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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婚妻(二)
“快让开,大王!大王!”
须卜肃一路疾驰而来,风雪将他的须发齐齐吹得向后炸开。他利落翻身下马,将怀中女子打横抱起,径直冲进主帐。
帐中众人见须卜肃一身狼狈,还抱着一具衣衫褴褛的“冻尸”闯入,皆为之一愣。
“末将参见大王,适才末将在河边拾得此女,同行仆妇说她是您未婚妻!”须卜肃一边快步向内走去,一边回禀道。
随着须卜肃一声话落,中军大帐落针可闻,空气仿佛凝滞。
裴谦站起身,率先撕开了诡异的寂静:“开什么玩笑!须卜将军,随便捡具女尸就说是我兄长的未婚妻,你不要命了?方才,你派人通知崔家有动静,我等才夙夜赶来主帐议事,结果竟是来听你胡诌?”
于至元的脸色也不太好看。
不过他倒是不急,一脸郑重地问道:“须卜将军,可有证据?”
“是啊……”其余众人也随声附和。
见帐中的目光齐齐聚向自己,须卜肃赶紧拿出霈王诸侯印,转手递给于至元,道:“请无尽君确认。”
小小的印章被翻来转去,众人目不转睛。
随即,于至元的手一停,抬眼看向主位正坐的刘巽,欲言又止。
裴谦抓耳挠腮,等得焦灼:“有什么好吞吞吐吐的,无尽君给我瞧瞧。”
他一把夺过于至元手里的王印,将其夹在两指之间,对着火光仔细查验。
只听裴谦冷嗤一声:“好啊,我当是谁!”
他颇为嫌弃地将王印塞回于至元怀里,目光嫌恶地瞥向“女尸”,道:“须卜将军若不想被连累,还是赶紧将此女扔了,莫要污了我兄长的大帐。”
“不可!”于至元急声喝止,蔡钦和陈炽等人不言,眼角眉梢不断地从女子和刘巽之间暗自切换。
座下众人你来我往,刘巽幽深的黑眸不辨喜怒。
他目力极佳,须卜肃将霈王印递交于至元的时候,便已清楚眼前人的身份。
诸侯王印制式统一,他的燕王印日日悬在腰侧,哪用得着仔细对比查验。
刘巽静静睥睨须卜肃怀中之人,见她衣物沾满泥水,鞋袜尽湿,挂冰的发丝因进了温暖的大帐而不断往下滴水,双目紧闭,双颊腾起不正常的红。
他自然知道,那是皮肤冻透后遇热的红肿。
刘巽的长指一下一下缓缓敲击桌案,若有所思。
“哎呀,大王,到底如何是好呀?”
见他们吵嚷不休,须卜肃有些着急地跺了跺脚。
怀中的女娃,方才还冰得硬同石块。如今却像个烫手山芋似的,他是扔也不是,这么抱着也不行。
不过他这么一跺,倒是把月澜给掂醒了。
许是缓了过来,她重重咳了几声,吐出胸口的寒气:“咳咳咳……”
疲惫的双眼缓缓睁开,她转了转脖颈,环顾四周,众人神色不一。
看到裴谦要将她生吞活剥的神情,月澜不安地收回目光,问向眼前的须卜肃:“这是,哪儿?”
她声音嘶哑,带着浓重的鼻音。
“阎—罗—殿。”
裴谦冷冷应道,满脸嫌弃。
听闻此话,也不知是被冻得痴傻,还是尚未清醒。
月澜疑惑地弯了弯胀痛的手指,微屈双膝,四面八方传来深入骨髓的刺痛。
人死了也这般痛苦吗?她一时怔愣。
不是,她还活着,能感受到须卜肃温热的臂弯。
在她思索之时,主位传来刘巽不加起伏的冷声:“放下来。”
双腿绵软,实在没力气再爬起来,月澜只能跌坐在地。
她似是还没有回过神,自言自语道:“父母兄长不在,此处自然不是阎罗殿。”
裴谦挑眉,见她倒是有几分可怜,可嘴上仍不饶人:“着急作甚,一会就见到咯。”
于至元皱眉,狠狠锤了一拳不知死活的裴谦。
他面向刘巽,回禀道:“大王,此女确是高氏无疑。想必她也是历经艰辛,一路辗转才到我燕地。看在她至亲皆亡,孤苦无依的份上,大王还是留她一命吧。”
刘巽并不作答,他直起身,缓缓走下主位,左手指腹来回摩挲剑柄。
居高临下,目光紧锁匍匐在地的月澜。
铮——
宝剑出鞘,刘巽忽然发难。
眨眼间,剑刃便削至月澜脖颈,几缕长发无声掉落。
剑风袭来,月澜状若受惊的狍鹿,双目紧闭,躯体僵直。
一口气卡在喉间,不敢吐出,亦不敢咽下。
突如其来的一剑,倒是将她的思绪拉回了几分。
实在不知此人为何暴起拔剑,可眼下,她只想活下去。
听得众人尊他为王,此是燕地,那便是燕王。
他似是要自己命,却又将剑刃止在脖颈之前。
静了几息,月澜彻底清醒。她鼓起勇气,断断续续求道:“燕王…殿下饶…命!月澜受尽苦楚,死…里逃生才逃至贵地,求殿下垂怜。”
她小心翼翼将脖颈远离剑刃半寸,颤巍着抬起首。红肿的双颊沾满污水,眉眼旁的泪痕纵横交织,蜜色眸子里盛满对生的渴望。
浑身狼狈的小姑娘声泪俱下,众人或多或少有所动容。
须卜肃更是性情中人,只有他知道,方才的月澜,是如何的僵硬冰冷。
他刚想开口为她求情,耳边便传来刘巽的声音。
“死—里—逃—生?本王不知,燕地何时竟成了虎豹豺狼之境。”
月澜险些咬到舌头,慌忙解释:“不是不是,殿下误会了。月澜是一路遭人追杀、挟持,阴差阳错之下才误闯贵地。月澜如今已是一无所有,只愿苟全性命为至亲归葬。”
刘巽丝毫不为所动,月澜不敢与之对视。她偏过头去,继续怯声道:“月澜与殿下无冤无仇,实在不知殿下为何要取月澜性命。若殿下肯放小女至西都,申丞相自会重重拜谢。”
情急之下,她只能搬出申家,希望此人能看在申家的份上放过自己。
听到无冤无仇四个字,于至元的心都提到嗓子眼:“大王,此女怕是不知……”
刘巽冷笑:“无妨。”
他更近一步,剑刃前伸两寸,贴上月澜低垂的脸颊。
侧脸传来噬人的冰凉,月澜仿佛嗅到了剑下亡魂的腥味。汗毛根根倒竖,下腹绞痛,几欲呕吐。
感受到剑刃向上带起的力量,她只得跟着抬起头,对上刘巽沉静如水的目光。
一呼一吸之间,大帐落针可闻。
月澜只觉得眼前一阵发黑,紧张到要晕厥。
终于,刘巽收剑回鞘,玩味地睥了一眼大喘着气的月澜:“带下去,别叫她死了。”
说罢,转身回主位,再不看月澜一眼。
不过是一场闹剧,刘巽遣散众人,独留下于至元。
沉声吩咐道:“无尽,派人给申岳初递信。告诉他,二十万石粮草,少一石,就来给高女收尸。记住,消息只能递到申岳初手里。”
于至元略一思索:“臣下明白!”
接着他又叹道:“臣下见这霈国公主当真是不谙世事,看来老霈王什么都没告诉她。”
忆起方才声泪俱下的“泥人”,刘巽冷哼:“她倒是过了这些年逍遥日子,是死是活,全看她自己。”
“大王,那婚约的事……”
于至元支支吾吾,不敢看人。
“无尽。”刘巽语气骤冷,斜睨向他。
“臣下多嘴,臣下这就告退。”
擦了擦汗,于至元连连告罪。
退出大帐,于至元远远就看见守在拐角处的裴谦。
见他过来,裴谦一脸谄媚:“无尽君,兄长怎么说?怎么处置那高氏?”
“小裴将军,我说你就别问了!高氏暂时还不能死,且她与大王尚有婚约在身,你就别再给自己找麻烦了。”
“喂,于无尽!什么婚约!我都看出来了,那死丫头根本不知道婚约的事,我干嘛要对她客气,她还不如赶紧去找她那天杀的爹娘去……”
于至元连忙捂住他吵扰不止的嘴,劝道:“行了行了,大王自有打算,你就离高氏远点!”
且说月澜这边,刘巽留她一命,须卜肃便好心地领她出来。
冷风一吹,适才慌张欲死的心绪渐渐淡了下去。
望向眼前宽阔的背影,月澜的心里满是感激,她小声开口问道:“将军,月澜多谢将军救命之恩,敢问将军尊姓大名?”
须卜肃回头,看着脏兮兮的月澜,轻声回道:“哦哦,在下姓须卜,单名一个肃字。”
又继续安慰道:“小女娃,我家大王不是坏人,他既然留你一命,你就好好在此地养伤,你那老仆我已经令手下安顿好了。”
“啊,多谢须卜将军。”月澜就要跪地拜谢。
她是真心感激须卜肃,要不是他,估计自己和陈媪早就冻毙在冰面上。
须卜肃连忙伸手阻止,见话匣子打开,他也回问:“话说你二人,似是被崔景疏追杀?”
“不是,是崔家二公子,崔煜廷,他欲掳我献予他父亲,我们主仆三人趁乱才逃了出来。”
“三人?”
“嗯。”
见月澜情绪陡然低落,须卜肃便猜到,应是有一人没能撑过来。
他岔开话:“走吧,前面是医所,你家老仆应该在里面等着了。”
一大一小,两道身影依次缓步入帐。
“沈大夫,沈大夫你来给这小女娃瞧瞧,在冰上捡的。”
月澜的耳朵听着须卜肃说话,眼神却四处翻找着陈媪的身影。
好在,她远远瞧见陈媪就躺在屏风后的榻上,似是睡了过去。
月澜这才放下心来,回头看向须卜肃口中的沈大夫。
沈大夫约莫五十上下,头发半白,侧脸看去皱皱巴巴,身手却麻利地收拾着面前的瓶瓶罐罐。
听到身后的大嗓门。沈大夫头也不回地应道:“和方才一起的?过来吧。”
须卜肃又换回了轻声,转头看向月澜:“既如此,在下还有事,就先回去了,小女娃你好好听大夫的话。”
“多谢将军,将军慢走。”
月澜施礼,目送须卜肃离开,她才一瘸一拐走向沈大夫。
“里里外外都是伤还给人行礼?”
沈大夫手下没停,嘴上却满是斥责:“左腿使劲不上,伤到膝盖了吧?冰面又硬又冷,小丫头,你可做好了瘸一辈子的准备?”
说完,他回头瞧了眼月澜反应。
见她神色惶惶,双唇发颤,显然是被瘸一辈子子的话吓的。
沈大夫满意,却还继续啧道:“双颊红肿,遇热痛痒,日后便要顶着两坨红痕出嫁咯。”
“去去去,死老头别将小姑娘吓着了。”
熬药的灶头旁又缓缓升起来一位和沈大夫年纪相仿的老翁。
他头簪鸦羽,一袭黑袍,黑袍上隐有奇怪的暗纹。
此人极是和蔼:“小姑娘别怕,他唬你的。等你病好了啊,指定又漂漂亮亮的了。你叫我卜老头就行,老沈你还不快过去给人瞧瞧!”
月澜乖巧地点了点头,扯了一抹称得上难看的笑。
沈大夫给月澜把了脉,又仔细检查了一番,脸上皱纹愈发加深:“今夜就要发烧,老夫先给你开些药备上。这几日尽量不要再动左膝,不要受风寒。皮外伤好得快,这内里的损伤么,往后再说吧。”
他挠了挠白发,要想彻底调理好,只怕这小姑娘得先走出大营才行。
在这里风餐露宿的,神医也理不好她。
谢过沈大夫,等熬药的间隙,月澜倚着卜老头递来的木棍,缓缓拐到陈媪塌边。
许是放松下来了,她这才觉察到皮肉酸胀,骨头缝里针扎似的,小脸因忍着剧痛变得皱巴巴,当真与沈大夫难分伯仲。
月澜右手搭向陈媪的额头。
还好,不是很烫。陈媪上了些年纪,应当是累极了。
她捧起陈媪的手,反复呢喃“阿母……”
似是感觉到手上的凉意,陈媪悠悠转醒。看到月澜红肿的脸颊,陈媪呼吸一促:“公主,是不是有人打你了?”
“没有,没事的阿母,没有人打月儿。”见陈媪转醒,月澜柔声回道:“燕王没有为难我。”
“燕王?”陈媪疑惑:“公主可还记得他是何模样?”
月澜不敢细想那人的面容,只道:“唔,燕王不似父王,倒同大哥哥年纪相仿,但是比大哥哥凶很多!”
陈媪心中暗自思忖,十八九岁的年纪,统领燕地的诸侯王。
唉,确实是他无疑。
她轻轻闭上眼睛,缓缓开口道:“公主,他是您的未婚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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