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鳞

　　京城天光方破，初冬晨起的寒意十分刺骨。

　　司徒郭子都天未亮时便从梦中惊醒，下床整衣，束发戴冠，顷刻间已是一身皂色朝服在身。

　　他眉心紧蹙，神色有些不虞，若是细瞧，便能察觉他眼中冷若寒冰。

　　老妻上前为他披上大氅，视线落到他那霜白鬓角，不由得叹息一声：“今日你莫要犯犟，陛下终归是陛下。”

　　她顿了顿，又拿一双儿女劝道：“你便是不为自己考虑，也要多为从明与嫣儿多想想！从明大婚不过月余，嫣儿正与人议亲。”

　　“两三年后，你便要告老还乡，我们一家就可远离京城。也是快要做祖父的人了，何苦掺和进这一池浑水？”

　　郭子都紧了紧大氅，冷哼一声，“真是妇人之见。话不投机半句多！”

　　“陛下若是当真要行立男后这等荒唐之事，我等做臣子的，理当死谏以阻之！”言毕，他大步踏出屋门，拂袖而去。

　　侍从们早就候在阶下，一名梳着双髻的丫鬟举灯走在前引路，又有一左一右两名小厮扶着司徒大人小心翼翼踏雪而行，唯恐他跌一跤。

　　府门外，马车静候。郭子都踩着小凳上去，接过侍从递来的手炉暖手，才沉声道：“走吧。”

　　今日朝会，只怕是难以太平咯。

　　车轮辚辚，刚驶出巷口不久，郭子都便听见远处传来的急促马蹄声。「1」

　　驾车的侍卫认出来者何人，便奏道：“大人，是大司马韩大人。”

　　韩泰岳纵马而来，远远瞧见郭子都车辇轮廓，便勒马停下，动作干脆利索地下马，又随手将缰绳递给侍从。

　　他也不待通报，撩起衣袍，径直钻进了郭子都的马车，举止颇有些无赖。

　　“夫子。”他拱手一笑，“天冷，弟子便叨扰了。”

　　郭子都闻言失笑，道：“你这个泼猴子，当年在太学时，就爱挤在我的马车里。如今官至大司马，倒还是一如既往。”

　　韩泰岳似有些不好意思，讪讪一笑，“夫子您就好比那如来佛，弟子何曾跳出过您的五指山？”

　　郭子都收敛笑意，轻言问道：“谄媚。说吧，今晨你来我车中，意欲为何？我可不信你只是为了避寒。”

　　闻言，韩泰岳索性也不遮掩，直白道：“想必夫子已然知晓陛下欲立一男子为后？”

　　郭子都点头，老神在在道：“此事于昨日一夜之间传遍京城，想必背后有人放出风声，推波助澜，欲借悠悠众口逼退圣意。”

　　“依我看，怕是你与太后无法劝阻陛下，故而如此。老夫说得可对？”

　　韩泰岳神情一顿，哂笑道：“夫子慧眼如炬。此事实在是紧急，故弟子只好出此下策，还望夫子见谅。”

　　郭子都双眼微眯，似有些瞧不上此举，“你的手段仍旧是这般稚嫩，何曾瞒过我？”

　　韩泰岳面带恭敬，垂首拱手道：“是弟子无才，请夫子指点迷津。”

　　郭子都问：“那男子是何许人也？”

　　韩泰岳答：“那人名应黎，陛下冬猎之日巧遇，被其容貌所惑，便有意立其为后。听宫人侍卫言其略通武力。”

　　郭子都初听此名，神色一怔，双眉紧拧，“应黎？怎会起这个名？犯大忌讳！”

　　韩泰岳不解，“夫子此话从何而来？”

　　郭子都涉猎极广，此刻不免解释道：“古籍有记载，言创世之神龙便是应龙。且你莫要忘了，我朝高祖皇帝便是梦龙而兴。天家名讳，岂容触碰？”

　　韩泰岳脸色骤变，“这，岂可当真？世间神明踪影不定，先帝求神问道多年，不也是一场空？且听说应黎之名乃是陛下所赐，并非本名。”

　　他不由得追问：“莫不是陛下有意为之？”

　　郭子都沉吟不语，片刻后方缓缓道：“你言之有理。若是陛下所赐，想必是误打误撞，巧合罢了。”

　　韩泰岳压低声音，斟酌道：“恩师门生故吏遍布朝堂，立后一事，还望恩师务必劝阻陛下。”

　　郭子都目光一沉，“无论那男子是何来历，此事确实荒唐。陛下年幼轻率，你我身为辅政大臣，理当力谏。”

　　二人交谈间，马车已缓缓抵达建章宫宫门口。韩泰岳率先下来，又去扶郭子都，端的是尊师重教。

　　朱红色丹墀之下，百官早已衣冠整肃，在寒风中低声议论皇帝要立后一事。

　　“陛下驾到！”

　　万方尖细的嗓音在建章宫正殿玉堂殿回荡。

　　随即又是一道锐亮的声音传来：“太后驾到！”

　　众臣忙双膝跪地叩首，口中山呼海啸：

　　“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太后千岁千岁千千岁。”

　　殷玦步履沉稳，徐徐坐上宝座。她头戴冕冠，身着冕服，十二道白玉珠旒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摇曳，遮住了她半张容颜，显得威仪非凡。

　　太后则坐在九道南海珍珠帘后，那帘上珍珠颗颗圆润，将她身形映衬得若隐若现。

　　待众臣行礼完毕后，万方拉长语调，慢条斯理道：“平身！”

　　殿内寂静无声。

　　万方便又道：“有事启奏，无事退朝。”

　　殷玦环视一周见无人奏事，心中一动，忽然道：“传应黎上殿。”

　　万方应道：“诺。”随即转身，朝殿门方向高喊：“传应黎，上殿。”

　　殿外执戟金吾卫闻令，再扬声道：“陛下有令，传应黎上殿。”

　　声声相传，如浪潮一般层层铺开，沿着重重宫门，从玉堂殿到承光殿，最终抵达明光殿。

　　应黎整了整衣冠，方才缓步前行至玉堂殿。

　　金吾卫高声道：“应黎到！”

　　闻言，众人纷纷侧身去看。

　　只见来人身高九尺，身形挺拔，肩宽背直，步履从容，雍容端雅，气度不凡。

　　他身着玄色曲裾深衣，广袖垂地，玉带束腰，其上悬着和田暖玉雕琢而成的瑞兽一枚。

　　头戴巾幘高冠，脸颊两侧的朱红绢带被系在咽喉处，衬得面如敷粉，眉如墨画，目似深潭，顾盼之间神采流转，无半分女气，反显骨相清奇，俊朗天成。

　　其气质最为难得，举手投足间磊落轩昂，玉树临风，似是翩翩君子温润如玉，又如沙场儒将内藏锋芒。

　　真称得上一句：美姿容，仪态佳，冠绝天下。

　　应黎立于殿中，朗声道：“应黎拜见陛下。”这声音如山间清泉，沁人心脾。

　　郭子都心道：若为女子，当真是倾国倾城，自然聘为国后。可身为男子，那便是祸国妖人了。与他同样想法之人，不计其数。

　　大燕绝不能出一位男皇后，有损国威！

　　自应黎进殿，殷玦便起身相迎，此刻竟下了丹墀，握着应黎之手，笑道：“皇后无须多礼。”

　　殿中众人如遭雷击，神色骤变。

　　太后冷哼一声，珠帘后脸色铁青，“皇帝，慎言！未有册宝，他如何能是我大燕之后？”

　　群臣虽早知皇帝要一意孤行立男后，但此刻还是大惊失色，议论纷纷，乱作一团。

　　宗正殷启元反应最为激烈，仿佛殷氏祖庙被侄儿皇帝当殿焚了一个干净！嚎叫道：“陛下，怎可如此啊！”

　　“皇……后？”司空毛思齐惊得手中白玉笏板险些掉到地上。

　　“男子为后？前所未闻啊！”

　　“荒唐，实在是荒唐。”

　　“我大燕，颜面何存啊！”

　　韩泰岳更是长哭一声，叹道：“陛下一意孤行，臣等有负先帝所托，日后有何面目拜见先帝？”

　　司徒郭子都冷着脸，率先出列，一甩袖，拄笏三拜，方拱手奏道：“陛下。”

　　他声音高昂，直视皇帝，一字一句道：“陛下此举，有失体统。”

　　“天道定阴阳、分男女，以阴阳交合续宗庙、安天下。”

　　“大燕开国至今，礼法森严，从未有男子为后之例。”

　　“且自古以来，男子容貌昳丽，依附于君侧，多为祸乱之根。”

　　他长叹一声，话锋却越发犀利，“陛下欲立此子为后，此风一开，天下将以我朝为笑，言我大燕乱纲常，坏祖制，败人伦。”

　　“请陛下三思。”

　　言毕，他双膝直直跪地，砰的一声，长跪不起。

　　殿中有人立刻附和道：“陛下，历朝历代宫中豢养娈童者，无一不致国祚衰败。且男子得宠，则后宫无主，自然生祸。臣叩首请陛下三思而行。”

　　“祖宗制度不可坏，宗庙香火不可断！请陛下收回旨意。”

　　“男子为后，则无子可嗣，他日史书如何评陛下？”

　　“陛下，此子狐媚惑主，臣奏请赐死以谢圣恩。”

　　“为天下，为黎民，为陛下英明，臣斗胆请陛下收回成命。”

　　百官齐齐三拜，连声奏道：“臣等叩请陛下回心转意。”

　　片刻之间，玉堂殿跪倒一片。最终殿内除应黎与殷玦之外，无一人站立。

　　太后倒是稳稳坐在龙凤吉祥椅上，道：“皇儿，三公九卿皆俯首贴地，你莫寒了文武百官之心。”

　　殷玦望着满殿之影，终究是怒意上涌，握紧双拳，双眼圆瞪：“尔等是在指责朕昏庸无能？是亡国之君？？是要朕赐死此生心悦之人？”

　　“应黎容貌之盛虽是事实，但朕心悦他在于他心地良善，武力高强，又有救驾之功，怎能用狐媚惑主一词？”

　　“若朕一定要立他为后，尔等又当如何？尽皆死谏？”

　　她几乎要气笑了，这一帮子人全是韩泰岳的走狗。从前欺她年纪小，迫她无权当政。此刻，又以娈童之名，要她赐死应黎。

　　郭子都跪在最前方，声沉如铁道：“陛下，臣等所言，并非私怨，而是天下伦理纲常。陛下执意悖逆伦常，只怕是天地不容。”

　　殷玦怒意更甚，正欲舌战群儒，应黎却忽然抬手，轻轻握住她的手背，安抚道：“陛下，稍安勿躁。”

　　他抬腿走到韩泰岳前，抽走他手中笏板，道：“大司马，得罪了。”

　　“还请诸位大臣抬头。”

　　众人闻言，不免直视应黎。

　　应黎淡淡一笑，双指微微用力，咔嚓一下，白玉笏板应声而断。下一瞬，他将其握于掌心，笏板尽化为齑粉，簌簌而下，落在青砖上。

　　众人瞠目结舌，殿内骤然死寂。

　　应黎轻拍掉殷玦衣袍下方粉尘，问道：“我当皇后，诸位大臣还有何意见，不妨直言。”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