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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霜翎共宿
暮霭伴着车辙与马蹄的印记,托月行的队伍逐渐靠近了忘归村的村头。
我老远便认出了阿娘那翘首以盼的身影,摘下头顶的毛毡,朝着她的方向挥了挥。
阿娘也做了回应,冲我举了举手中的糕点,脸上满是隔了三日不见再次重逢的欢喜。
到了村头,我熟练地跳下乌篷车,对着村头老槐树丢了一枚铜币,感谢老槐树又保佑了这次的托月行平安归乡。
“这次也多亏了机灵乖巧的小翎,又结识了不少新客。”
阿爹露出长江后浪推前浪的欣慰,向阿娘夸赞我这次出色的招揽顾客的本领。
我则一脸骄傲地冲阿娘摆出我的招牌动作——剪刀手。
前世,由于大学里我选了一个非常不适合我的专业,毕业后就开始了就业焦虑。在找到正式工作之前,我不停地打着零工,缓解自己焦躁的心情,甚至一度进入了轻度抑郁期,导致身材都有些变形。而零工各式各样,其中在店门前推销拉客,也是我曾做过的工作之一。
自打我病好,也就是恢复记忆后,每个月的托月行我都会随着阿爹阿兄去宿圭城。距离我第一次参加托月行,已经过去了三年。
这次的托月行已经是我参加的第三十七次了。
每一次出行,我对这个世界的背景又更进一步的认识。
例如,三年前我无意中曾在酒肆听到的妖邪怪祟,并不是迷信,而是确有此事。
既有这些妖邪怪祟,自然也有对应的允许有资质的凡胎修炼成仙的仙门大派。
没错,我重生的这个世界,居然是个有着修仙背景的世界。
只是我志不在此,只想跟白家人待在一起。
下个月的霜降,便是我六岁的生辰了,恰好的是那天还是托月行的日子。
而这个月的托月行,金珑却缺席了,听说是犯了大错,被金伯伯关了禁闭。我本想问问究竟发生了什么,但是看着金伯伯那依旧气得雷公般的红脸,我终究是不敢多问,只能祈祷金珑福大命大,希望有生之年还能再见一面。
我一边这么想着,一边先与阿娘回家准备晚膳。
阿兄与阿爹则与金家、朱家照常整理着单据,准备给每家验收售货的银两。
夕阳将我与阿娘的身影拉得很长。
这三年,虽短。但却足以超过我在前世经历的一切,我认为我或许再也不会过得比如今的年岁更加幸福了,我珍惜着每一日在忘归村,在白家生活的日子。
即使,我知道我不是白家的亲生女儿。
再怎么说,我也是经过二十一世纪的现代人,我长得与阿娘阿爹完全不像,我还是看得出来的。所以在坦白我内心疑惑的一年前,我始终无法将这里当做我真正的归宿。
在前世,即使有着血缘关系,情分也是说断就断,更何况我还与白家毫无血缘,总觉得或许有一天,我就会被白家抛弃,但即使到了这一天,我也毫无怨言。他们将毫无生存能力的我养大,我已是心怀感激,又岂敢奢求更多。
直到一年前,我终是开口询问了与我最无话不说的阿兄,总觉得问阿爹阿娘或许会让他们伤心。
原本在剥着豆子的阿兄一愣,然后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对我露出了一个极为难得的安心的笑,将我抱入怀中,跟我诉说着五年前的霜降,是捡到我的那天。
即使过了这么多年,他依旧觉得那天所见的一切,像是游梦般虚幻。
听阿兄说,阿娘在难产生下阿兄之后,便已无法再生育了,原本两人希望的夫妻相宾,儿女承欢,已经没有了可能。自此阿娘便心疾难医,即便将阿兄视若珍宝,但始终心有郁结,无法释怀。
那日霜降的晨日未露,十二岁的阿兄正与阿爹在林中打猎。便兀然听到有划破凝滞的寒气般的婴孩啼哭之声,清越入云。
他们闻声赶去,沿路虬枝交错,筛成碎玉的碎光在他们焦急的脸上若隐若现。直至哭声将近,他们的眼前豁然洞开。
——群树环绕的幽谷中竟藏着一顷琉璃清潭。
这里是他们从未涉足之地,临近忘归村村外,地势比忘归村还要隐蔽,藏着这世间最为仙气浮沉的景致。
四周的巨树合抱成一座碧色城垣,树冠罅隙处漏下一环天光,套在氤氲水汽间。微风拂过,万千银鳞在光柱下跃动,满湖清波将碎光揉作银河星落。
潭心处,居然还有十余只丹顶鹤聚立成群,朱冠映雪,玄裳垂露。
此光此景,如梦如幻,引得阿爹和阿兄都不禁得看呆了。
似是被来人惊扰,鹤群倏然昂首,凌空振翅而去。只留得徐徐霜翎纷落,湖面漾开环环涟漪。
他们这时才看见,方才鹤群聚集之处,竟漂浮着一片一尺长的七彩鳞甲,好似一叶无棹孤舟。
而方才听到的婴儿啼哭之声,便是来源于鳞甲之上放着的襁褓之中。
阿爹足尖轻点,如蜻蜓掠波,在幽潭镜面上绽开数圈莲座。他疾步踏至潭心,七彩鳞甲静卧若莲,将泛着温润光泽的襁褓柔柔护住。
阿爹俯身将襁褓揽入怀中的瞬间,鳞甲骤然迸发出虹霓,随后光芒如凋零的花般渐渐变弱,直到那片鳞甲凝作不足半寸的琉璃鳞片,在空中悬停了片刻,旋即化为流光没入婴孩的眉心之间,只余些许光点印记衬得她的脸色微微发烫。
婴孩突然就止住了哭声,安详地睡着了。
这个襁褓中的婴孩,便就是我了。
当阿爹抱着我回到家,并将方才见闻诉说给阿娘之后,阿娘怀中抱着我,露出了十二年来第一次发自内心的笑。
阿娘说,她第一眼就喜欢上了我。
阿爹虽不知是何人抛弃下,可方才那方根本不常见的奇异景色,无论怎么想都觉得我不是寻常婴孩。
忘归村与世隔绝,那地方更加隐蔽,怕是有心人特地丢弃,再为孩童寻找亲人已然无望。
于是阿爹阿娘最终决定收养了我。
回忆起林间那幅恍若瑶台仙客留下的飞白画卷,阿爹也认定这一定是上天怜悯他们这对已经无法再生育的夫妻二人,为他们赐下的福佑。
“霜翎共宿,昼晦同参。日后她便换作‘霜翎’吧。”
“嗯。我也喜欢这个名字。”
“那日后,小翎便是我的妹妹了。”
“是啊,晦儿日后就有妹妹了,一定要保护好妹妹啊。”
虽然不知为何,自那之后我就变成了傻子,再也没有发出过声音,仿是失了魂,但阿娘与阿爹依旧没有抛弃我,将我视若己出,养育着我。
听着阿兄的回忆,我心中一个疑惑终是了然了。
阿兄所说的那个潭中仙鹤的场景,我仿佛在恢复记忆前的梦里梦见过。
而潭中闪过的种种的画面,正是我前世的人生阅历。
即使不愿承认,在对阿兄问出这个问题之前,我已经将这里当做了我在这个世界,不,是我这个人的归宿。若我没有这个想法,我何须非要弄明白我的身世呢。
自那日开始,这里便是我的一叶存根。
所以,我不祈求像是小说里那些什么重生之后的开挂人生,也不祈求靠着寻仙求道走成长线,就目前来说,根据我对自我的认知,我不认为我有这个资质。
我愿意就这样一辈子待在忘归村,与阿娘、阿爹还有阿兄安安稳稳得生活一辈子。
那个前世,桩桩件件,无甚可恋。
此间灯火,才是我失而复得的人间。
“霜霜,这个送给你。”
就在我还在为听说被他老爹打得半死并被锁足在家一个月的金珑祈福之时,他却带着一脸伤突然出现在了我家院外,一脸爽朗地冲我笑着,递给了我一件物什。
我接过来一看,是一个用金打造的铃铛,铃身为精致的铃铛形状,□□是梅枝的轮廓,顶钮则是用朱家最好的蚕丝缕所制。
“你哪来的金?”
这个铃铛做工虽然还可以,但还是能看得出并不是熟练的手艺,不像出自金伯伯的手艺。唯一的解释就是金珑自己做的。
那么问题就来了,以他现在的技术,他父母是不可能让他直接用金做东西的。
“……嘿嘿。”
他害臊地挠了挠脑袋,就伸手过来给我把铃铛系在了我的腰间。
“记住了,这是玲珑响,我特地为你做的。算是我送给你的求亲信物,你永远不能摘下来!”
似是突然想到了什么,他又赶紧从衣襟里掏出一封贴着红纸的书信。
“还有这是你之前曾提过的求娶书。这就算是我对你的求娶‘仪式’。”
金珑笑得天真无邪,我却开始浑身打颤。
“你该不会……把你家的金器……”
“真是搞不懂我家那老太婆是怎么想的!她明明跟我说过等我以后要娶媳妇的时候,就会把她陪嫁的那件传家淬金器送给我媳妇的!这不就说明那个金器本来就应该是我送媳妇用的吗?我拿来锻造了有什么不对的!”
他一脸义愤填膺的样子,仿佛他受了天大的委屈,我差点就要被他给带偏了。
我总算知道为啥他被打得快半条命没了,连托月行都不准他去了。淬金可是比金要珍贵得多。
“……你这顿打挨的不冤。”
“怎么连你都这么说!”
金珑不可置信地看着我,好像被最亲近的人背叛了似的。
他在我眼里不过只是十岁的孩童,我怎么可能认真跟他说这些,说不定等他长到我前世三十多岁的时候大,我可能还会跟他探讨一下这个问题。
不过令我意外的是,三年前我在自说自话地想着怎么帮阿兄追盈盈姐,他明明在一旁逗顺顺,却把我的话都听了进去。
不过现在跟他说感情这些事估计这精神小孩也不明白,我只好宠溺地对他点了点头。
“但是这也太贵重了,你阿爹阿娘要是知道你是为了我偷了这东西,会不会也跑来揍我?”
“应该不会吧?我原本打了这个金器就藏在他们俩不知道的地方,估计以为在我上次托月行的时候就被我卖了呢。”
金珑说着,似乎扯到了脸上的伤口,吃痛地嘶了一声。
“……”
我觉得金伯伯是打得轻了,伸手帮他揉了揉。
“你要是不收,就是悔婚!”
什么悔婚?我甚至都没答应过好吗!
但我作为前世是个会察言观色的成年人,我确实感觉到阿娘每次看到金珑来找我玩,都是一副打趣的表情。反倒是阿爹与阿兄每年看向金珑的脸却是越来越臭。而金伯伯与金婶婶也待我极好,俨然一副已经把我当做家人的亲昵。
我自然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我就先给你保管这个东西,你这丢三落四的毛病,若是被你阿娘发现了,怕是又要挨一顿打。至于婚约,等二十年后你还想娶我再说吧。”
“什么二十年后!我十年后就可以娶你了!”
“着什么急,我阿兄如今也十八岁了,与盈盈姐的娃娃亲还一点动静都没有呢。”
“哼!我改天就去催晦哥去!”
金珑不满地望了一眼我与阿兄同住的堂屋,接着伸手指了指他送我的信物。
“我就怕你赖账,所以我已经把金器做成铃铛了,铃铛里的铃脊我做成了龙头形,铃舌做成了你提过的‘指环’,上面刻了你的名字,代表着我们俩。这是只属于霜霜你一个人的东西。”
“我也记得你曾说过想要一对的信物,但我不知待我十年后的指宽,所以还留了一些淬金材料,等能正式娶你,我再为自己做一个跟你那个一对的指环。”
我心跳都不由得快跳了一拍,这娃怎么从小就这么会撩人了,长大以后怕是不得了。
从前世开始就对男性毫无恋爱方面期待的我,对自小一同长大的竹马玩伴有一丝不安。
我想着或许未来,我会因为安稳的日子就这样嫁给了金珑,但或许给不了他想要的感情。
我不禁内心对他产生一丝愧疚,不禁希望他永远都只是我的玩伴,不希望他在未来会对我有所失望。
我想起去年,在院内看着阿爹在雪中折下梅花为阿娘戴上的样子。
绒雪不减,雪絮纷飞。两人在雪地上留下的脚印深深浅浅,交错叠印,寂静的雪地里,他们的笑声绕着落雪的轨迹久久不散。
霜翎共宿,昼晦同参。
我觉得即使阿爹阿娘以后成为了老爷爷老奶奶,他们也依旧会遵守着对于彼此的承诺,那或许是我永远无法体会到的事物。
我低头瞅着金珑送的玲珑响,不知为何,我却突然觉得自己与他们的距离突然被拉远了,有些愣神。
直到阿兄一声呼唤,才将我从思绪拉了回来。
阿兄左手拿着袄衣,走近我,将袄披在我身上,与我一同坐下,看着爹娘不远处的身影。
“……阿爹阿娘关系真好。”我呢喃出声。
在我的前世,我只在电视剧或者小说里见过如此爱情。
现实中,大部分人可能都遇不到真心相爱的人,如阿爹阿娘这般相濡以沫、相守一生的那个人。
这里的阿爹阿娘,遇到了彼此,天地之间,他们眼里只有对方,相守相望,有一个属于他们俩的一生的家。
“嗯。”阿兄回应道,又伸手帮我掖了掖皮袄。
“阿兄以后跟盈盈姐也会这样恩爱吗?”我若有所思地问道,与阿爹阿娘不同,阿兄与盈盈姐是娃娃亲,阿兄已经十八了,也不知道这么多年,他们之间是否有了相爱之情。
“……小翎也一起。”
嗯……看来阿兄依旧认为成亲便是家人,还未有爱人的概念。
“那——真好呀。”
我对天真的阿兄一顿夸夸,同时也感到一次宽慰,阿兄确实得将我当做重要的家人。
见我展颜欢笑,阿兄少见得弯起了嘴角,一旁的顺顺也感到我们俩的心情,也快活地甩起了尾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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