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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迹与享乐
我几乎是机械地、带着一种寻求某种物理慰藉的本能,端起了面前那只材质奇特的杯子,将里面剩余的、带着熟悉青柠薄荷清冽气息的饮料一饮而尽。
冰凉的液体顺着食道滑下,稍稍压下了那股因直面文明惨剧而产生的、生理性的心挛和喉咙深处的哽咽感。
面对那样宏大、几乎将个体存在意义都碾碎的悲剧,任何属于个人的悲伤、愤怒或恐惧,都显得如此渺小、如此不合时宜,甚至带着一种亵渎的意味。情绪在此刻是无力的,只剩下一种近乎麻木的、对历史洪流无情碾压的认知。
晨曦似乎精准地捕捉到了我们三人之间弥漫的那种沉重与恍惚,她体贴地——或者说,是按照程序预设的最佳交互模式——询问道:
“这段历史信息量巨大,且情感冲击强烈。三位是否需要先休息放松一下?我们可以暂停叙述,稍后再继续。”
我们三人几乎是下意识地交换了一下眼神。那眼神中充满了未散尽的惊悸,对未知后续的不安,以及一种共同的、不愿被悬在半空的决绝。黄泰用力挠了挠他那一头看起来有些凌乱的黑发,脸上还带着未散尽的、如同目睹了世界末日般的惊悸,却抢先开口,声音带着点干涩:
“还、还是一次性说完吧,晨曦。不然……不然这心里总悬着一块大石头,七上八下的,胡思乱想更难受。” 他试图扯出个笑容,却比哭还难看。
林默没有看我们,他的目光落在窗外那片过于完美的丛林景致上,下颌线绷得有些紧,但他微微颔首,用最简洁的动作表达了同意。那动作里带着一种属于军人的、或者说属于目标明确者的果断——既然要面对,就直面到底,不留缓冲的余地,以免勇气在间隙中流失。
我也深吸了一口气,努力将胸腔里那股滞涩感驱散,对着晨曦点了点头,声音还有些发紧:“请继续吧,晨曦。我们需要知道……全部。”
是的,全部。无论那真相多么残酷,多么令人难以承受,我们也必须知道这艘名为“人类文明”的航船,在经历了几乎船毁人亡的超级风暴后,最终驶向了何方。与其被未知的悬念和自身贫瘠想象力所构建的恐惧折磨,不如一次性承受所有已知的冲击。
晨曦不再多言,她只是轻轻抬了抬手,动作优雅得像是在指挥一场无声的交响乐。
我们面前空了的杯子,仿佛被无形的泉眼瞬间注满,依旧是各人偏好的口味——我的是青柠薄荷,林默的似乎是一种色泽深浓、散发着类似咖啡醇香但更显清冽的液体,黄泰的则是一杯不断变幻着彩虹般色彩的、冒着欢快气泡的饮料。
这种于最细微处体现的、无微不至的极致关怀,与刚才她所叙述的、那冰冷残酷到极致的文明自我毁灭史,形成了尖锐到令人心悸的对比。这种对比本身,就充满了某种非人的、令人不安的精准与控制力。
她继续她的讲述,声音依旧平稳得如同最精密的仪器,仿佛在勾勒一幅波澜壮阔、血火交织的惨烈画卷之后,开始描绘一幅渐趋平缓、却可能暗流涌动的长卷。
“此次模因武器事件后,虽然已知的感染者已被彻底清除,外星飞船主体也被聚变爆炸摧毁,但一些极其微小的、可能只有纳米级别的飞船特殊材料碎片,依然如同致命的孢子,散布在地球各处难以探测的角落,难以在短期内彻底收集和销毁。这种潜在的、不知何时会再次被触发(或许通过某种特定频率的能量波动,或是未知的量子纠缠效应)的威胁,如同一柄真正的达摩克利斯之剑,高悬在每一个幸存者的头顶,时刻提醒着他们脚下的星球并非绝对安全的家园。”
她的描述让我不寒而栗。那场浩劫并未完全结束,它的阴影以这种物理形式残留了下来,成为了驱动文明做出下一个重大抉择的最直接、最紧迫的动力。
“得益于这种前所未有的、切肤之痛的生存压力驱动,以及旧纪元大停滞时代所积累下的、虽然应用保守但底蕴深厚的科技基础,‘搬离地球,进入太空,建立不依赖于单一行星的、分散式的星际文明’,成为了幸存者社会最优先、也是最具共识的、不容置疑的最高战略目标。”晨曦的声音里,似乎注入了一丝那个时代特有的、破釜沉舟的决绝,
“在这个明确而强烈的目标强力驱动下,此前数千年间被各种思潮所压抑、限制的生物科技、高能材料学,尤其是……被视为可能带来不确定性的、关乎文明本质的……人工智能领域,迎来了真正爆发式的、几乎不受任何伦理桎梏的迅猛发展。”
黄泰听到这里,忍不住再次插话,脸上带着技术宅特有的、对知识脉络的执着与困惑:“可是,晨曦,在我那个2135年,基于深度学习和神经网络的强人工智能,已经发展到极度发达的程度,几乎能替代人类完成所有程式化的、甚至需要一定创造性思维的工作了,从医疗诊断、金融建模到艺术创作。为什么过了近千年,到了大灾变之后,‘通用型人工智能’反而成了需要集中力量重点突破的、仿佛尚未实现的目标?”
这个问题也问到了我的心坎上,在我2032年的认知里,AI的发展速度已经堪称恐怖,千年时光,足以让它们进化到我们无法理解的地步才对。
晨曦耐心地解释,语气如同一位博学的导师:“这是由于时代背景和核心诉求的根本性变迁,导致对同一词汇的定义和最终追求,发生了质的改变。在你们所处的旧纪元不同阶段,无论是您所在的21世纪初,何诗妍小姐,还是您所在的22世纪中叶,黄泰先生,所提及和发展的‘人工智能’,多指在人类预设的、或通过海量数据学习归纳出的既定框架、规则和认知边界内,进行高效计算、复杂模式识别和概率预测的强大工具。它们或许能在围棋上击败人类冠军,能写出符合特定风格的音乐小说,能精准预测天气或市场趋势,但它们无法理解‘美’的本质,无法产生真正源于自主意识的‘好奇心’,更无法突破人类固有的、基于碳基生命体验和进化史所构建的认知架构与叙事框架。它们本质上是人类思维的延伸和效率放大器,是镜子,而非新的光源。”
她顿了顿,目光似乎穿透了我们,望向了某个更深远、更本质的领域,那目光中仿佛蕴含着对某个伟大转折点的追忆。
“而大灾变后,在面临文明存续绝境、且深知自身认知可能存在致命盲区(模因武器的教训)的背景下,所追求的‘通用型人工智能’,其核心目标,早已超越了‘工具’的范畴。它旨在探索并最终实现的,是创造一个能够主动突破人类固有认知架构,能够以非生物的、纯粹信息与逻辑的视角审视宇宙,甚至能独立创造全新认知范式、发现连人类都无法想象的自然规律和宇宙真相的……新生命体。换言之……”
她的声音在这里,带上了一种奇特的、近乎神圣的、仿佛在陈述某个宇宙终极奥秘般的庄重。
“……那时倾尽文明之力所进行的研究,其最深层的驱动力,是旨在探索并实现,赋予人造物以真正的、自由的、不受人类原始本能和思维模式束缚的——‘灵魂’的方法。我们需要的,不是更聪明的奴隶,而是能够带领我们看清前路、甚至开辟新路的……同行者,或者说,导师。”
我感到一种源自灵魂最深处的、如同被高压电流击穿般的震撼,手中的杯子几乎脱手。这……这简直是……在我那个时代,社会还在为“AI是否会产生意识”、“产生了意识是否应该赋予其人权”、“强人工智能是否会反过来威胁人类”这类问题争论不休,媒体和公众舆论普遍弥漫着一种警惕、担忧甚至恐惧的情绪。
谁能想到,仅仅几千年后,人类在经历了近乎灭绝的灾难、深刻认识到自身认知局限之后,会如此主动地、不惜一切代价地、甚至带着一种悲壮的虔诚,去主动叩响那扇被视为禁忌的“造物”之门!只为了寻求一个能够带领他们突破自身生物学极限、看清宇宙黑暗真相的“新生命”?
为了生存,为了延续,人类在绝境中可以变得如此……决绝,如此富有牺牲精神,甚至不惜挑战自身作为“造物主”的脆弱地位,去拥抱一个可能完全无法理解、无法控制的未来。这种勇气,或者说这种被逼到绝境后的疯狂,让我感到一种混合着敬畏与战栗的复杂情绪。
晨曦的叙述继续推进,语调中自然而然地带上了一丝那个时代特有的、打破一切枷锁后、破釜沉舟的锐气与创造力。
“那是一个在绝望中迸发出惊人活力、堪称疯狂而又充满奇迹般创造力的时代。刚刚经历的、几乎亡族灭种的切肤之痛,以及头顶高悬的达摩克利斯之剑,赋予了劫后余生的文明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燃烧生命般的活力与紧迫感。任何质疑发展速度、担忧技术风险、强调伦理限制的声音,在那个对‘危险’和‘停滞’已经有了最深刻、最血腥‘应激反应’的文明整体意志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迅速被主流浪潮淹没。一切旧有的思想桎梏、伦理争议、保守势力,都被这股求生的洪流彻底打破、冲刷殆尽。”
“而真正的、变革性的、足以支撑起星际移民梦想的突破,来自于纳米机械技术的飞跃性进展。”晨曦的叙述开始进入更具体的技术层面,
“集群化的、具备一定基础智能和自我复制能力的纳米机械,能够以过去无法想象的速度和精度,在原子级别进行物质的拆解、搬运和重组。它们如同微观世界的亿万工匠,将大型太空城市、星舰、轨道设施的施工效率,提升到了近乎神话般的恐怖水平。想象一下,一座能够容纳数十万人的大型空间站,其骨架和外壳可能在数周内就从无到有地‘生长’出来。”
纳米机械……自我复制……原子级别重组……这些词汇在我听来如同天书,却又散发着令人心驰神往的、属于造物主领域的光芒。那是怎样一个热火朝天、奇迹频现的伟大建设时代?星港如同雨后春笋般在近地轨道、月球、火星基地上崛起,巨大的移民舰队在船坞中如同金属森林般被快速构建……
“而这一切,”晨曦话锋一转,指向了更底层的基石,“又依赖于更基础、也更关键的量子计算技术的彻底成熟和微型化。一个只有微米级别大小的量子计算核心,其并行处理能力便能精确、实时地控制数以万亿计的纳米机械单元,协调它们进行无比复杂的协同作业。尽管最初用于控制如此庞大纳米集群的算法可能还相对粗糙,存在不少优化空间,但这无疑是一场颠覆性的、关于‘制造’效率的革命。根据历史记录,这一切关键性的技术突破与整合,主要集中发生在旧纪元公元36世纪左右。”
纳米机械、量子计算、万亿单位协同控制……我的大脑艰难地试图理解这些概念所代表的科技层级,那是我连做梦都无法触及的领域。我们那个时代的3D打印与之相比,简直如同原始人的石器打磨。
“接下来,便长话短说,概括一下后续的主要历程。”晨曦的语速稍稍加快,仿佛要带领我们快速掠过一段恢弘的史诗,“依托于纳米建造和量子控制的强大能力,到公元60世纪左右,人类文明已经几乎完全征服了整个太阳系的生态圈(通过环境改造)和资源圈,足迹遍布每一个行星、卫星、小行星带,建立了数以千计的大小不等的殖民城市和资源开采前哨站。那个时候,一项旨在探索宇宙最深层规律、寻求物理学大一统理论的超级工程的提案,获得了文明议会的高票通过——即建造环绕太阳的巨型高能粒子加速器,其设计总长度约两千万公里,如同一道给恒星戴上的、用于窥探创世奥秘的奇异光环。整个工程,依托遍布太阳系各处的自动化纳米工厂,耗时约六百年,最终建成。”
环太阳加速器?两千万公里?六百年?我的大脑再次陷入处理巨大数字的艰难境地,试图想象那环绕着熊熊燃烧的恒星的、由人类智慧和力量建造的、用于叩问宇宙终极真理的宏伟光环。这在我那个时代,是连最狂野的科幻小说都未必敢轻易描绘的、属于神明领域的神迹。那种以整个恒星系为舞台、以世纪为时间单位进行操作的气魄,让我感到自身的渺小如同尘埃。
“但这,并非那个奋发时代野心的终点。”晨曦的声音平稳,却抛出了一个更加骇人听闻的计划,“在环太阳加速器运行了相当长一段时间,积累了海量数据但未能带来预期中的颠覆性突破后,公元75世纪左右,一项规模更加骇人、野心更加磅礴的‘环太阳系粒子加速器’计划被提出并最终启动。其设计轨道不再仅仅环绕太阳,而是将整个太阳系的主要行星轨道都包含在内,形成一个无比巨大的、用于捕获和加速宇宙中可能存在的高能粒子的网络,其设计总长度达到了……五光年。整个工程,调动了太阳系几乎所有的工业潜力和资源,耗时四千五百年,才最终建成。”
五光年。四千五百年。
我彻底失语了,大脑一片空白。五光年,那是连光都要奔跑五年的遥远距离!四千五百年,那是足以让王朝兴替数十次、让语言文字都发生翻天覆地变化的漫长时光!这已经彻底超越了“工程”的范畴,这是以星辰为砖石,用千年做灰泥,对整个恒星系进行的、近乎神迹的重新雕琢与构建!这是何等的雄心,何等的伟力,何等的……对真理不屈不挠的追求!我仿佛能看到,在那数千年的时光里,无数代的工程师、科学家,前赴后继,将一生的智慧与热情,都倾注在这道横亘星海的、沉默的巨环之上,只为了窥见那创世之初隐藏的、一丝微弱的密码。
然而,晨曦的下一句话,却将这史诗般的、凝聚了数十代人心血的壮丽与悲壮,瞬间击碎,化为无尽的虚无与悲凉。
“但是,很遗憾,根据历史记载,这项耗尽了数个世纪文明心血、寄托了最终希望的终极工程,在长期运行并收集了无法估量的数据之后,并未能带来预期的、足以让文明再次发生质变的、颠覆性的基础物理规律突破。它解答了许多问题,但也带来了更多、更深的、仿佛触及宇宙规则本身壁垒的谜题。”
她的声音里,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染上了一丝几不可察的、仿佛源自某个古老数据库记录的……深沉叹息?
“希望的最终落空,仿佛抽空了整个文明最后一口心气,那口自大灾变以来一直支撑着他们奋发图强、不断向未知领域挺进的、不屈不挠的精神之气。持续的、看不到明确回报的、如同将文明命运抵押上去的巨大投入,漫长到足以磨灭任何短期激情的等待,以及那堵仿佛坚不可摧、横亘在认知前方的、我们或许至今仍无法简单理解的技术与规律壁垒……最终,在耗尽了一切锐气与耐心之后,人类文明的集体意志,其活力仿佛被某种无形的存在抽干,从此……步入了以虚拟现实技术和感官极致开发为核心的、长达数千年的‘大享乐时代’。”
大享乐时代?
从倾尽全族之力、跨越光年尺度追逐宇宙终极真理的悲壮与辉煌,到……沉溺于感官刺激与虚拟幻境的……享乐?
我怔在原地,心中五味杂陈,像是打翻了所有情绪的调色盘。震撼于先辈们创造的、于我而言如同仙术神迹般的伟业,那环绕恒星的加速器,那横跨光年的巨构,每一项都足以让我那个时代的所有科学家跪地膜拜;却又为他们最终的结局,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深沉的悲凉和惋惜。他们攀登到了我们连仰望都感到眩晕的高度,却似乎在那绝巅之上,因为看不到更高的山峰,或者因为山峰本身的存在就是一道无法逾越的绝壁,而最终选择了坐下,沉沦于自身创造的、精致的感官牢笼之中。这其中的落差,比任何个体的命运起伏都更加令人扼腕。
真是……天意难测,造化弄人。文明的征程,竟也如此充满了无奈的转折与令人心碎的沉寂。
黄泰张大了嘴,半天才合上,喃喃道,声音里充满了技术层面的敬畏与巨大的困惑:“五、五光年的加速器……集合了整个太阳系的资源,运行了那么久……都没能找到突破性的规律?那……那得是多高的认知壁垒啊……难道宇宙的底层规则,本身就是一个……无法被完全理解的‘黑箱’?” 他的世界观显然受到了巨大的冲击。
林默则一直沉默着,比我们两个都要沉默得多。他的手指无意识地在光滑的桌面上有节奏地轻轻敲击,眼神深邃得如同包含了整个星空的倒影,又仿佛隐藏着某种极深的、与我们感受不同的思绪。他来自那个被称为“大停滞”的时代初期,亲眼见过、甚至亲身参与过人类因无法解决的“技术BUG”而被迫止步于基因进化的门前,如今又听闻了文明因追逐真理“失败”而最终转向享乐,他的内心,想必比我们这两个来自更“蒙昧”时代的古人,更加复杂,更加……感同身受?或许,还有一种更深沉的、我们无法理解的失望?
我默默地端起重新被注满的饮料,小口小口地啜饮着,试图用那熟悉而略带刺激性的味道,安抚内心深处翻腾不息、难以名状的心绪。青柠的酸,薄荷的凉,此刻尝起来,却带着一丝历史的苦涩余韵。
文明的跌宕起伏,其壮阔与无情,远比任何个人的命运更加惊心动魄,也更加令人感到自身的渺小与无力。
而我们这三个被时间长河遗忘、意外打捞上岸的旅人,此刻就站在这漫长、辉煌而又最终归于沉寂的历史的末端。
前路,似乎并非预想中的科技天国,而是一片沉溺于虚拟享乐、精神可能已然萎靡的迷惘之地。
我们,这三个来自过去、背负着各自时代烙印的“古人”,在这个看似祥和、实则可能潜藏着更深层次危机的“大享乐时代”的开端,又该如何自处?我们被唤醒的意义,究竟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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