生活奔波，各有各的悲欢。她的痛苦并非独一无二，但她的抗争，只属于她自己。

　　她决定做点什么。她重新拿起那个记录化妆笔记的本子，翻到崭新的一页，郑重地写下一行字：

　　“林朝的自救计划。”

　　1. 接纳：承认创伤的存在，不逃避，不否定。告诉自己，感到痛苦是正常的。
　　2. 锚定现实：当不好的回忆来袭时，用力感知当下——触摸化妆刷的质感，闻粉底液的味道，听窗外的车流声，告诉自己：“我现在在重庆，我很安全。”
　　3. 创造安全空间：这个小房间是她的堡垒，要保持整洁和温馨。工作场所是她的战场，要专注于技艺。
　　4. 建立连接：尝试对小悠、对安姐，多敞开一点点心扉。哪怕只是多分享一个笑容，多回应一句关心。

　　写完之后，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仿佛将这些无形的敌人具象化之后，它们就不再那么可怕了。

　　她仔细地洗了个热水澡，为自己化了一个清淡却精神的妆，尽管只是待在房间里。看着镜子里重新变得整洁、眼神里恢复了一丝生气的自己，她感到一种微弱的力量正在回归。

　　第二天，她回到了“觅境”。脸色还有些苍白，但眼神是平静的。

　　小悠关切地围上来：“朝朝，你好点了吗？吓死我了，你那天脸色好难看。”

　　“没事了，就是重感冒。”林朝笑了笑，这次的笑容自然了许多，“有点虚，养养就好了。”

　　安姐看到她，只是淡淡地说：“病了就多休息，仓库的货单还没整理完。”

　　“我马上整理。”林朝点头，立刻投入了工作。

　　熟悉的环境，规律的事务，像一种有效的镇静剂。触摸着熟悉的化妆品，整理着订单，听着小悠在旁边的叽叽喳喳，那些盘踞在脑海里的黑暗念头，似乎被暂时逼退了。

　　她开始有意识地执行自己的“自救计划”。当某个熟悉的场景或话语偶然触发不好的联想，心脏开始加速，寒意爬上脊背时，她会立刻停下，深呼吸，然后用力握住手中的粉刷，感受刷杆冰凉的触感，或者在心里默念：“我在工作室，我在给客人化妆，我很安全。”

　　一次，两次……过程很艰难，有时甚至会失败，需要躲进洗手间平复很久。但她没有放弃。

　　几天后，工作室来了一位特殊的客人。是一位大约五十多岁的阿姨，穿着朴素，神情有些拘谨，手里紧紧攥着一个旧布袋。她是来化“生日妆”的，女儿为她定了这个服务，作为生日礼物。

　　“我……我从来没化过妆，”阿姨坐在镜子前，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眼神里充满了不自信，“我都这把年纪了，化了会不会很怪？”

　　林朝看着这位阿姨，仿佛看到了无数个在生活的磨砺下，逐渐失去对自身关注和信心的女性缩影。她放柔了声音，像对待一件珍贵的瓷器：“阿姨，您别紧张。化妆不是为了改变您，是为了让您看起来气色更好，更精神。您女儿的这份心意，就是希望看到您开心的样子。”

　　她没有急于动手，而是先和阿姨聊了聊她的女儿，聊了聊今天的生日安排。气氛渐渐缓和下来。林朝仔细观察了阿姨的肤质和五官，选择了非常自然滋润的底妆产品，极其轻柔地上妆。她避开了所有浓重的色彩，只用浅咖色微微调整了眉形，用极细的眼线笔让眼睛更有神，最后涂上了一层温柔的玫瑰色唇膏。

　　整个过程，她就像对待那位模特林薇一样，极其耐心和温柔。

　　当成妆完成，阿姨小心翼翼地看向镜子时，她愣住了。镜子里的人，肤色均匀，眉眼清晰，唇色温润，整个人看起来精神了十岁，却完全没有妆感的痕迹，仿佛她天生就是这般好气色。

　　“这……这是我吗？”阿姨难以置信地摸了摸自己的脸，眼眶微微泛红，“好看……真好看……我女儿看到肯定高兴。”

　　她拉着林朝的手，连声道谢，那发自内心的喜悦和感激，像一股暖流，涌入了林朝的心田。

　　送走这位阿姨，林朝站在镜子前，看着自己。她忽然明白了，她拥有的这份技艺，不仅仅是一门谋生的手艺，更是一种力量。一种能够抚慰他人，也能在抚慰他人的过程中，悄悄治愈自己的力量。

　　晚上，她更新了自己的日志：

　　“今天为一位阿姨化了生日妆。她很高兴。看到她眼里的光，我觉得……我好像也找到了一点光。”

　　“黑暗还在，但我知道，我可以点亮一盏灯。”

　　就在她准备休息时，手机响了。是一个陌生的本地号码。

　　她犹豫了一下，接了起来。

　　“喂，是林朝，林化妆师吗？”电话那头是一个有些耳熟的、干练的女声。

　　“我是，您是哪位？”

　　“我是李姐，‘星耀传媒’的林薇的经纪人。”对方的声音带着笑意，“上次的合作非常愉快！林薇那组片子效果特别好，客户很满意！”

　　林朝的心微微一紧，但很快平复下来。“是吗？那太好了。”

　　“是这样的，”李姐继续说道，“我们公司最近在筹备一组新的宣传照，需要找一位长期合作的、技术好又懂沟通的化妆师。我觉得你非常合适！不知道你有没有兴趣，跟我们签一份中期的合作意向？价格方面，肯定会比单次优厚很多！”

　　林朝握着手机，愣住了。

　　这无疑是一个巨大的职业机会。意味着更稳定的收入，更广阔的舞台，以及行业内更多的认可。

　　她沉默了几秒钟。电话那头的李姐还在等待回复。

　　过去的阴影曾在那个地方被触发，几乎将她击垮。而现在，机会却再次从那个地方向她招手。

　　是继续躲避，还是迎着那可能存在的暗涌，再次前行？

　　林朝深吸一口气，对着话筒，清晰而平稳地回答：

　　“谢谢李姐的认可。我很感兴趣，我们可以详细谈谈。”

　　挂断电话，她走到窗边，望着夜幕下璀璨的山城。

　　她知道，前路依然漫长，内心的战争远未结束。在抵达那个能与过去彻底和解、真正获得自由的“大结局”之前，她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但此刻，她不再恐惧。

　　因为她发现，真正的微光，并非仅仅来自遥远的星辰，更源于她自己点燃的那盏，名为“勇气”的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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