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遗梦

　　沈载舟那句冰冷的“命令”，像一把淬了冰的匕首，扎进我心里最柔软的地方。与我无关？我如何能无关？那是我父母的血，是我姐姐的命，是我杜家满门和金陵城无数冤魂的债！

　　可我没能争辩，甚至没能再多问一句。当夜，在他的安排下，我被秘密转移到了台北近郊一处极其隐蔽的安全屋——一座废弃茶园旁孤零零的砖房，潮湿，简陋，只有最基本的生活用品。负责与我单线联系的，变成了一个我从未见过的、沉默得像块石头的年轻交通员，代号“青石”。他每隔几日会送来食物和少量的生活物资，带走我写下的、关于姐姐笔记本线索的详细回忆，却从不带来任何外界的消息，也从不回答我的任何问题。

　　我被彻底地“静默”了，像一颗被深埋地下的棋子，与顾与之、与沈载舟、与我熟悉的那个世界，断了所有联系。唯一陪伴我的，只有窗外日夜不休的海风，和心底反复咀嚼的姐姐留下的那几个词：“夜莺……鸣泣……子夜……电台……老地方……”

　　“老地方”……南京，老宅，后院的槐树下。那片土地上，如今飘扬着什么样的旗帜？我还能回去吗？回去又能找到什么？姐姐留下的，是实物，还是仅仅是一个指向性的暗号？

　　焦灼、疑虑、被隔绝的孤独，还有对沈载舟那句“命令”的耿耿于怀，日夜啃噬着我。他到底是谁？他凭什么决定我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他那晚的愤怒与强势，究竟是保护，还是……某种意义上的控制？为了更宏大的计划而必须牺牲我这枚棋子？

　　时间在煎熬中缓慢流逝。直到一个月后，“青石”在一次例行送物资时，破天荒地带来了一封密信。是顾与之的笔迹，用的是只有我们两人能看懂的暗语。

　　信很短，语气凝重。他确认了我提供的关于姐姐笔记本线索的价值，认为这极大地推进了对“夜莺”的调查。但紧接着，他下达了一个让我心惊肉跳的指令：

　　“‘渔夫’判断，‘老地方’或存关键物证，需设法确认。然海峡相隔，敌巢深锁，唯有借力打力。叶慎之疑心已起，其与美方顾问联络官詹姆斯·威尔逊过从甚密，威尔逊或与‘夜莺’有染。兹令‘灰雀’：制造可控暴露，引叶慎之注意，迫其采取行动，制造接触威尔逊之机。此计险甚，如履薄冰，慎之！重之！

　　制造暴露？引叶慎之行动？这无异于将自己主动送入虎口！顾与之是要用我做诱饵，去钓叶慎之，进而触碰那个可能关联“夜莺”的美国顾问威尔逊！

　　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我终于明白沈载舟那句“与你无关”背后，可能隐藏着怎样的残酷布局。他不是要保护我远离危险，而是……要将我这枚棋子，用在更致命、也更冒险的位置上？他和顾与之，到底谁才是这个计划的真正主导？

　　没有时间犹豫，也没有选择拒绝。姐姐的遗志，“夜莺”的威胁，像两根无形的鞭子抽打着我。我提笔，用颤抖却坚定的手，回复了两个字：

　　“遵命。”

　　如何“制造可控暴露”？我仔细回想着在国防部档案室工作的每一个细节，回忆着叶慎之和档案室主任每一次试探性的话语。最终，我选择了一个极其微妙的方式。

　　我通过“青石”，向顾与之传递了一条看似无意中泄露的、关于我之前在档案室工作时，曾“偶然”听到过两位参谋议论美军顾问团对某型新式电台性能表现出“异常兴趣”的消息。这条信息半真半假，那两位参谋确实议论过电台，但并未提及“异常兴趣”。我知道，这条信息一旦被叶慎之截获或从其他渠道听闻（顾与之自有办法让它“恰到好处”地泄露出去），以他多疑的性格和对“电台”二字的敏感（姐姐笔记中提到过），必然会将其与我联系起来，认为我掌握了某些他未知的、关于“夜莺”或美方动向的核心秘密。

　　这是一场豪赌。赌的是叶慎之的疑心，赌的是他对“夜莺”秘密的贪婪，也赌的是顾与之和沈载舟（如果他真的还在局中的话）的后手安排。

　　接下来的几天，风平浪静。安全屋外，只有风吹过茶树的沙沙声。但我能感觉到，空气正在一点点凝结，危机如同暴风雨前的低气压，沉闷得让人喘不过气。

　　第五天傍晚，“青石”没有像往常一样出现。我的心沉了下去。

　　第六天凌晨，天刚蒙蒙亮，一阵急促而粗暴的砸门声，如同惊雷，撕裂了茶园的死寂。

　　“开门！保密局查案！”

　　该来的，终于来了。

　　我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身上朴素的粗布衣衫，脸上努力维持着一种受到惊吓的、茫然无辜的神情，走过去，打开了门。

　　门外，站着几名荷枪实弹的士兵，为首一人，正是叶慎之。他依旧穿着那身一丝不苟的西装，脸色在晨光中显得更加苍白，嘴角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猫捉老鼠般的残酷笑意。他的目光，像冰冷的探针，瞬间将我钉在原地。

　　“杜念柔小姐，”他慢条斯理地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令人齿冷的寒意，“跟我们走一趟吧。有些关于你姐姐杜念锦，还有……一些美军电台的事情，需要你好好回忆一下。”

　　他特意加重了“美军电台”四个字。

　　我知道，鱼饵，已经被吞下了。而我，这枚被主动抛出的棋子，正式落入了龙潭虎穴的最深处。等待我的，将是比死亡更可怕的淬炼。

　　我看了他一眼，没有反抗，也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跟着他们，走向停在茶园小路上的那辆黑色轿车。车门关上的瞬间，我最后望了一眼那座囚禁了我月余的安全屋，以及远处在晨曦中泛着微光的、未知的海面。

　　民国的爱情十有九悲，而民国的谍影，每一步都踏在刀锋之上。姐姐，如果你在天有灵，请保佑我，能在这淬火的炼狱里，守住秘密，找到生机，完成你未尽的使命。

　　车子发动，载着我，驶向保密局那令人闻风丧胆的看守所，驶向命运未知的深渊。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