坠日纪

　　光的嗡鸣，先于意识苏醒。
　　那声音低沉而恒定，如同巨兽胸腔深处的回响，带着某种难以言喻的压迫感，在她耳畔盘旋。随后是温度——一种均匀而无源的暖意，自四面八方漫上来。它没有起伏，没有风，皮肤感受不到空气的流动，仿佛整个人被浸入一池静止的、温吞的金色溶液里。
　　李兰睁开眼。
　　——不，这副身体的记忆被剥离、身份链接被切断，她还算“李兰”吗？
　　穹顶极高。无数金色光丝在其上流淌，交织成一片永无止息的天幕。她抬起手，指尖掠过那光流——银白的辉芒如液态水银般滑过，却在地面投不下半分阴影。空气中浮着幽远的檀香，呼吸时沉甸甸的，坠在肺腔深处，像某种被命令停滞的呼吸。
　　这里没有昼夜，没有尘埃。
　　甚至，没有回声。连她自己的心跳声，都被这过分的静谧吞没了。
　　“你醒了。”
　　那声音自光的深处传来，平稳、无波，却带着一种近乎完美的空洞。
　　焰黎的身影自光流中凝聚而出，金发垂落，如尚未冷却的熔金，连空气都不敢扰动。他站定的姿态，像一尊被时光遗忘的古老神像，完美，却也凝固。
　　他走近时，那恒定的暖意骤然灼热。她的腕骨轻颤，皮肤微微发紧，仿佛靠近了一团无形的火。她甚至能感觉到自己睫毛上凝结的细微水汽，正被那热度悄然蒸发。
　　“你是谁？”她的声音在静寂中微弱得几乎听不见，却仍划破那层无声的光。
　　记忆的海是空白的。她在脑海里翻找任何一根线索，却只摸到一片被打磨得光滑的虚无。那感觉，像是在触摸一面混沌的镜子。
　　焰黎注视着她，唇角浮起一抹恰到好处的笑意。那笑容的弧度经过精确计算，足以展现亲和，却无法传递温度。
　　“吾乃太阳神——焰黎。”
　　他顿了顿，目光微闪，像在试探，又像在宣告。他似乎在模仿某个更温和的榜样，试图让姿态显得不那么具有侵略性，但那源自神核深处的、不容置疑的笃定，依旧如光般无法掩盖。
　　“亦是汝之……恋人。”
　　“恋人？”她低声重复，眼神空洞。那两个字在唇间转了一圈，失去了意义。它们轻飘飘的，无法在她空荡的心湖里激起一丝涟漪。
　　她皱眉，表情带着浅浅的困惑。这困惑是真实的，像初生之犊面对无法理解的庞然巨物。
　　他靠近时，那层恒定的暖忽然涨成隐隐作痛的热。她不自觉后退了一寸，腕骨下那圈细细的热痕像被火沿着骨缝舔过，留下微不可察的刺与紧。
　　“我不认识你。”她轻声说，隔了片刻，又问，“那我是谁？”
　　焰黎的眼神亮了又暗，似是有一瞬的迟疑。那迟疑并非源于不确定，而是源于一种“她竟会问出这个问题”的、被冒犯的愕然。
　　“汝——黎澜。”
　　他说得极慢，声音温柔到近乎虔诚，仿佛在吟诵某个神圣的、不容亵渎的之名。
　　“我的恋人。”
　　他收起了神的尊称，改用近乎人类的语气。那一瞬间，他像是想安抚她，又像在展示一种独占的自信。那语调太温柔，柔得几乎要掩盖住其中暗涌的骄矜。仿佛在说：看，我为你收敛了光芒，你应感到荣幸。
　　黎澜——或那个被他称作黎澜的女人——抬头看着他。那双熔金的瞳孔太亮，亮得刺眼，让她联想到一团可怕的火，那是祭坛上灼烧异端的净火。
　　祭坛？那是...什么？
　　她本能地向后退去，脊背抵上冰冷的光铸床沿，一阵细微的战栗顺着脊柱爬升。那冰冷，是此刻唯一真实的感觉。
　　焰黎的神情微滞。
　　他周身的光亮骤然一盛，像晴空中被闪电劈开的白昼。那一瞬的躁动极快，又被他压了下去。殿堂内的光线随之明灭，如同他骤然起伏又强行平复的心绪。
　　他低声叹息，似乎想掩饰那不合神性的情绪。那叹息里没有凡人的无奈，只有神祇对“意外状况”的轻微不耐。
　　“是我疏忽了。”
　　语气平稳无波，却带着从岩浆下透出的热。
　　“你的身体尚弱，我的光，确实会灼伤你。”
　　他退后一步，为她留出些许距离。光线随之缓和，空气重新有了稀薄的流动。可她腕间那一圈被他注视过的皮肤，仍残留着被火烙过的错觉。一种无形的界碑，已然落下。
　　她垂眼，看向自己的双手。
　　那双手白得近乎透明，指节光滑，没有一丝茧痕。它们陌生得不像自己的身体。
　　没有草茎，没有泥。
　　——草茎？她心中微微一动。这个突兀的词汇，像一颗石子投入死水，漾开一圈无法理解的涟漪。
　　那一刹那的错觉，像是来自另一个被尘土包裹的世界。
　　“黎澜是谁？”她抬头问。
　　焰黎愣了片刻，微笑的弧度有一瞬间的僵硬。他显然准备了许多关于“恋人黎澜”的甜蜜设定，却唯独没准备回答“黎澜是谁”这个本源问题。
　　“黎澜……是我的爱人。你，就是她。”
　　“我知道，黎澜是你的爱人。”她的声音低，却极稳。一种源于空白深处的冷静，正在缓慢滋生。
　　“但黎澜是谁？——我，真的是她吗？”
　　她注视着他，眼底浮出一种陌生的冷静。那不再是茫然，而是一种开始审视与分辨的目光。
　　那光辉中的神明，忽然沉默了。他的光芒依旧笼罩着她，却无法渗透她眼底那层悄然凝结的冰。
　　金色的光流仍在她身侧流淌，像缓缓凝固的时间。
　　而她的呼吸，在那光里，微微颤动。这是此刻，唯一属于她自己的节奏。
　　她从内至外都是黎澜，还是她如今，只是一具被命名的躯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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