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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风雪·月牙儿
海鸥号的头等舱套房将爱忒弥斯大洋上延绵不绝的汹涌海浪隔绝在外,自成了一个舒适的小小世界:两个独立的卧室分列左右,卧室内都配有设施齐全的盥洗室,干净的恒温水随开随有,两个卧室中间是个圆形小客厅,墙壁通体覆盖着冰纹状的水晶矿板,既美观好看,又能够自然地降低室温,维持干爽清凉的室内环境,脚下厚铺细密的鲸鱼绒地毯,墨蓝的底色上点缀着细碎的银斑,任何人行走其上都悄无声息,一抬头,便能看到天花板上绚烂的贝壳顶灯,将整个房间温柔地笼罩,顶灯的光线经过了精密调节,既不刺眼,又足够明亮,带着望舒财团标志性的冷感奢华与高效实用。
客厅内弥漫着淡雅的雪松香气,最中间的地方摆着一张宽大的乳白色沙发,皮料柔软亲肤,极其贴合身体曲线,沙发旁立着几把线条简洁的软垫高背椅,一张低矮的棕色茶几置于其后,上面散落着几本杂志和一个造型别致的果盘,靠近舷窗的位置开辟出一个狭长的观景阳台,镶嵌着整面无框的水晶玻璃,外面便是无垠的大洋。
此刻,有四个人正席地围坐在沙发旁的地毯上,中间大大地摊着一张棋盘,上面纵横交错,几堆小巧玲珑、材质各异的棋子分列两侧,透明的棋子代表核心能源水晶矿,珍珠白的棋子代表人口和城镇,黑色的铁质棋子则代表武装力量,其他色彩斑斓的小模型又代表了星球上不同的物资,棋盘上有四大板块的轮廓微微凸起,象征了塞兰尼星的四块大陆。这是一种在福洛斯颇为流行的策略游戏,玩家分为两派,一方执银光,一方掌黑雾,用不同棋子在模拟的星球版图上交换、博弈、扩张领地,还要掷骰子应对各种机遇与风险,最终独霸星球的一方获胜。月牙儿、小寒和江满第一次接触像光雾棋这样,如此复杂又有趣的玩意儿,他们立刻就被迷住了。
“我走这里!用三个水晶矿换福柏大陆西海岸!”小寒捏着一枚透明棋子,啪地按在棋盘边缘一处闪烁着微光的海岸线上,动作带着点不管不顾的劲头儿。
“犯规了,小寒!你刚才用骰子摇出的资源匮乏事件还没处理呢,这回合你的交易权限被冻结,只能防守或者发展内政!” 月牙儿琥珀色的眼睛在顶灯的照耀下显得亮晶晶的,她边说边用手指轻点着棋盘旁边悬浮的规则光幕,上面正清晰地滚动着事件判定结果。
“哎呀月牙儿!你怎么这么严格嘛!”小寒立刻垮下脸,抱着胳膊往后一缩,后背正好靠在沙发蓬软的脚榻上,她嘟囔着,“你们都连赢三局了,就不能让让我?一点人情味儿都没有,都不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真是的!” 她把发带扯下来,用手指梳理着长发,很快绑成了一个马尾,房间里没有外人,月牙儿和小寒都恢复了女装打扮。
月牙儿忍不住笑起来,眼睛弯弯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她边笑边指着小寒面前那一块明显比她和司遇风这边大得多的版图:“你看看你自己占的地盘,靠着那么多次不小心,多走一步又一步,占了羲和矿区,又忘了给我们交过路费白捡了春色岛屿,你都快成大地主了,这还叫没让你?江满你说是不是?”
江满坐在小寒旁边,他轻轻挠了挠后脑勺,一张圆圆的脸上满是困惑:“对啊小寒,咱们地多,为什么还是赢不了?” 他手里捏着代表他们黑雾阵营的几枚玄铁武装棋子,似乎有些无处安放的样子。
“这个嘛……光有地盘不行,关键得看,这里。” 司遇风噙着慵懒的笑意,他指指自己的太阳穴,黑曜石般的眼睛里带着善意的调侃,他身上松垮地披着一件香槟色丝绒睡袍,里面是简单的白衬衫。
“好哇!司遇风!你拐着弯儿说我笨!” 小寒立刻炸毛,抄起手边的规则指南卷成筒状,作势就要敲司遇风的脑袋。
月牙儿和江满几乎同时笑着伸手去拦,“哎哎,手下留情!”月牙儿挡在司遇风身前。
江满把规则指南从小寒手里抽出来,紧着劝:“哎小寒,司先生……哦不,遇风哥的伤还没好利索!他可禁不住这一下子。”
司遇风配合地缩了缩脖子,连忙举手投降,“我错了我错了,求饶命!” 他也笑,看着自己眼前这三人嬉笑打闹的模样,他心里忽然涌上一种异样的温软。
“知道啦知道啦!开个玩笑嘛!”小寒悻悻地停止争抢“武器”,然后她自己也笑了起来,房间里顿时充满了快活的空气,这盘光雾棋最终还是以月牙儿和司遇风滴水不漏的策略再次获胜而告终。
十天的时间在轻松惬意的相处中飞逝而去,江满从长庚黑市带来的晕船药十分有效,最初两日的轻微不适很快就被平复了,头等舱的私密空间隔绝了外界的喧嚣与窥探,温暖舒适得如同一个漂浮的梦境,月牙儿不止一次地感慨,前一天换下来的脏衣服,只要随手扔进了脏衣筐,那么第二天清早必定会被清洗得干干净净、叠放得整整齐齐,装在一只白色的衣物筐内,安静地摆在房间门口,等她睡醒一看,每一件竟都被熨烫得一丝褶皱也没有。
傍晚则完全属于浸没式全息电影,他们四个人一起挤在客厅宽大的沙发上,任由逼真的星际战争或缠绵悱恻的情人私语将自己团团包裹,月牙儿和小寒尤为喜爱一部名为《塞兰尼挽歌》的罗曼爱情电影,讲述了一位贵族小姐与平民机械师在动荡中相爱却被迫分开的故事,赚了月牙儿不少眼泪,十天内被反复播放了六次。
“卓瓦尼那双眼睛啊,简直装满了整个宇宙的星光!太迷人了!”小寒又一次捧着心口,对着影片结束时男主角卓瓦尼的特写镜头发出赞叹,电影里的男明星有着雕塑般的脸庞和深情忧郁的眼神。
月牙儿看电影看得泪水盈盈,连连点着头,倒是江满不以为然,他头也没抬,瓮声瓮气地说:“我觉得挺一般的啊,看起来也就普通人样子,还没……呃,还没司先生好看呢。” 他手头上正收纳着下午的棋盘,把各种棋子分门别类放进不同的小盒子,方便下一次玩的时候取用方便。
司遇风闻言失笑,轻轻拍了拍江满结实的肩膀:“别抬举我了小江兄弟,直接叫我名字就好,我比你们大不了几岁,别那么见外,就叫名字,听着还亲近。” 说着他的目光不经意扫过月牙儿,只见月牙儿正抱着腿蜷坐在沙发另一头,下巴搁在膝盖上,眼睛还盯着空气中定格的卓瓦尼全息影像,似乎没注意到这边的对话,她额头和手腕上的伤都愈合得很好,现在只剩下了一点浅浅的褐色痕迹。
这日的晚餐还是在房间里吃,为了尽可能低调,这十天里他们从未踏足过头等舱的公共餐厅,一日三餐都由侍应生准时送入套房内,今晚的餐点依旧维持着一贯的水准,没有任何惊喜也没有任何失望,菜品照例摆了满满一桌,月牙儿和小寒倒是觉得船上的菜不难吃,但毕竟是尝过江满手艺的两张嘴,总归是挑剔些的。
“这鱼的火候还是差了点,不够嫩,汁儿也太稠。”月牙儿用叉子轻轻拨弄着盘子里淋着奶油酱的鱼块,“应该像江满那样,先裹薄粉炸到外酥里嫩,锁住汁水,再淋上酱汁,酸甜解腻。” 她说。
“对对对!”小寒嘴里塞着烤香肠,忙不迭地点头附和,“船上这做法太温吞了,鱼肉都柴了,江满做的才叫一绝,我每次都能吃两大块!”
司遇风也看向江满,很感兴趣地问:“是什么样的酱汁?怎么把握那个酸甜度?”
江满刚喝了几口浆果茶,他放下杯子,双手比划着:“其实也没什么特别的,酱汁里的红莓比例最重要,多了太酸,少了不甜也没果香,哦还有,炒酱的时候要用一点黄油炒香洋葱碎做底,最好再加点蜂蜜调和,她俩都爱吃甜口的。”
司遇风听得很认真,眼神专注,他面前的食物动得很少,他只略略尝了几口藤根就停下了,在船上这十天里,他的胃口似乎一直不好,不知是身体尚未彻底复原,还是对船上翻来覆去的那几道餐食提不起兴趣,他清瘦了不少,下颌线条显得更加分明。
月牙儿看到司遇风对着餐盘兴致缺缺的样子,总想方设法劝他多吃点,司遇风每次都会依言再吃两口,但两口之后他就又停下了。这次连小寒都有点看不下去了,她忍不住提议:“要不……咱们问问船上厨房,能不能借个灶台?让江满露一手,给咱们换换口味,也给司遇风补补?”
月牙儿立刻点头,十分赞同,也问江满说:“能想想办法吗?”
江满思索着:“不然等明天下午,咱们出去遛弯的时候,我去打听打听?”
“那你可得多穿点,昨天在甲板上吹风吹得我都流鼻涕了。” 小寒说着披上了一件外衣。
自从登船以来,虽说要低调行事掩盖身份,但月牙儿他们三人都是闲不住的主儿,总想着怎么才能偷偷地探索这艘巨大的渡轮,最后他们决定还是采取全副武装的法子,在每天下午银光最盛时,戴上能遮住大半张脸的宽檐帽和大墨镜,两个女孩再用束胸勒紧身形,套上宽松的男式衬衫和长裤,乔装一番后在船上行走。这几日,他们三个交替着登上过甲板,感受潮湿的海风;在甲板二楼的观景台,也学着那些贵妇人的模样,点一壶深红的浆果茶和几碟小巧的点心,对着银光下波光粼粼的海面发呆;他们还参观了船上的渡轮历史展览厅,看着望舒财团庞大的航运帝国如何一步步建立;甚至有一天经过驾驶舱时,还远远地看到了船长如何驾驭这艘海上的钢铁巨兽。几乎每次从外面回来房间,他们都带着新鲜的见闻和雀跃的兴奋。
一说起出门遛弯,小寒的精神头儿就起来了,她突然放下叉子,眼睛睁的大大的:“哎我说,咱们总在房间里吃多闷啊,我听说明晚餐厅有现场表演,好像是弦乐四重奏,咱们不如一块儿去餐厅吃一顿?边听曲子边吃饭,多好!” 她看向月牙儿,寻求支持。
月牙儿也有些向往,她随即又看向司遇风,有些犹豫,“可是司遇风……”
江满立刻接口:“还是别了吧,留遇风哥一个人在房里,太憋闷了。”
司遇风笑着摆摆手:“没事,你们去就好,我正好想看看书。”他语气轻松,似乎真的不在意。
“那怎么行!” 小寒立刻反对,声音拔高了些,“我们能舒舒服服坐头等舱,全靠你当掉了你妈妈的玉珍珠!你是大恩人,怎么能让你一个人冷冷清清吃饭?不行不行!” 她态度坚决,带着点孩子般的义气。
月牙儿也看向司遇风,她的声音轻柔:“要不……一起去吧?我出去这么多次了,感觉还是挺安全的,其实也没那么多人注意我们,咱们四个一起上船,还是一起行动才最安心,你要是担心被人认出来……嗯……可以稍微伪装一下?比如,戴个假胡子?” 月牙儿突然想起小寒行李中那些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儿。
司遇风的目光在月牙儿脸上停留了片刻,那双琥珀色眼睛里温和而坚持的神色让他无法拒绝,他沉吟了一下:“假胡子?听起来……有点意思,谁带了?”
“我!我带了!”小寒兴奋起来,从椅子上跳起来冲进自己的卧室,不一会儿就举着一副粘着浓密棕色卷毛,看着略显滑稽的假胡子跑了出来,“本来是觉得好玩才买的,没想到真派上用场了!”
看着那副毛绒绒的假胡子,再看看月牙儿眼中流露出的期待,司遇风终于笑着点头:“好吧,那就恭敬不如从命。”
月牙儿见他答应,脸上的笑容更明亮了些,小寒看着司遇风望向月牙儿的眼神,又看看月牙儿毫无所觉的侧脸,她偷偷用手肘碰了碰旁边正大口吃饭的江满,压低声音:“喂,发现没?只要是月牙儿说的话,司遇风好像没有不听的?”
江满正把一大块藤根塞进嘴里,闻言看了看司遇风,又看看月牙儿,江满艰难地咽下食物,又赶紧喝了口茶顺了顺嗓子眼儿,这才悄声回道:“那当然了,月牙儿可是他的救命恩人,你忘了?当时在阁楼,连咱俩都觉得没救了,就月牙儿一个人守着,硬是把他从鬼门关拉回来了,救命恩人的话,能不听吗?” 他的语气理所当然。
小寒想了想,觉得非常有道理,她对江满点了点头,又冲月牙儿挤了挤眼,换来月牙儿一个莫名其妙的疑惑眼神。
“哎,我之前听说爱忒弥斯终年炎热,可是这几天下来,你们不觉得还是凉飕飕的吗?怎么这么怪?” 月牙儿边吃边说。
“就是说啊,我都怀疑那些书上会不会写错了?” 小寒说着紧了紧身上的薄外衣。
司遇风蹙了蹙眉,望向观景阳台外的无边海面,没有说话。
晚餐后,小寒和江满想趁着光雾交汇时去甲板透透气,问月牙儿去不去,月牙儿指了指司遇风:“我先帮他把背上的药换了,换好再去。你们先去甲板等我?”
“行!”小寒爽快地应下,拉着江满先出去了。
房间内只剩下月牙儿和司遇风两人,空气里还残留着食物的淡淡香气,司遇风的身体恢复了很多,他已不再像最初两天那样处处需要人搀扶了,除了后背靠近肩胛骨那道最深的伤口他自己够不着,需要月牙儿帮忙,其他地方他已经都能自理了。
司遇风走进卧室,照旧脱下了睡袍和衬衫,层层叠叠的纱布缠绕在他的胸腹和手臂上,他背对着月牙儿在椅子上坐下,房间里稍有些凉,他用音控设备叫出全息管家调高了室内的温度。
月牙儿洗好了手,做了必要的消毒后,慢慢拆掉了旧的纱布,司遇风的肩臂和腰身袒露出来,线条流畅而结实,就是有些瘦,他身上的大部分伤口都愈合良好,有的结了痂皮,有的呈现出粉色的新生皮肉,月牙儿小心翼翼地揭开他背上的纱布,仔细检查那道缝合过的伤口,经过这些日子的护理,伤口有很大改善,边缘已经愈合,只有中间最深的部分还结着深褐色的痂。
“恢复得真不错,”她松了口气,声音放得很轻,带着一点欣慰,“痂皮长得很结实了,只要别沾水,别用力拉扯,等咱们到了福洛斯,应该就能长好了。”她用无菌棉签蘸着药,动作极其轻柔地擦拭着伤口边缘。
“嗯。”司遇风低低应了一声,感受着背后那专注的触碰,以及她靠近时带来的清新气息。“多亏了你。”他声音有些沉,“要不是你,我早就烂在那片滩涂上了。” 这话他说得真诚,没有半分客套。
月牙儿手上动作没停,语气却有点不好意思:“干嘛总这么说,你也帮了我们大忙啊。”
司遇风沉默了一下,忽然问道:“月牙儿,那天在滩涂上,你为什么会救我?那时候……我看起来就是个脏兮兮的、快死的流浪汉。”
月牙儿被他问得一愣,“为什么?” 她似乎很认真地想了想,才继续说下去,“其实……我也不知道,就是觉得,既然看到了,就不能不管,当时那种情况,如果见死不救,我……我大概会后悔一辈子吧,要是换了你,你也会这么做的。” 这个回答朴素得近乎笨拙,月牙儿说着将淡绿色的药膏均匀地涂抹在结痂的伤口上,指腹的温热透过薄薄的药层传递过去。
被月牙儿的手指触碰过的皮肤激起一阵细微的紧绷,司遇风背上的肌肉线条微微隆起,“啊?弄疼你了?我再轻一点儿。”月牙儿立刻察觉到了,她停下手问。
“没事,不疼,是药膏……有点冰。”司遇风的声音有些哑。
“那我放手上多温会儿。” 月牙儿说,“要不……你趴着吧,这样更舒服点。” 她建议道,药膏攥在手掌心里暖着。
司遇风依言趴到床上,月牙儿挪过椅子坐在床边,继续低头专注地给他上药,她的呼吸轻盈,带着少女特有的温润气息,若有若无地拂过司遇风赤裸的脊背,室内的温度似乎变得有些粘稠,灯光也变得格外柔和。
司遇风微微吸了口气,“你上药的手法很熟练,很专业,也很轻柔。”
月牙儿笑了笑,声音轻松了些:“熟能生巧呗,我小时候可没少受伤,爬树摔下来啊,玩水被石头划伤啊,和同学打架啊,翻墙刮破皮啊,呃……反正就是各种状况,大伤小伤不断,后来我和小寒还救了江满,你是没看见,他被他干爹打得浑身是伤,当时的样子没比你好多少,我们俩手忙脚乱地给他处理伤口……这么多年练下来,再笨也练会了。” 月牙儿一边说着,一边拿起干净的纱布,开始小心地包扎。
“打架?翻墙?” 司遇风饶有兴致地问,他听得津津有味,仿佛那是他从未接触过的、充满烟火气的鲜活世界,他微微侧过头,似乎想听清她说的每一个字,“我以为神谕会的学校都管地特别严,怎么会允许你受那么多伤?”他语气里带着真切的好奇。
月牙儿噗嗤一声笑了起来,她来了兴致,讲起从前她和小寒的种种“壮举”:如何避开掌事嬷嬷的巡查溜出去找江满玩,如何在课上打瞌睡被从讲台上飞来的羽毛笔击中脑袋,实验课上如何被烫到手,还有做生物观察时因为太投入差点儿掉进营养池,在厨房帮江满试菜被热油溅到,为了护着被欺负的江满和年纪大很多的餐厅学徒斗智斗勇…… 她讲得生动,司遇风听得入神,不时发出阵阵笑声,那些有些可怜甚至悲惨的过往似乎在这一刻全部被这幽默轻快的讲述驱散了。
“好了!搞定!都换好啦!” 月牙儿打好最后一个结,轻轻拍了拍司遇风的后背。
月牙儿舒了口气,她刚想退开,司遇风也正好用胳膊撑起身体,或许是趴久了血液流通不畅,手臂有些麻,又或许是伤口牵拉,起身时他身体晃了一下,脚下也没站稳,月牙儿下意识地伸手去扶他,不料自己也被身边的椅子腿绊了一下,“小心!”两人几乎是同时低呼出声。
司遇风反应极快,在失衡的瞬间用手一捞,稳稳揽住了月牙儿向后倒的腰身,同时另一只手迅速护向她的后脑勺,月牙儿则下意识地抓紧了他的肩膀寻求支撑,两个人以一种紧密相拥的姿态,一起跌进了身后柔软宽大的床褥里。
时间静默了一瞬。
司遇风垫在下面,月牙儿几乎整个趴伏在他胸前,脸颊离他的下颌只有寸许距离。月牙儿赶紧抬头,却正对上他近在咫尺的黑色眼睛,两人的呼吸交织在一起,温热而急促,房间里能听见清晰的心跳声,咚咚地敲打着寂静,月牙儿甚至看到了他眼底映出的自己小小的倒影,还有他眸色深处翻涌的、她看不懂的复杂情绪。
就在这时!“忘拿墨镜了!甲板上银光晃得眼睛都睁不……开……” 小寒的大嗓门伴随着门锁开启的“咻”的一声一同响起,然后是她大大咧咧、风风火火的急促脚步,后面跟着一脸无奈的江满。然而眼前的景象让小寒的脚步猛地刹住,声音也卡在了喉咙里。江满更是瞬间瞪大了眼睛,愣在原地。
月牙儿像被烫到一样,猛地从司遇风身上弹开,她的脸颊红透了,手忙脚乱跳下床,语无伦次:“啊……那个,换好药了……刚换好!” 她不自觉的慌张整理衣襟,根本不敢看任何人。
小寒的嘴巴张成了圆型,她的目光在脸颊绯红的月牙儿和已经从床上坐起身,神色还算镇定的司遇风之间来回扫了两圈,眼神里充满了探究和一丝促狭,但她最终只是“哦”了一声,拖长了调子,然后径直走向客厅去拿她落下的墨镜,嘴里还故意大声对江满说:“江满,你说甲板那边是不是又多了几只海兔?刚才好像看到影子了……”
“啊?有嘛?我没看见啊……” 江满的回答也很含糊,他好像完全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月牙儿几乎是同手同脚地、僵硬地快步走回了她的卧室。
房间里只留下司遇风一个人,他独自坐在床边,望着月牙儿蓝色的身影消失的方向,他的指尖无意识地捻了捻,仿佛还残留着刚刚那温软的气息。
夜色初临,浓黑如墨的雾气彻底吞下了天幕上最后一点稀薄的银光,将整个大洋笼在一种深沉的寂静里,唯有海鸥号破开波浪的声响,规律而沉闷,如同巨兽的心跳。
头等舱餐厅此刻灯火通明,与窗外浓稠的黑暗形成鲜明对比,穿黑色燕尾服的乐师们围坐在餐厅中心的位置,四重奏送来的袅袅旋律在各个坐席间流转,一张张铺着乳白色桌布的圆形小桌上摆着银色的餐具,桌布上的红狐图徽嵌着弦月印纹,花瓶里嫩绿的藤竹花正在怒放。
靠近窗边的一张桌子旁,坐着四位穿着优雅得体的“先生”。月牙儿身着一条淡蓝色长裤和同色系的立领夹克,里面穿一件细条纹的白色衬衫,长发紧紧盘起,头上扣着一顶深蓝色的贝雷帽,帽檐压得很低,她鼻梁上架着一副略显老气的黑框平光眼镜,遮住了大半张脸的轮廓,只露出线条柔和的下巴和紧抿的嘴唇,月牙儿努力挺直背脊,试图让自己看起来更像个沉默寡言的少年。
司遇风坐在月牙儿身旁的椅子上,他换上了一件灰色风衣,内穿黑色高领薄衫,恰到好处地遮掩了颈部的伤痕,在他略显苍白的脸色和那副银丝边眼镜的映衬下,那个原本有点滑稽的棕色假胡子倒显得一点都不突兀,反而有几分古板学究的味道,司遇风姿态放松地靠着椅背,手里仍拄着那根藤竹手杖,他的目光平静地扫视着餐厅,只是偶尔落在月牙儿身上时,会有片刻停滞。
坐在司遇风对面的是小寒和江满,小寒穿着卡其色工装裤和同色夹克,也戴着帽子和墨镜,只是她身形更显纤细,动作也带着点藏不住的活泼,少了些男子气,江满则正襟危坐,一脸认真地读着菜谱,像是在思考着什么。
四人依次点好菜品,悠扬的乐声起起伏伏,趁着等菜的空隙,小寒坏笑着杵杵月牙儿,悄悄耳语:“下午是怎么回事儿啊?怎么换药换成那样子?”
没料想小寒会在这时候问她这个,月牙儿一阵强烈的尴尬,呼吸急促起来,喉头也有点紧,她吞了口唾沫,使劲压低嗓音:“不是……真的是意外,就被椅子腿儿绊了一下,他拉了我一把,我也没想到……怎么就,唉呀!” 月牙儿感到一股子难堪,被小寒和江满看到那一幕,实在是窘迫。
小寒挑起细长的眉目,嘴角带着一抹笑,“行了行了,你紧张什么呀?我就是问问。” 忽然她又正经了一点,低声说:“我只是觉得,这些天看下来,司遇风这人还挺好,要是万一咱们在福洛斯没找到你哥哥,也不是不能考虑一下他,你说是吧?”
月牙儿在帽子的阴影下翻了个大大的白眼:“考虑什么考虑,你整天乱七八糟想什么呢!”
话音刚落,餐点被依次送上,打断了她俩的窃窃私语。趁着侍应生布菜的空隙,江满客气地问:“不好意思,我想请问,这两天能否借用一下贵厨房?我想给我的同伴做两道家乡小菜,换换口味。” 江满的请求显然出乎侍应生意料。年轻的侍应生愣了一下,脸上露出职业性的惊讶:“啊?借用厨房?这……先生,我需要去请示一下领班,请您稍等。” 所有菜都上齐后,侍应生微微躬身,快步离开。
就在侍应生离开的当口,一阵浓郁得有些呛人的香水味飘了过来,一个身影摇曳生姿地停在了月牙儿他们桌旁,那是个非常美艳的女人,一头蓬松浓密的栗金色大波浪卷发披散在肩头,脸上的妆容精美,嘴唇涂着亮眼的玫红,她穿着一条极其性感的粉色亮片超短裙,裙摆短到大腿根,露出一双笔直修长、骨肉匀称的蜜色大腿,脚上蹬着一双细高跟的金色系带凉鞋。
“几位先生,”女人的声音带着刻意拉长的慵懒腔调,目光像带着钩子一般,在四人脸上流转了一圈,最后落在看起来最为沉稳的司遇风身上,“船上的日子很无聊吧,介不介意我在这儿坐坐?” 她根本没等回答,涂着鲜红指甲油的手指已经搭在了江满旁边的空椅背上,作势就要拉开。
月牙儿三人瞬间僵住,气氛顿时有些怪异和局促。
司遇风的唇角礼貌性地弯了一下,他的声音平静无波,刚想开口婉拒:“恐怕不太方便……”
小寒却已按捺不住好奇,脱口而出:“你有什么事?需要帮忙吗?” 她虽然刻意压低了嗓音,但依旧带着一丝少女的清亮。
那女人闻声,一双涂了裸色亮粉眼影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扫过小寒,又仔细看了看月牙儿被帽子和眼镜遮挡的脸,忽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红唇勾起一个玩味的弧度:“哟,原来还是两位小先生啊。” 她特意加重了那个“小”字。
月牙儿心头一紧,在桌下狠狠踩了小寒一脚,意思是:“小寒,你可别再说了。”
“嗷!”小寒痛呼出声,引得周围几桌客人侧目,她委屈又恼怒地瞪了月牙儿一眼。
月牙儿无语,心里哀叹:“这个猪队友!”
那女人仿佛没看见她们的小动作,自顾自地拉开椅子坐了下来,翘起二郎腿,短裙下的风光若隐若现,她优雅地点燃一支细长的烟,朝司遇风的方向缓缓吐出个完美的烟圈。
“别抽烟,” 月牙儿立刻皱眉,“我们都闻不了烟味儿。”
女人撇撇嘴,有些扫兴,但还是依月牙儿所言,把刚点燃的香烟随手按灭在江满面前一盘还没动过的浆米奶糕里,江满看着自己盘子里凭空多出的烟蒂和灰烬,脸都黑了。
那女人伸了个懒腰,姿态舒展:“船上真是没意思透了,你们四个……是去福洛斯发财?想不想一起找点乐子?”说着,她竟然伸出涂着蔻丹的手指,极其轻佻地摸了摸江满的下颌。
江满的脸瞬间涨得通红,像煮熟的虾子般猛地往后一缩,椅子腿在地毯上摩擦出沉闷的声响。
“喂!把你的手拿开,”小寒这下彻底怒了,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猫,她柳眉倒竖,声音陡然拔高忘了掩饰,“我们还没请你坐下来呢!”
那女人挑眉,目光在瞬间脸红脖子粗的江满和明显气鼓鼓的小寒之间来回扫了扫,笑容更深了,带着点了然和戏谑。她没理会小寒的怒气,转而看向月牙儿,似乎在等一个更“合理”的解释。
月牙儿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用刻意压低的少年嗓音回答:“我和弟弟去福洛斯探亲。”她又指向江满和司遇风,“他是管家,这位是我们的家庭教师,陪我们一起的。”
“哦?家庭教师?管家?” 女人拖长了调子,显然不太相信,目光又黏回司遇风身上,带着毫不掩饰的兴趣和某种暗示,“不管是什么,如果觉得闷了,” 她倾身向前,丰满的胸部几乎要碰到桌面,一股更浓郁的香水味扑面而来,“随时可以给我打电话。”
她从随身小巧的亮片链条坤包里抽出一张香气扑鼻的烫金名片,两根手指夹着,没有递给任何人,而是直接插进了他们桌上那个盛放的藤竹花的花瓶缝隙里,压在了嫩绿的枝条下,“或者……也可以直接来我舱房坐坐,头等舱七号房,我随时欢迎。” 她站起身,对司遇风飞了个媚眼,用地道的福洛斯口音说了声: “再见,先生们”,然后扭动着腰肢,踩着细高跟,袅袅婷婷地走向另一桌看起来像是富商的客人,留下一阵久久不散的浓烈香气。
小寒气得脸都白了,对着那背影低声愤愤:“这什么人啊!莫名其妙!没点分寸,是来吃饭的吗?打扮得跟个……跟个……”
“跟个什么?” 月牙儿无奈地捏了捏眉心,凑近小寒,用极低的声音说:“这你还看不出来?她当然不是来吃饭的,她是来做生意的。”
“餐厅里有什么生意好做?” 小寒一脸懵懂。
“皮肉生意!”月牙儿凑近小寒耳边,言简意赅。
小寒一下子瞠目结舌,整张脸连同脖子根都红透了,像熟透的番茄,她猛地抓起一块餐巾,慌乱地就往江满刚才被摸过的下颌擦去:“快快快!擦擦!脏死了!”
江满连连摆手躲避,窘迫得恨不得钻进桌子底下:“不用了不用了!真不用了!”
司遇风看着这鸡飞狗跳的一幕,终于忍不住,他大声地哈哈笑了起来,肩膀微微耸动,他这放声一笑,倒是冲淡了些许刚刚的窘相和淡淡的荒唐,被司遇风的笑声感染,月牙人三人也笑了起来。
然而小寒还是有一点点恼的,她一边徒劳地试图给江满“消毒”,一边小声地抱怨,“望舒财团也不好好审核下登船的人!怎么连这种……这种人都放上来了!太不像话了!”
江满好不容易躲开小寒的“攻击”,喘了口气,指了指他们自己,小声嘀咕:“要是真查得那么严,咱们四个……不也上不来吗?”他指的是他们伪造的担保文书。
小寒一噎,瞪了江满一眼,嘀咕道:“就你话多。”
这顿晚餐的后半程,在一种微妙的余波中草草结束,四人起身离开餐厅,沿着灯火通明的长长回廊向套房走去,司遇风依旧拄着手杖,步伐比之前稳健了不少,月牙儿走在他身侧,刻意保持着一点距离,小寒和江满走在前面,还在低声讨论着什么,大概是关于那个粉裙女郎。
走到连接甲板的玻璃门时,小寒伸手推开,一股带着些许腥味的冷冽海风立刻灌了进来,月牙儿不禁打了个哆嗦,将夹克的拉链紧了紧,他们四人慢慢走到船舷边,倚着栏杆,外面是蒸腾翻涌的黑雾,只有渡轮划开的航迹在船尾拖曳出长长的、泛着微弱银光的白色水花,突然,几道亮晶晶的弧线从漆黑的海面跃起!
“海兔!”月牙儿惊喜地低呼出声。
只见七八只窄窄的、形如弯月的身影轻盈地跃出水面,银色的鳞片在船体探照灯的余光中划出短暂而璀璨的光带,随即又悄无声息地没入墨色的波涛中,海兔像顽皮的水中精灵,此起彼伏,在船头附近追逐嬉戏,偶尔激起一小簇晶莹的水花。
“真好看!”月牙儿忍不住拍手赞叹,脸上洋溢着纯粹的喜悦,暂时忘却了晚餐时的插曲,也忘却了此时充满寒意的海风,她趴在冰凉的金属栏杆上,探身向外,目光追逐着那些跳跃的银光,琥珀色的眼眸如同融化的蜜糖,映着点点星芒,
司遇风站在她身侧,他没有看海兔,也没有看翻涌的波浪,他只是微微侧着头,目光安静地落在月牙儿被海风拂动的发丝上,落在她因兴奋而微微发光的侧脸上,落在那双盛满了惊喜的琥珀色眼睛里,黑雾笼罩下的海风带着寒意,吹动他的衣角,吹不散他眼底的暗潮。
一回到客舱,月牙儿便忙着洗脸漱口,换上舒适的睡衣,把自己完整地用被子裹起来,埋进柔软的床褥里,盖着厚被子的月牙儿仍感到有些冷,于是她又把空调温度调高了一些,也许是白天里发生了太多事情,精力被消耗了太多,她一挨枕头就沉沉睡去了。
深夜,月牙儿睡得正香,恒温系统运作时产生的细微嗡鸣声早已变成她习惯了的白噪音,然而,一种异样的冰冷,如同细小的毒蛇,悄无声息地钻进了她温暖的被窝,缠绕上她的脚踝,顺着小腿一路向上蔓延,月牙儿迷迷糊糊地裹紧了被子,但那寒意却越来越重,穿透了被褥,直刺肌肤,她甚至开始感到牙齿微微打颤。
不对劲!太冷了!月牙儿猛地惊醒,睡意全无!房间里一片漆黑,只有海月贝壳散发着极其微弱的、几乎可以忽略的乳色光晕,那寒意并非错觉,而是真实地从四面八方渗透进来,空气仿佛都凝固了,带着一股铁锈般的冰冷味道,月牙儿赤脚踩在地毯上,那曾经柔软温暖的鲸鱼绒,此刻竟然也透着一股渗人的凉意。
月牙儿打了个激灵,立刻冲向套房里配备的衣橱间,从里面抱出两条厚厚的毛毯,寒意刺骨,她抱着毯子,又冲出卧室,用力敲响了江满和司遇风的房门:“江满!司遇风!快醒醒!好冷!”
门几乎是立刻被拉开了,江满只穿着单薄的睡衣,他抱着手臂,一脸惊愕和迷茫:“怎么回事?冻死我了!” 他的房间里也弥漫着同样的寒气,司遇风也出现在门口,他显然也是被冻醒的,脸色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更加苍白,他眉头紧锁,眼神却异常清醒锐利,他快步走到客厅巨大的舷窗前,一把拉开了厚重的窗帘。
窗外,不再是翻涌的墨色海浪和浓稠黑雾,一片片、一团团,在船体探照灯惨白的光柱映照下,无数洁白的、鹅毛般的雪花正疯狂地旋转、坠落!它们密密麻麻,如同扯碎的棉絮,被狂野的大风卷着,狠狠拍打在舷窗上,发出细碎密集的沙沙声,目之所及,天地间一片混沌的灰白,分不清哪里是海,哪里是天。巨大的海鸥号仿佛正行驶在一片狂暴的雪海之中,船体似乎都因为这异常的低温而发出低沉的金属呻吟声。
“下……下雪了?” 小寒也裹着被子从卧室冲了出来,看到窗外景象,惊得倒吸一口凉气,声音都变了调,“爱忒弥丝大洋……怎么会下雪?!”
四个人挤在舷窗前,难以置信地看着外面这场突如其来的、颠覆认知的暴风雪,刺骨的寒意正以惊人的速度渗透进这间曾温暖如春的套房,地毯上、墙壁上、天花板上,甚至那些冰纹水晶矿板的缝隙间,都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凝结起一层薄薄的白霜,像死亡的触须在蔓延。
月牙儿转身跑回卧室,立马按下了全息管家服务按钮,一个衣着整洁的电子管家形象出现在空气中,“尊贵的头等舱客人,海鸥号渡轮正遭遇爱忒弥斯大洋的罕见寒潮,工作人员正竭力协调,请您稍安勿躁,在客房休息,我们会为您献上最优质的服务。”
月牙儿高声问:“为什么这么冷?空调失灵了吗?” 全息管家的影响闪烁了几下,信号不稳,像是无法读取到问题似的,重复了一遍刚刚的回复。
“打电话给舱房管理处!联系船务中心!” 司遇风当机立断,声音带着的冷峻。
月牙儿立刻扑向客厅墙上的通讯面板,手指颤抖着按下呼叫键,刺耳的等待音在寂静而冰冷的房间里响了很久很久,才终于被接起。
“您好,头等舱服务中心……”一个带着明显惊恐和颤抖的女声传来,背景是嘈杂混乱的喊叫声和刺耳的警报声。
“怎么回事?为什么这么冷?外面在下雪!”月牙儿急促地问。
“尊贵的客人,实在抱歉……我们、我们也不清楚为什么会遇到寒潮……气候突然极端异常导致全船的系统……有一部分失灵了,供暖中断正在抢修中,这期间请您安心在客房休息,等待一切恢复正常……我们会保障物资……啊!” 接线员的声音断断续续,充满了恐惧,“末等舱冻死人了……我们……啊——!” 一声尖锐的惨叫伴随着巨大的撞击声和物品碎裂声猛地从听筒里炸开,接着是忙音,通讯彻底中断了!
房间里死一般的寂静,只有窗外风雪狂暴的呼啸声,如同巨兽濒死的咆哮,穿透厚厚的舷窗,狠狠砸在每个人的心上,寒意,彻骨的寒意,不仅仅来自身体,更来自灵魂深处那巨大的、未知的恐惧,他们四人互相看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震惊和一丝茫然,号称终年炎热、航行舒适的爱忒弥丝大洋腹心,此刻正被一场致命的暴风雪吞噬。
“快!把所有厚衣服都穿上!被子毯子都拿出来!”司遇风第一个行动起来,声音斩钉截铁,驱散了瞬间的恐慌,“江满,找找房间里有什么可以生火取暖的东西!”
求生的本能瞬间压倒了震惊。四人立刻冲回各自的卧室,翻箱倒柜,月牙儿和小寒把行李箱里所有能找到的厚毛衣、保暖衣、围巾帽子都裹在身上,甚至把轻薄的夏装也一层层套在里面。司遇风和江满也翻出了最厚的衣物,江满在套房内快速搜索,最终在盥洗室里找到了那个大大的、本是用来泡脚的金属水盆。
“这个行!”江满把沉重的金属盆拖到客厅中央相对空旷的地毯上。
接下来是寻找燃料,装饰用的木制画框、备用的藤竹衣架、厚实的纸质书籍、甚至沙发靠垫里填充的干燥絮状物……一切可燃之物都被迅速搜集过来,堆在盆边,司遇风从书桌抽屉里翻出一个紧急用的防水打火盒。
嗤啦一声,微弱的火苗在江满撕下的书页上跳跃起来,小心翼翼地舔舐着干燥的藤竹衣架。火苗起初很小,顽强地在冰冷的空气中挣扎,发出噼啪的轻响,红橘色的光晕驱散了一小片昏暗,四人屏息凝神,紧张地注视着,终于,火焰渐渐大了起来,贪婪地吞噬着投入的木板和纸张,发出温暖而令人心安的光和热,小小的火盆成了冰窟中唯一的希望之源。
他们围着这簇小小的火焰坐下,把能找到的被子、毯子层层叠叠裹在身上,挤在一起汲取着那有限的温暖。跳跃的火光映照着四张年轻而凝重的脸。
“怎么会这样……书上不是说爱忒弥丝大洋终年湿热吗?”小寒的声音在毯子里闷闷的,带着哭腔,身体还在微微发抖。
“气候变异……从未有过记载。” 司遇风盯着火焰,眉头紧锁,黑色的眼睛深处映着跳动的火光,“我们可能……遭遇了塞兰尼从未记录过的极端天气。” 他的声音低沉而冷静。
“别怕,小寒,” 月牙儿紧紧挨着小寒,用自己的体温去温暖她,“火生起来了,咱们还有吃的,也许……也许只是经过一小片异常海域,这里靠近冰雪大洋,说不定是受了影响,等船开过去就好了,还好船没被冻住,还在航行。” 她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充满希望,尽管心底也沉甸甸的。
江满默默地把最后几根木制装饰条掰断,小心地添进火盆里,让火焰维持着。“省着点烧,这些烧不了多久。”他忧心忡忡地说。
小寒这时指着窗外,惊叫起来:“你们看海面!那是什么?”
三人循声望去,翻涌的黑色海水中,竟然浮起一片又一片圆圆的、小小的蓝色光点!它们随着波浪沉浮,无穷无尽,像散落在墨盘上的蓝宝石,又像无数只冰冷的蓝眼睛在窥视。
“蓝藻!”月牙儿一眼认了出来,圣心逃离前,她上的最后一门课就是生物课,当时她仔细观察了这种塞兰尼特有的原生物,“是蓝藻!它们怎么会在这里?书上说它们只生活在极寒的冰雪大洋深处!”
司遇风凝视着海面上那片诡异的蓝光,脸色更加凝重:“蓝藻体内有特殊的能量转换机制,能产生热量维持自身在冰海生存,大量聚集时,甚至能小范围提升周围水温,阻止海水结冰。” 他顿了顿,语气带着前所未有的沉重,“它们的出现,和这场暴风雪……恐怕不是巧合,正是因为它们的存在,这片海域的海水才没有冻结,船才能勉强航行,我们……可能正处在爱忒弥丝大洋与冰雪大洋某种未知的、灾难性的交汇带上。” 他的话像一块巨石投入冰水,让围坐在火盆边的三人感到彻骨的寒意。这不再是短暂的异常,而是一场可能吞噬一切的灾难开端。
接下来的一天,如同在地狱边缘煎熬,温度以恐怖的速度急续下降,早已突破了人类生存的极限,套房内,曾经极其舒适的鲸鱼绒地毯被冻得硬邦邦,覆盖着厚厚的白霜,墙壁和天花板结满了厚厚的冰层,如同冰窟的内壁,闪烁着死亡的寒光,每一次呼气,都在冰冷的空气中凝结成浓重的白雾,火盆成了绝对的生命线,江满像守护珍宝一样守护着那点微弱的火焰,燃料早已耗尽,他们不得不拆下套房内所有能找到的木制品,门板内衬、柜子抽屉、甚至昂贵的硬木桌椅,火苗贪婪地舔舐着这些最后的“粮食”,发出微弱的光和热,勉强维持着方寸之地的温度不至于瞬间致命。
食物成了另一个巨大的难题,船上的厨房早已因低温无法生火,送餐服务更是天方夜谭,一些真空储存的压缩干粮和罐头在极寒的温度下被冻得像石头一样坚硬,好在有江满,他利用火盆上有限的热力,像变魔术一样,将冻硬的肉块放在金属盆边缘慢慢烘烤软化,用仅存的一点饮用水混合着冻成冰坨的藤根泥,艰难地熬煮出一小锅粘稠滚烫的糊糊。这少得可怜的热食,成了四人唯一的能量支撑,司遇风吃得依旧很少,总是默默地把自己那份再分一些给月牙儿和小寒。
第二天清晨,司遇风和江满裹着厚厚的毯子,冒险离开套房,试图勘探一下船上的现状,或者去更远的员工厨房区域找找可能的燃料或食物,然而他们带回了令人毛骨悚然的消息。
“走廊里的灯全灭了,整艘船黑黢黢的全是冰,滑得要命,” 江满脸色青白,嘴唇冻得发紫,呼出的白气瞬间凝结成冰晶,“我,我在冷库通道那边,看到了那个女人,就是前天餐厅里那个穿粉裙子的……” 他声音颤抖,带着巨大的惊悸,“她死了,衣服被扒光,就那么扔在墙角,冻得像块石头……” 他闭上眼,努力驱散那恐怖的画面。
“所有的救生艇都不见了,我认为,船长和高级船员,以及这艘船上的重要人物都已经离开了,也就是说,海鸥号现在是一艘弃船,我们必须自己想办法逃命。” 司遇风虽也冻得发颤,但他的声音依然镇定。
秩序在苦寒中迅速瓦解,恐慌像难缠的藤蔓,月牙儿紧紧搂着小寒,她的身体无法控制地发抖,上下牙关咯咯作响,她没有想到,死亡的阴影,竟然如此真实的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降临了,然而更可怕的声音随之而来,隔着厚重的套房大门,他们清晰地听到走廊上响起了粗暴的砸门声,歇斯底里的哭喊求饶声,狞笑声,还有零星的、令人心胆俱裂的枪声!
“开门!他妈的快开门!把吃的和保暖的拿出来!” 粗野的吼叫伴随着沉重的撞击声在门外响起,是对面的一间套房。
“求求你们!我们什么都没有了!真的没有了!放过我们吧!”一个女人凄厉的哭喊。
“少废话!再不开门老子崩了你!”砰!一声枪响,女人的哭喊戛然而止,只剩下男人更加绝望的哀嚎和孩童惊恐的尖叫。
接着是门被强行撞开的巨响,翻箱倒柜的声音,狞笑,还有……某种夹杂着痛苦呜咽的、身体撞击的沉闷声响持续了很久,最后,是几声短促的、终结性的枪响。
门外走廊重新陷入一片死寂,只有窗外的风雪在呼啸。
门内,月牙儿和小寒死死捂住自己的嘴,身体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江满脸色惨白如纸,司遇风一脸铁青,眼神冷得像冰,他无声地对三人摇了摇头,那眼神里是沉重的、令人窒息的警告:出去,只是无谓的陪葬。
不知过了多久,沉重的脚步声伴随着肆无忌惮的谈笑声,停在了他们的套房门外。
“这间!头等舱!肯定有好东西!”
“妈的,冻死老子了!快开门!不然老子把门炸开!”
粗暴的砸门声如同丧钟般响起,震得门框上的冰屑簌簌掉落。司遇风深吸一口气,寒气如针扎入骨髓,他示意月牙儿和小寒立刻退回里面的卧室,关紧门,他和江满留在客厅,江满握紧了从厨房带回来的一把沉重的金属汤勺,指节因用力而发白。司遇风整理了一下衣襟,努力挺直因酷寒而微弯的脊背,脸上恢复了惯有的、带着疏离的平静,他示意江满开门。
门刚打开一条缝,几个裹着臃肿皮毛、一身凶悍,满脸长着冻疮的男人就这样粗暴地挤了进来,刺骨的寒风和浓重的血腥味、骚臭味瞬间灌入,他们手里都拿着自制的简陋武器:磨尖的铁管、消防斧,甚至还有两把脉冲手枪,冰冷的枪口第一时间对准了司遇风和江满。
“搜身!”为首一个脸上有刀疤的壮汉恶狠狠地命令,另外两人立刻上前,粗暴地在司遇风和江满身上摸索了一遍,确认他们没有任何武器,只从江满口袋里摸出小半块冻硬的压缩干粮。
“啧,穷鬼!”刀疤脸啐了一口,目光像饿狼一样扫视着这间结满冰霜但依旧奢华的套房,尤其在紧闭的卧室门上停留了片刻,眼中闪过一丝淫邪的光,“算你们识相,开门还算利索,东西呢?吃的!喝的!保暖的!还有女人!都他妈交出来!不然……” 他晃了晃手里的脉冲枪,威胁之意不言而喻。
司遇风脸上没有任何惧色,他甚至向前走了一小步,声音依旧清晰沉稳:“几位大哥,外面天寒地冻,都不容易,吃的喝的,我们确实所剩无几。” 他指了指火盆边仅剩的几个罐头和一点冻硬的肉块,“这些,都可以给诸位取取暖,至于女人……” 他微微一顿,目光扫过对方手中的枪,语气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生意人般的精明,“我们兄弟两人出门在外,确实没有女眷,不过,我知道一个地方……或许有诸位更想要的硬通货。”
刀疤脸狐疑地看着他:“什么地方?别耍花样!”
“船长休息室。”司遇风平静地说,“我曾在望舒财团的机械制造部工作过,我知道在这种级别的渡轮上,都会在船长室里留一个秘密保险柜,里面一般会有备用的紧急能源块和一些珍贵的求生物资,这个保险柜是为了极端特殊的情境设计的,除了财团首脑,就只有接触过制造图纸的人知道怎么把它打开,有的甚至连船长本人都不太了解,别的不说,就说能源块在这鬼天气里,可比命还金贵。”
刀疤脸和同伙交换了一个贪婪的眼神,能源块,无论是用来驱动取暖器还是武器,都是无价之宝。“带路!”刀疤脸用枪口顶了顶司遇风。
“现在不行,” 司遇风摇头,指了指窗外肆虐的风雪,“要等三个银时以后,在中午气温最高时出去才最安全,去往船长室必须要从室外的甲板穿过,现在这个温度去室外,无异于自杀,几位大哥不如先暖暖身子,吃点东西。” 他示意江满把那些冻肉和罐头推过去。
江满立刻照做,把仅存的食物都堆到对方面前,包括那半块压缩干粮。
刀疤脸盯着食物,又看了看司遇风镇定的脸,犹豫了一下。极度的寒冷和饥饿最终压过了贪婪的急躁。“哼!谅你也耍不出花样!你们就在这里给我等着,谁敢跑,我就毙了谁!”他向手下使了个眼色,几个暴徒立刻扑向食物,像饿狼一样撕咬起来。
司遇风和江满退到角落,默默看着,直到那些暴徒吃饱喝足,骂骂咧咧地把裹紧抢来的毯子裹在身上,继续去抢劫下一个房间时,两人才暗暗松了口气,他们赢得了短暂的喘息时间。
四人重新聚集在冰冷的客厅里,围着那堆勉强维持的、随时可能熄灭的炭火余烬,火光在他们凝重的脸上跳跃,映照着彼此眼中共同的决绝。
“这样下去不行,”司遇风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像冰锥般果断,“食物燃料耗尽是迟早的事,那伙人随时会变卦,我们必须走。”
“走?外面零下六十度!怎么走?”小寒的声音带着绝望的颤抖,她抬眼看了下墙壁上的温度计。
月牙儿更紧地搂了搂小寒,向她投去一个坚定的眼神。
“驾驶室。”司遇风吐出三个字,目光扫过月牙儿三人,“我刚刚骗了他们,不是船长室,是驾驶室,驾驶室的暗格里备有紧急情况下才能使用的压缩快艇,和普通救生艇不同,这种快艇自带小型引擎,运气好的话,我们几天内就能开到最近的砂砾大陆或者凤羽大陆沿岸,咱们现在需要做的就是去驾驶室,把快艇和备用能源块都找出来,然后离开这里,更重要的是,暗格里还有控温救生服,穿上它,即便掉进冰海,短时间内也能保命。”
月牙儿立刻抓住了关键:“这种秘密装备,肯定有密码或者权限吧?司遇风,你是怎么知道的?” 她的目光带着审视和深深的疑惑,江满和小寒也看向司遇风,眼神复杂。
司遇风迎着月牙儿的目光,没有回避,但也没有解释,只是沉声道:“情况危急,没时间细说,相信我,咱们只有一次机会,必须避开那伙人,现在就必须走,把你们的黑斗篷穿在最外面,跟我走。”
没有时间犹豫,月牙儿赶紧收拾了必要物品,四个人却只有三件斗篷,月牙儿和小寒身形纤细,共用一件大的,紧紧裹在一起,司遇风和江满各自披上一件,斗篷的丝滑质地混淆着光影,让他们几乎融入了走廊的黑暗,他们像四道无声的幽灵,避开暴徒可能出没的主干道,在冰冷光滑、布满霜花的船舱走廊里穿行,当月牙儿路过那所有灯火都已熄灭、如同巨大冰窖的餐厅大堂时,她眼角的余光瞥见了那个角落,那具曾经鲜活、穿着亮片短裙的身体,如今像一件被遗弃的垃圾,赤裸地蜷缩在冰面上,覆盖着一层薄薄的白霜,月牙儿猛地扭过头,死死咬住下唇。
令人庆幸的是,司遇风带路极其精准,七拐八绕,竟真的避开了几波零散的暴徒,最终抵达了驾驶室区域,厚重的舱门虚掩着,里面一片狼藉,仪表盘碎裂,屏幕漆黑,文件散落一地,覆盖着冰霜,显然,船长和高级船员早已在灾难初期就放弃了岗位,逃命去了。
司遇风没有丝毫停留,径直走向主驾驶台后方一面看似普通的金属舱壁,他在舱壁右下角一个极其不起眼的、布满冰霜的凹槽处摸索了几下,然后用力按下,咔哒一声轻响,一块巴掌大小的方形金属板弹开,露出下面一个闪烁着微弱蓝光的数字键盘。
月牙儿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只见司遇风毫不犹豫地在键盘上输入了一长串复杂的密码,他的手指在极寒中冻得有些僵硬,但动作却异常稳定熟练。
滴!一声轻微的电子音,键盘旁边的舱壁无声地向内滑开,露出一个隐藏的暗格壁柜。里面整齐地悬挂着五套银灰色的、厚重而充满科技感的连体救生服,旁边还放着配套的呼吸面罩、救生绳和一个密封的急救包,壁柜深处,一只半人高的橙色箱子上用通用语写着“压缩急救快艇”,箱子顶上甚至还放着两把小型手持式脉冲枪和三块备用能源块!
江满和小寒倒吸一口冷气,看向司遇风的眼神充满了震惊和难以置信的疑惑,月牙儿紧紧盯着他熟练地取下救生服分发的背影,那个疑问在她心中疯狂膨胀,他到底是谁?为何对望舒财团渡轮上的最高等级逃生机密了如指掌?
司遇风似乎感受到身后灼热的目光,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但他没有回头,只是将一套救生服猛地塞进月牙儿怀里,声音比平时更急促严厉,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别愣着!快穿上!动作要快!想活命就别问那么多!” 冷冽的触感让月牙儿一个激灵,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四人以最快的速度套上救生服,衣服内部有自发热层,刚一穿上,一股微弱却珍贵的暖流立刻包裹住冻僵的肢体,他们互相帮忙拉紧密封拉链,戴上呼吸面罩。
司遇风又迅速拿起壁柜里一个巴掌大小的、闪烁着微光的金属仪器,一个微型方向仪,他快速设定着坐标,同时语速极快地下令:“现在兵分两路!江满,小寒,你们带上快艇箱子,去甲板右舷,找到救生艇吊架,按箱子上的指示,充气、装上能源块,做好下水准备!我和月牙儿去底舱食品储存库,尽可能多搜集一些高能量、不易冻坏的固体食物!一个银时后,咱们必须在甲板右舷汇合!记住,保持隐蔽,遇到危险,立刻放弃目标,保命要紧!明白吗?” 司遇风说着将一把脉冲手枪塞进了江满手里。
“明白!”江满和小寒同时用力点头,声音透过面罩显得有些沉闷。
“小心!”月牙儿看着小寒和江满,千言万语只化作两个字。
“你们也是!”小寒回望月牙儿,眼神里充满了担忧。
没有更多的时间,两组人如同融入黑暗的水滴,迅速分开,没入船舱深处更浓的阴影与寒冷之中。
司遇风和月牙儿顺着狭窄冰冷的金属旋梯,向下深入海鸥号庞大的腹地,食品储备库巨大的金属门被冻得死死的,密码机在极度低温下失效了,司遇风用找到的消防斧砸门锁,溅起一溜冰屑火星,门锁被冻得太硬,很快就被砸开,刺骨的寒气混合着食物冷冻的复杂气味扑面而来,室内如同冰窟,一排排货架挂满了厚厚的冰棱,月牙儿打着手持应急灯,快速搜寻着冻得如同石块的肉干、硬邦邦的能量棒、密封良好的油脂罐头……一切能快速提供热量的固体食物都被扫进司遇风背上一个隔热的大背包里,背包迅速变得沉重。
时间紧迫,就在他们装好最后几块肉干,准备撤离时,一道刺眼的光柱猛地从库房门□□了进来,“妈的!有人偷东西!” 一声粗野的咆哮响起,是那伙暴徒,他们显然也想到了食物储备库,正好撞个正着!
“跑!”司遇风一把拉住月牙儿的手腕,两人拔腿就向储备库另一端的紧急出口冲去,沉重的背包撞击着司遇风的后背,他跑得有些踉跄,身后,杂乱的脚步声、叫骂声和枪栓拉动的声音瞬间逼近。
砰!砰!灼热的脉冲光束撕裂黑暗,打在两人身旁的金属货架上,溅起刺目的火花和融化的冰水,巨大的声响在密闭的空间里震耳欲聋,“站住!不然打死你们!”
月牙儿的心跳得像要炸开,冰冷的空气灼烧着肺部,司遇风紧紧攥着她的手,掌心传来坚定的力量,他们不顾一切地在冰冻的通道里狂奔,应急灯的光束在黑暗中疯狂晃动,身后是紧追不舍的咆哮和零星的枪声,每一次拐弯,每一次跃过地上的冰堆和障碍,都步步惊心,冰冷的金属墙壁、悬挂的冰棱、脚下湿滑的冰冻地面,都成了致命的威胁。
终于,前方出现了通往上层甲板的旋梯出口,司遇风猛地推开沉重的防火门,刺骨的寒风夹着雪片如同冰刀般刮在脸上,甲板上风雪依旧狂虐,能见度极低,冰冷的雪粒打在救生服的面罩上噼啪作响,远处右舷方向,一点微弱的橙色灯光在风雪中顽强地闪烁着,是江满和小寒,他们已经放下了快艇,正在焦急地挥手。
“这边!” 司遇风大吼,拉着月牙儿在湿滑结冰的甲板上奋力奔跑。
“在那儿!别让他们跑了!” 暴徒们也冲上了甲板,发现了他们的身影,枪声再次响起!脉冲光束在风雪中划出亮线!
司遇风猛地将月牙儿向快艇方向一推,自己则迅速拔出了腰间那把从驾驶室带出来的脉冲手枪,回身对着追兵方向就是两枪!砰!砰!枪声在风雪中显得格外沉闷。一个冲在最前面的暴徒惨叫一声扑倒在地。
“月牙儿!跳!”司遇风一边开枪压制凶徒,一边朝她嘶吼。
快艇就在船舷下方几米处,在翻涌的黑色海浪中起伏,江满和小寒在艇上伸出手,焦急地大喊:“月牙儿!快跳下来!快!”
月牙儿看了一眼还在与追兵交火的司遇风,又看了一眼近在咫尺的快艇,没有丝毫犹豫,她攀上冰冷的船舷,朝着那片在风雪波涛中沉浮的橙色,纵身一跃……刺骨的海水瞬间从四面八方挤压而来,救生服的控温系统发出轻微的嗡鸣,下一秒,两双有力的手抓住了她的手臂和救生服上的拉环,将她猛地拽出了水面,拖进了摇晃的救生艇里。是江满和小寒。
“司遇风!快!” 湿漉漉的月牙儿趴在艇边,朝着上方甲板声嘶力竭地大喊。
司遇风打光了手枪里最后的能量弹匣,将枪狠狠砸向一个试图靠近的暴徒,趁着对方躲闪的瞬间,他猛地转身,几步助跑,毫不迟疑地飞身跃下高高的船舷,他的身影划过风雪弥漫的天空,准确地砸落在快艇边缘,巨大的冲击力让艇身剧烈摇晃,江满和月牙儿死死抓住他的手臂,才没让他被弹出去。
“坐稳!”司遇风一落入艇中,立刻扑向驾驶位,启动引擎,艇内空间极其狭小,四人加上沉重的背包和装备,几乎是人贴人地挤在一起,能源块的棱角硌着月牙儿的腰,硬邦邦的金属艇壁紧贴着后背,快艇尾部猛地喷出幽蓝的火焰,像离弦之箭般冲开翻涌的、晦暗的海浪和密集的浮冰,朝着与海鸥号相反的方向疾驰而去。
甲板上传来暴徒们气急败坏的咒骂和零星追射的枪声,但很快就被引擎的轰鸣和狂暴的风雪声彻底淹没,冰冷的浪花不断拍打着艇身,溅起的水珠瞬间在救生服表面凝结成冰。
直到开出去很远很远,海鸥号庞大的身影彻底消失在漫天风雪之中,月牙儿紧绷的神经才稍稍放松,这时,一阵迟来的、尖锐的剧痛猛地从左臂传来!她低头一看,只见厚重的银灰色救生服袖子上,靠近上臂外侧的位置,赫然有一个不起眼的焦黑小洞!边缘的合成材料被高温熔化了,一股温热粘稠的红色液体正从破口处缓缓渗出,浸透了里面的衣物,带来一阵阵令人眩晕的闷痛。
“月牙儿!你的胳膊!” 小寒顺着她的目光看去,瞬间失声尖叫,声音都变了调,她扑过来,手忙脚乱地撕开月牙儿的救生服袖子,里面蓝色的衬衫衣袖早已被暗红的鲜血浸透了一大片,紧紧贴在皮肤上,伤口还在不断渗血。
江满也慌了神,连忙翻找急救包。月牙儿疼得冷汗直冒,嘴唇发白,却还强撑着扯出一个虚弱的笑容安抚他们:“没事儿的……小寒,现在知道……我当初偷药的好处了吧……” 她想起离开圣心医务室时那个鬼使神差的决定。
小寒的眼泪瞬间决堤,一边哭一边手抖着给月牙儿的伤口上药,用无菌纱布紧紧包扎,月牙儿又摸索着从贴身的口袋里掏出两片强效止痛和止血抗菌药,就着江满递过来的、仅存的一点未冻结的饮用水吞了下去,药物的作用让剧痛稍稍缓解,但失血和寒冷带来的眩晕感依旧一阵阵袭来。
暴雪像是白色恶魔的咆哮,快艇如同巨浪中的一片枯叶,艰难地在墨黑的海面上起伏颠簸,引擎的轰鸣在狂风的咆哮声中显得那么微弱,司遇风紧握着方向舵,眼神专注地盯着那个微型方向仪上闪烁的坐标光点,他们一次又一次地发出紧急求救信号,但信号波仿佛被这无边的风雪和混乱的磁场吞噬,没有任何回应。
严寒如影随形,即使有救生服的控温,那凛冽的寒凉依旧能穿透层层保护,体温在一点点流失,意识也开始变得模糊,为了抵御可能落水致命的水毒,四人都将自己用救生绳和快艇牢牢绑在一起,还将艇上储备的和月牙儿带来的藤绿素浓缩液都分喝了,月牙儿只象征性地抿了一小口,然后悄悄将自己那份的大部分都倒进了其他三人的水壶里,她希望他们多喝一点,尤其是司遇风,他不久前才从严重的水毒中捡回一条命,身体最虚弱,绝不能再承受一次,她看着司遇风喝下大量的藤绿素,心中默默祈祷,祈祷自己血液里那特殊的秘密,能再次庇佑他渡过难关。
风,变成了狂暴的实体,卷着密集如石的雪片,发出鬼哭狼嚎般的尖啸,一个接一个黑色的浪头如同山峦般耸起,狠狠砸向渺小的快艇!
“抓紧!抱紧救生绳!” 司遇风的吼声被狂风撕碎。
一个前所未有的巨浪从侧面排山倒海般压下,轰!天旋地转!冲击!窒息!无边的昏黑和沉重的压力瞬间从四面八方挤压过来,快艇被整个掀翻,狠狠拍进了墨汁般的、冻彻心扉的海水里,月牙儿只觉得身体被一股无法抗拒的巨力狠狠抛掷、揉搓,救生服的控温系统发出过载的嘶鸣,海水疯狂地灌入她的口鼻,带着浓重的死亡气息,救生绳还死死勒在腰间,但身体已完全不受控制。
在意识彻底被大海吞没前的最后一瞬,她感觉到一只异常有力的手,穿透混乱的水流,死死地攥住了她的手腕!一个熟悉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惊惶和穿透力,在她耳边,或者说在她濒临涣散的意识深处炸响:“月牙儿!坚持住!呼吸!用力呼吸!”
那是司遇风的声音!他的声音像一根最后的救命稻草,将她即将沉沦的意识猛地拉了回来,她下意识地、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猛吸一口气,尽管吸进去的是冷冽的海水,然后,无边的夜色彻底降临。
冷,深入骨髓的冷,还有……痛,左臂像被烧红的烙铁反复灼烫。月牙儿在一片混沌的黑暗中挣扎着,意识如同沉在海底的碎片,被她艰难地、一片片捡起来。最先恢复的是痛觉,左臂伤口处传来的尖锐疼痛让她忍不住叫出了声,接着是触觉,身下像是坚硬的地面,硌得她生疼,但她身上盖着某种粗糙厚重的东西,带着浓重的、陌生的腥膻味和……皮毛的触感?月牙儿猛地睁开眼。
映入眼帘的是一个极其低矮、倾斜的石板顶棚,被烟熏得漆黑,空气里有鱼腥和油脂燃烧的味道,以及一种……月牙儿从未闻过的、原始的体味。这里光线昏暗,唯一的光源来自角落里一个用黑色石头垒砌的小火塘,里面燃烧着几块暗红色的、冒着浓烟的物体,看着似乎是某种油脂混合着干海藻,小火塘散发出有限的热量和呛人的烟味。
月牙儿躺在一个狭窄得几乎无法翻身的小地铺上,身下垫着编织粗糙的草席,上面铺着一张灰白色、带着深色斑点的厚重兽皮,她身上的衣服被换过了,不再是那件被血浸透的蓝色衬衫和银灰色救生服,而是一套粗糙的、带着毛茬的棕灰色厚布衣裤,样式古怪,袖口和裤脚都用皮绳紧紧扎住,她左臂的伤口被重新包扎过,用的是干净的、质地独特的白色软布。
这里是哪里?司遇风呢?小寒呢?江满呢?她挣扎着想坐起来,左臂的剧痛让她倒抽一口冷气。
就在这时,小屋那扇低矮的、用厚木板和兽皮拼凑的门被推开了,一个裹着厚厚皮毛、身形矮壮的人影弯腰钻了进来,昏暗的光线下,月牙儿看到那人脸上布满了奇异的蓝色刺青纹路,从额角一直蔓延到耳后,耳朵的形状也异于常人,耳廓尖长,边缘似乎还覆盖着细微的、深蓝色的鳞片状纹路,他的头发编成无数细小的发辫,用骨针和彩色石子束在脑后。
来人看到月牙儿睁着眼睛,明显愣了一下,随即,一个穿着同样臃肿皮毛衣服的小女孩也从他身后探出头来,小女孩一头浅褐色的长发,脸上也有淡淡的蓝色纹路,一双大眼睛好奇地落在月牙儿的脸上,直勾勾地盯着,像是发现了什么极其惊异的东西,她猛地抬起小手指着月牙儿,用月牙儿完全听不懂的、带着奇异卷舌音和喉音的语言,尖声叫喊起来,声音里充满了激动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敬畏?
“玛祖卡,伊巴鲁!” 这一声尖叫如同石子投入死水,瞬间,小屋门外传来了杂乱的脚步声和更多听不懂的、低沉而急促的询问声,低矮的石屋门口,很快被几个同样裹着厚皮毛、脸上带着蓝色刺青或纹路、发型怪异的身影堵住了,他们高大、健硕,身上带着常年与冰雪搏斗的剽悍气息,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约而同齐刷刷地聚焦在刚刚苏醒、一脸茫然与惊恐的月牙儿身上。那目光里充满了审视、警惕,以及……与那小女孩相似的、难以理解的震动。
风雪在门外呜咽,陌生的语言在狭小的空间里回荡,月牙儿蜷缩在冰冷的兽皮里,左臂的伤口火辣辣地疼,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跳动,她像一只误闯入未知冰原的幼兽,彻底迷失在了这片寒冷的陌生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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