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日方长

　　清辉有时会想，人来到这世上，或许本就是为了跋涉。生命是件沉重的外衣，里面缝着许多粗糙的针脚。既然行走本身已足够吃力，她更愿意在途中停下来，记住一朵云的形状，或者一阵风的味道。
　　她确实擅长这个。落在纸上的字，早餐煎蛋边缘焦脆的齿感，雨后泥土散发的气息，都能被她仔细地收拢，化成笔下带着温度的句子。
　　那天下午，明视在客厅整理旧杂志，听见清辉在阳台上打电话。声音顺着风飘进来，断断续续，却很清晰。
　　“不是那种僵硬的甜，是草莓自己带来的，混着一点奶香，入口是滑的，碰到舌尖就化开了……对，底下有一层薄薄的焦糖，苦味很淡，刚好托住上面的甜……颜色嘛，像傍晚最好看的那种粉红，透光的……”
　　明视翻页的手停了下来。她听着那些描述，布丁的质感、甜度、色泽，在清辉的话语里变得具体可触。她忽然觉得口腔里空落落的，需要一点什么东西来填满。
　　她放下杂志，走到阳台门边。清辉刚好挂断电话，转过头来。
　　“清辉，”明视开口，“我也想吃。”
　　清辉眨了眨眼，随即明白过来。
　　“那家店在城东，离这里很远。”
　　明视靠在门框上，目光望向阳台外被夕阳染红的云层，看了一会儿。
　　“那……我就在心里想着吧。”
　　对话结束了。
　　明视回到客厅，继续收拾那堆杂志。
　　之后几天，她们都没再提起布丁的事。
　　几天后的一个傍晚，明视用钥匙打开门。客厅里只开了一盏壁灯，光线昏黄柔和。她的目光掠过熟悉的陈设，然后停在餐桌中央。
　　那里放着一只白色的小瓷碗。碗里盛着东西，是一种柔和的、通透的粉红色，表面光滑如镜，映着头顶灯罩温暖的光晕。
　　明视站在门口，看了那碗东西几秒。城东那家店，来回至少三个小时。她想着清辉是托了谁，还是自己费了多大周折。
　　“姐姐，你回来啦。”清辉的声音从厨房传来，带着一点回响。
　　明视循声走过去，靠在厨房门边。
　　清辉背对着她，站在流理台前，正将一个茶壶倾斜。
　　深红的茶汤拉成一道细流，缓缓注入一只大玻璃壶里，壶中已经盛着大半乳白的牛奶。茶与奶相遇，边缘泛起绵密的、琥珀色的漩涡。空气里飘着红茶的醇涩和牛奶温厚的甜香。
　　“你在做奶茶？”明视问。
　　“再等一下就好。”
　　清辉放下茶壶，拿起一根长长的木勺，开始缓慢地搅拌。她的动作很轻，手腕稳定地转动。
　　“如果姐姐饿了，桌上的布丁可以先吃。”
　　明视的视线落回客厅那只白瓷碗上。
　　“我问了店主大概的配方，”清辉的声音继续传来，伴随着木勺碰到玻璃壶壁的轻响，“试着自己做。材料可能不全，火候也把握得不太好……大概，比不上原来的味道。”
　　明视没有立刻说话。她走回餐桌边，拉开椅子坐下。瓷碗被推到面前，粉红色的布丁在碗中心微微颤动。她拿起搁在碟边的小勺，勺尖对准布丁光滑的表面，轻轻压下去。
　　表面顺从地破开一道细口，露出下面同样质感的内里。勺边带起的布丁像柔软的凝脂，微微晃动。
　　她舀起一勺，送入口中。
　　舌尖最先触到的是一种清新的果酸，属于熟透草莓的、明亮的酸。紧接着，浓郁的奶味在口腔里铺开，温和地包裹住那点酸意。甜味不是一味的浓厚，而是渐渐浮现，混合着若有若无的、类似香草荚的温醇气息。布丁本身几乎没有阻力，在体温下迅速融化，只留下层层叠叠的滋味。
　　明视握着勺子，又舀起一勺，送进嘴里。这一次，她吃得慢了些。
　　清辉摇着轮椅从厨房出来，膝上放着一个木托盘，两杯奶茶在盘中微微晃动。她停在桌边，端起杯子轻轻放下。她在明视对面，目光落在那个白瓷碗上。碗里的布丁已经少了小半。
　　明视吃完第二勺，抬起眼。她的嘴唇上还沾着一点极淡的粉红色。
　　“真好吃。”她停顿了一下，又重复道，“真的很好吃。”
　　清辉看着她，眼睛在灯光下显得很亮。她没说话，只是把一杯奶茶推到明视手边。
　　明视端起奶茶喝了一口。茶香和奶香交融得正好，温度透过杯壁传到掌心。她又舀起一勺布丁，送进嘴里，然后配上一口奶茶。
　　碗渐渐空了，杯中的奶茶也慢慢浅下去。厨房里茶壶的余温还在向空气中散发微弱的热气，混合着残存的、甜美的草莓味道。灯光静静照着餐桌，照着两只空掉的器皿，照着桌边两个安静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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