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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夜宫宴
年关将近,京城笼罩在今冬第一场大雪中。鹅毛般的雪花簌簌落下,将朱门绣户、青石板路都覆上一层纯净的白。我坐在暖阁里,指尖抚过宫中刚送来的宴请帖,那烫金的纹路在指尖留下微凉的触感。
“小姐,这身雪影缎的宫装已经熏好香了。”云舒捧着衣物走进来,语气里带着几分担忧,“听说今日宴席,那位永嘉郡主也会到场。”
我接过衣裳,料子在指尖流淌着温润的光泽。“该来的总会来。”我淡淡道,“父亲昨日特意叮嘱,镇北王与永嘉郡主势同水火,要我万万不可卷入他们的纷争。”
这话说得轻松,做起来却难。镇北王萧砺以赫赫军功封王,手握北境十万铁骑,在军中威望极高。也正因如此,皇室对他忌惮日深。而永嘉郡主作为皇帝亲侄,她的言行往往代表着宫中的意向。今日这场犒军宴,分明是场鸿门宴。
紫宸殿内,暖香浮动,歌舞升平。我垂眸敛目,姿态优雅地走向女眷席,目光却敏锐地观察着殿内众人。
镇北王坐在武将之首,虽未着戎装,只一身深紫常服,但那久经沙场的凛冽气度仍令人不敢直视。他身侧的将领们对他态度恭敬,斟酒时甚至微微欠身——这是用无数战功积累起来的威望,做不得假。
“沈小姐今日这身打扮,倒是别致。”
一个清脆的声音自身侧响起。我抬眼,见永嘉郡主不知何时已来到近前。她今日打扮得明艳照人,满头珠翠在灯下流光溢彩,唇角带笑,眼神却锐利如冰。
“郡主谬赞。”我微微欠身,保持着恰到好处的礼节。
她却不依不饶,目光在我衣襟的苏绣莲纹上流转:“这绣工着实精美,针脚细密均匀,莲心处的处理更是独具匠心。”她刻意提高声音,让周遭几位贵女都听得清楚,“倒让本郡主想起一事。前些日子太后还问起,说是镇北王麾下将领的冬衣采买,似乎都指定了沈小姐名下的铺子?”
这话一出,四周顿时安静了几分。她刻意将普通的商事往来,说成了我与边军将领的特殊关系,其用心昭然若揭。
我神色不变,指尖在袖中微微收拢:“郡主说笑了。云锦阁与兵部确有契约在身,一切皆按规制办理,公开招标的文书都在兵部存档。若郡主对此有疑,大可查阅。”
永嘉郡主轻笑一声,摇着手中的泥金团扇:“沈姑娘何必如此紧张?”她刻意加重了“姑娘”二字,言语间的轻蔑毫不掩饰,“本郡主不过是随口一问。毕竟这军需采买最是敏感,沈姑娘一个商贾之女,还是避嫌些好,免得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这话已是十足的羞辱。我正要开口,一个沉稳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郡主多虑了。”
镇北王不知何时已来到我们身旁。他目光平静地扫过永嘉郡主,语气淡然却自有千钧之重:“北境将士的冬衣采买,皆由兵部统一招标,经过三层核验。沈小姐的云锦阁凭实力中标,价格公道,用料扎实,何来需要避嫌之说?”
他顿了顿,目光转向永嘉郡主,语气依旧平稳:“莫非郡主觉得,兵部办事不够公允?还是认为本王会拿将士们的冷暖儿戏?”
永嘉郡主脸色微变,但仍强撑着笑容:“王爷言重了。永嘉只是担心沈姑娘年轻,不懂这其中利害。”
“郡主有心了。”镇北王语气淡然,“不过北境将士的冷暖,本王向来最为关切。既然兵部择定了最优之选,本王自然支持。倒是郡主如此关心军务,实在令人意外。”
这话中的机锋让永嘉郡主神色一僵。她身为皇室郡主,过分插手军务确实不妥。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通报:“骁骑将军顾铮到——”
殿内气氛为之一肃。只见顾铮身着玄色轻甲,风尘仆仆地大步走入。他身形挺拔如松,面容冷峻,周身上下带着边关特有的风霜与肃杀之气。
他径直行至御前,单膝跪地:“末将顾铮,参见陛下。边关军务缠身,来迟一步,望陛下恕罪。”
御座上的皇帝显然对他颇为看重,非但不怪罪,反而笑着摆手,语气亲切:“爱卿平身。边疆安稳,全赖爱卿等将士浴血用命,朕心甚慰,何罪之有?快入席吧。”
顾铮谢恩起身,目光如电,沉稳地扫过全场,那眼神锐利如鹰隼,带着审视与洞察。然而,就在这扫视之间,他的目光在经过女眷席时,竟在我身上微微停顿了一瞬,虽然短暂,却足够清晰。
我心下凛然。这位向来独来独往、从不参与朝堂纷争的冷面将军,为何会独独注意到我?这绝非偶然。
宴至中途,酒过三巡,殿内气氛愈发酣热。我借口更衣,至殿外相连的回廊下透气。寒风裹挟着雪花扑面而来,令人精神一振,也吹散了殿内那令人窒息的暖香与算计。
“沈知微。”
一个冰冷的声音自身后响起。永嘉郡主不知何时跟了过来,她屏退左右,直呼我的名字。
“郡主。”我微微欠身。
她走近一步,声音压得极低:“本郡主奉劝你一句,有些浑水,不是你该蹚的。”她的眼神锐利如刀,“镇北王权势再盛,终究是个臣子。你可要想清楚,究竟该站在哪一边。”
我抬眸,平静地看着她:“郡主的话,臣女听不明白。臣女只是个寻常女子,经营些小本生意,从未想过要站在哪一边。”
她冷笑一声:“好个从未想过!那你可知,今日你与镇北王一唱一和,在众人眼中意味着什么?”她逼近一步,语气愈发凌厉,“你以为借他的势就能在京城立足?告诉你,这京城的天,永远都是李家的!”
就在这时,镇北王的声音自廊柱后传来:“郡主好大的威风。”
他缓步走出,目光如炬:“只是不知郡主这番话,是代表自己,还是代表宫中?”他语气平静,却字字千钧,“若是后者,本王倒要请问,我萧砺镇守北境十余载,可是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妥,竟让宫中如此猜忌?”
永嘉郡主脸色瞬间煞白。她可以私下威胁我,却万万不敢代表宫中承认对镇北王的猜忌。
“王爷误会了。”她强自镇定,“永嘉只是与沈姑娘说些体己话罢了。”
“那就好。”镇北王语气淡然,“郡主金枝玉叶,还是莫要过多操心朝政军务为好。毕竟这北境的安稳,还需要将士们用命去守。”
这话中的警告让永嘉郡主再也待不下去,她狠狠瞪了我一眼,转身离去。
待廊下只剩我们二人,镇北王才缓缓转身,正面看我。“让沈小姐见笑了。”
雪花落在他肩头,很快融化成细小的水珠。我注意到他眼底有一闪而过的疲惫。
“王爷言重了。”我微微垂首,“是臣女给王爷添麻烦了。”
他负手望着廊外飞雪,语气深沉:“树欲静而风不止。本王镇守北境多年,自问对得起朝廷,对得起百姓。”他轻轻摇头,声音里带着几分自嘲,“可惜总有人觉得,一个手握兵权的异姓王,本身就是原罪。”
这话说得极重,我不敢接话,只能保持沉默。
他转头看我,目光中带着几分审视:“沈小姐是个聪明人,应该明白今日这场戏的深意。”他顿了顿,语气愈发深沉,“这京城的风向,要变了。”
一阵裹挟着雪粒的寒风恰在此时穿廊而过,吹得宫灯摇曳,也将他肩上那片未及拂去的雪花,吹落在我微抬的手背上,带来一丝转瞬即逝的冰凉。
就在这光影明灭的瞬间,我似乎捕捉到他眼中那坚冰般的锐利,几不可察地柔和了一瞬。他的目光从我脸上,落到了我方才被永嘉郡主步步紧逼时,下意识攥紧、此刻仍微微泛白的指节上。
他沉默了片刻,那沉默不再充满算计的衡量,反而像一声无声的叹息。当他再次开口时,那属于北境统帅的凛冽气势悄然收敛,声音低沉了下去,带着一种我从未听过的、近乎温和的歉然。
“这些日子,”他缓缓说道,每个字都像是斟酌过,“让你受委屈了。”
我微微一怔,心下警惕,面上却不动声色:“王爷何出此言?臣女愚钝,不明白王爷的意思。”
他轻叹一声,那叹息轻得几乎被风雪声淹没:“本王近日忙于漕运改制与边防军务,分身乏术。却不想,底下一些人或为讨好,或为私怨,擅自揣测本王心意,以为你拒婚便是拂了本王颜面,合该受些刁难……”他转过头,目光坦诚地看向我,带着一种与他身份不符的诚恳,“直至今日,亲眼见永嘉与赵家小子这般公然行事,本王才知,你这些时日在京城,处境竟如此艰难。是本王疏忽,约束不力。”
这番话,大大出乎我的意料,在我心中掀起了不小的波澜。原来那些或明或暗的绊子,那些流言蜚语,竟不全是他授意,甚至可能是他并不乐见的?这与我之前的判断,产生了偏差。
“拒婚之事,确实出乎本王意料。”他语气依旧平和,听不出半分恼羞成怒,“但男女之情,本就讲究你情我愿,强求不得,反落了下乘。本王欣赏你的胆识与才华,更敬重你坚持己见、不随波逐流的品格。”
雪花落在他浓密的睫毛上,旋即融化。他的声音在风雪中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真实:“本王不奢求你现在就改变心意,只希望……你能给彼此一个机会,抛开那些流言与揣测,慢慢了解。或许有一天,你会发现,镇北王府并非你想的那般不堪,而本王……也并非你想象中那般,只会以势压人。”
这番话,与他平日里杀伐决断、威严冷峻的形象大相径庭,那罕见的温和与坦诚,反而让我一时有些无所适从,不知该如何回应。是该庆幸?还是该更加警惕?这位王爷的心思,比我想象的还要深沉难测。
宴席终了,众人依次告退。我扶着云舒的手,正准备登上沈府的马车,却见一个玄色的身影从宫门旁的阴影处稳步走来。正是顾铮。他显然已在此等候多时。
“沈小姐留步。”他依旧是那副万年不变的冷峻模样,但眼神却不似在殿中那般凌厉迫人,反而带着一种沉静的审视,“方才在席间,人多眼杂,不便多言。”他开门见山,声音压得很低,“兵部近日奉旨,在彻底核查近十年的军需购置与账目往来,一些陈年旧案,恐怕会被有心人趁机翻出,大做文章。”
我心头猛地一紧,一种不祥的预感油然而生:“将军指的是……?”
他目光锐利地扫过四周,确保无人窥听,才更进一步压低声音:“据顾某所知,令尊沈尚书,约莫十二年前,曾在兵部任职员外郎,期间经手过一批送往北境的军械采买。如今,有人想在这批陈年旧账上做文章。”说着,他以极快的、几乎看不清的动作,将一枚小小的、触手冰凉的竹牌塞入我手中,“若遇棘手之事,或需查验当年兵部旧档,可持此物到城西铁衣巷尽头,寻一个姓霍的铁匠铺。”
我下意识地捏紧那枚竹牌,借着马车旁悬挂的气死风灯微弱的光芒,能看到上面只刻着一个笔力遒劲、棱角分明的“顾”字。这小小的竹牌,此刻却仿佛有千钧之重。“将军……”我抬眼看他,心中充满疑惑与警惕,“您为何要帮我?告知我这些?”
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目光仿佛能穿透一切伪装,直抵人心最深处:“令尊前年力排众议,推动完善的边关将士军眷抚恤章程,实实在在地救了许多战死沙场儿郎的家眷,让他们得以存活,幼有所养,老有所依。”他的语气依旧平淡,却带着一种金石般的坚定,“顾某行事,但求问心无愧,对得起天地,对得起麾下那些抛头颅洒热血的兄弟。”说完,他不再多言,利落地一抱拳,转身大步离去,玄色披风在凛冽的雪夜中猎猎作响,很快便融入漫天风雪与夜色之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回府的马车上,炭盆烧得暖烘烘的,我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反复思量着今夜这跌宕起伏的一切。镇北王出乎意料的态度,他那番温和甚至带着些许“委屈”的言辞,不断在我脑中回响。若那些刁难果真不是他的本意,那他今日的示好,是真心想要缓和关系,还是另一种更高级、更难以防备的算计?他这样一个身处权力巅峰、习惯了掌控一切的男人,真的能如此平静地接受拒绝吗?这背后的局势,似乎比我想象的还要错综复杂。
而顾铮的警示,则像一块寒冰,投入我心湖,激起层层寒意。军需账目……父亲确实曾在兵部短暂任职,若真有人在此事上做文章,构陷父亲贪墨军资,那将是比科场舞弊更为致命的打击!这绝非李崇余党的小打小闹,而是直指父亲性命、足以颠覆沈家的阴谋!
雪花密集地扑打在车窗外,发出沙沙的轻响。我忽然想起萧玦曾经的警告:“父王的心思,深似瀚海,连我这个做儿子的,有时也只能窥得一二分。”
或许,我一直都误会了这位王爷。他并非气量狭小、睚眦必报之辈,而是一个心思深沉如海、情绪从不轻易外露的顶级掌权者。这样的对手,若为敌,反而更加可怕,因为你永远不知道他温和笑容下,藏着怎样的雷霆手段。
但最让我困惑不解的,是顾铮最后的那句话——“但求问心无愧”。这个一向保持中立、从不站队的冷面将军,为何会突然向我,一个与他毫无交集的闺阁女子示好?是真的单纯为了感念父亲推动军眷抚恤之恩,还是他敏锐地察觉到了朝中即将到来的更大风暴,因而做出的某种选择?他递来的这枚竹牌,是救命稻草,还是另一个陷阱的开端?
马车在积了厚厚一层白雪的街道上,轧出两道深深的车辙,蜿蜒向前,就像今夜这场宫宴埋下的重重谜题与伏笔,需要我提起十二分的精神,小心翼翼地一步步去探询,去解开。而手中那枚刻着“顾”字的冰凉竹牌,在车厢晃动的昏暗光影里,泛着幽微的光泽,仿佛在无声地预示着我前方的道路,必将更加诡谲莫测,充满更多未知的挑战与变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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