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赌约
物理竞赛前夜,临江一中的图书馆研讨室亮着孤灯。
白板被密密麻麻的公式占据,边角处还潦草地画着几个费曼图。方迟站在白板前,指尖的粉笔灰簌簌落下,在他脚边积了一层薄薄的白。
“不对。”邢嘉言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低沉而笃定。
方迟的笔尖顿住,在白板上留下一个突兀的墨点。这已经是今晚第七次被否定。他深吸一口气,强压住心头翻涌的烦躁:“哪里不对?”
邢嘉言拄着拐杖走近。他的脚伤尚未痊愈,但已能脱离手杖短距离行走。此刻他停在方迟身侧,目光如刀,剖解着白板上的每一步推导。
“从第三步开始就错了。”他伸手取过方迟手中的笔,在某个积分符号上画了个圈,“你假设场量在边界连续,但这个系统的拓扑性质不允许这样做。”
方迟盯着那个被圈出的积分,瞳孔微缩。他确实忽略了边界条件的拓扑约束——这是一个极其细微却致命的问题。
“而且,”邢嘉言的笔尖继续向下,停在最后一行公式上,“你用的这个变换会破坏规范不变性。”
笔尖轻敲白板,发出清脆的响声,像最后的宣判。
方迟看着自己耗费两个小时构建的推导被全盘否定,一股无名火猛地窜起。他一把夺回笔,声音冷得像冰:“既然这么懂,你怎么不自己来?”
这话脱口而出的瞬间,他就后悔了。
研讨室陷入死寂。窗外的蝉鸣不知何时停了,只剩下空调的低嗡在空气中震颤。
邢嘉言没有说话。他静静地看着方迟,眼神深邃,看不清情绪。良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平静得可怕:
“方迟,你知道我们最大的区别在哪里吗?”
他向前一步,拐杖与地面接触发出轻响。
“你总想着要走出一条全新的路,证明你的方法比所有人都高明。”他的目光扫过白板上那些天马行空的推导,“而我,只关心哪条路能最快抵达终点。”
方迟的指节捏得发白。
“明天的竞赛,没有人在意你的思路有多独特。”邢嘉言的声音依然平静,却字字诛心,“他们只看答案是否正确,步骤是否简洁。”
“所以呢?”方迟猛地抬头,眼中燃着不服的火焰,“所以我就该像你一样,永远选择最稳妥、最无趣的那条路?”
“不是无趣,是高效。”邢嘉言纠正他,“在有限的时间内,效率就是一切。”
“包括否定别人的一切努力?”方迟几乎是吼出来的。
这句话像一记重锤,砸碎了空气中最后的平静。
邢嘉言的脸色终于变了。他拄着拐杖的手微微收紧,指节泛白。他的声音第一次带上了压抑的怒意:
“如果我真的想否定你,从一开始就不会坐在这里。”
方迟愣住了。
邢嘉言的目光从他脸上移开,落在白板那些被圈出的错误上,语气变得低沉:
“方迟,你根本不明白。”他顿了顿,像是在寻找合适的词语,“有些路之所以是弯路,不是因为它不能通往终点,而是因为它太危险,太容易让人迷失。”
他的视线重新回到方迟脸上,那双总是锐利的眼睛里,此刻竟流露出一种方迟从未见过的情绪——像是担忧,又像是某种更深的东西。
“我不希望你迷失。”他说。
这句话很轻,却重重地砸在方迟心上。
研讨室再次陷入沉默。但这一次,空气里的火药味渐渐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微妙的凝滞。
方迟看着白板上那些被邢嘉言圈出的错误,忽然意识到:每一个圈出的地方,都是他曾经在论坛上向“Yan”请教过的问题。那些深夜的讨论,那些灵感的碰撞,那些只有他们才懂的默契——
全都藏在这些红圈里。
他缓缓放下笔,走到窗边。夜色浓重,远处教学楼的灯火零星亮着,像散落的星辰。
“邢嘉言。”他忽然开口,声音平静了许多,“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在这个研讨室吵架吗?”
邢嘉言微微一怔:“记得。”
那是两个月前,他们刚成为竞赛搭档不久。为了一道题的解法,他们吵得不可开交,方迟摔门而出,邢嘉言则在研讨室里坐了一夜。
“那时候我觉得你傲慢又刻薄。”方迟转过身,背靠着窗框,目光落在邢嘉言受伤的脚踝上,“但现在我明白了。”
“明白什么?”
“你不是在否定我。”方迟说,“你是在用你的方式,确保我们都能走到最后。”
邢嘉言沉默着,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方迟走回白板前,拿起板擦,毫不犹豫地擦掉了自己两个小时的成果。粉笔灰飞扬,在灯光下像一场微型雪暴。
“再来。”他说,声音坚定,“这次,我听你的。”
邢嘉言看着他,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化为淡淡的笑意。他拄着拐杖上前,接过方迟递来的笔。
“从这里开始。”他在白板的空白处写下第一个公式,“用共形变换,可以绕过拓扑约束。”
这一次,他们没有争吵。方迟负责构建主要框架,邢嘉言在关键节点提供修正;邢嘉言提出核心思路,方迟用他独特的想象力进行拓展。他们的思维像两条原本分离的溪流,终于汇入同一条河道,奔涌向前。
当时钟指向凌晨一点,最后一道难题被攻克。
白板上写满了崭新的推导过程,简洁,优美,无懈可击。
方迟放下笔,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他转头看向邢嘉言,发现对方也正看着他。灯光下,邢嘉言的脸色有些苍白,额角带着细密的汗珠——他的脚伤还没好全,站得太久了。
“你的脚……”方迟下意识地伸手,又停在半空。
“没事。”邢嘉言摇摇头,目光却依然停留在方迟脸上,“明天的竞赛,准备好了吗?”
方迟没有回答,而是反问:“邢嘉言,如果我们用这个方法,能拿第几名?”
“第一。”邢嘉言回答得毫不犹豫,“只要我们配合默契。”
“就像今晚这样?”
“就像今晚这样。”
方迟笑了。他拿起放在角落的保温杯——那个浅蓝色的、曾经被他们当做界碑的杯子,拧开盖子,递给邢嘉言。
“喝点水。”他说,“你看起来需要补充水分。”
邢嘉言怔了一下,接过杯子。水温刚好,是方迟习惯的温度。
“谢谢。”他轻声说。
方迟看着他把水喝完,忽然开口:“邢嘉言,我们来打个赌吧。”
“赌什么?”
“明天的竞赛,看谁先做完最后一题。”方迟的眼中闪着挑战的光,“赌注是——”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地说:
“输的人,要答应赢的人一个条件。任何条件。”
邢嘉言放下水杯,目光深沉地看着他。研讨室的灯光在他眼中流转,像是蕴藏着万千星辰。
“任何条件?”他重复道。
“任何条件。”方迟肯定地说。
邢嘉言沉默了。他的视线从方迟的眼睛,缓缓移到他微微发红的耳尖,再回到他的眼睛。那目光太过专注,几乎要让方迟溃败。
“好。”他终于开口,声音低沉而坚定,“我赌。”
他向前一步,拐杖与地面的碰撞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但是方迟,”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认真,“无论明天谁输谁赢,有件事永远不会变。”
“什么?”
“你的名字,”邢嘉言的目光牢牢锁住他,“永远会和我的一起,写在获奖名单上。”
方迟感觉自己的心跳漏了一拍。
窗外的蝉鸣不知何时又响了起来,伴随着夏夜的风,穿过敞开的窗户,轻轻拂过他们的发梢。
“那就这么说定了。”方迟伸出手,“明天,赛场见分晓。”
邢嘉言看着他的手,缓缓地、坚定地握住。
“赛场见。”
他们的手紧紧相握,像是一个誓言,又像是一个新的开始。
明天的竞赛,将是一场真正的较量。但无论结果如何,他们已经找到了比胜负更重要的东西——那条殊途同归的路,终于在此刻交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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