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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恩观遇刺
未央四年腊月十二日,东海道仙于南恩观作道场,恭迎酆都大帝下凡尘。此乃百年不遇之幸事,是日帝后百官同去,祈愿风调雨顺、泽披天下。
薛宓娘对弈国民俗较为生疏,也是初闻酆都之名,故而请教珞夕。珞夕笑道:“娘娘,酆都大帝身居地府,审判亡灵善恶、统管魂魄去向,是十殿阎罗的上司大人。”
这一天,微生珩破例提前开解宵禁,此刻暮色未去,黛山传来渺远的鸡鸣。兆华的街上灯笼连成片儿,沿那道道房檐似灼烧着的九天游龙。
微生珩没有与她同乘马车,而是骑上一匹赤红骏马走在前头。他直身执辔、按剑在侧,剑眉星目间尽显从容与凛然。
自去岁出征归来,这还是微生珩头一回出宫。百姓挤满街边与巷口,远远地看见他的身影就高呼万岁。
也罢。微生珩登上帝位以后,第一件事就是撕毁与昭国的辱国条约,声称“弈国子民,永不纳贡。”往后,弈国铁骑在他的亲征下,用刀戟捍卫着这句誓言。不知多么得扬眉吐气。
其实世间黎民万千,所求不过安稳。若是不能得偿所愿,天子百官又与腐蚷何异?就算拜一千座佛、一万座观,也不过如水投石,金玉其外。
薛宓娘掀起玉帘,微光照拂在她的指尖。只见天色初破晓,周遭的人们神采奕然。她记得两年前,正值两国战乱,她从昭国宫苑潜逃而出,见到的是满目苍夷,哀民遍地。
她睡不得安稳觉,可怖的画面一日又一日地折磨她。所幸在后来,微生珩应许了和平条约,要求是昭国长公主和亲。那时战况惨烈,她的兄长昭国皇帝素来厌恶微生珩,却也对此抗拒无多。
朝堂之上,她作为长公主身穿朝服,夫诸的金纹勾勒着她的腰带,衬得她姿态挺拔,不愧为天家女儿。文武百官还未开言,她就走前一步道:“我心匪石,怎能见子民罹难而不顾?请皇兄允下,还天下太平。”
天下太平。
薛宓娘望着微生珩的背影,忽地眼角濡湿。许多年前,微生珩用竹条和宣纸给她做了一只孔明灯,还说只要把愿望写在上面,孔明灯飞上天以后就会被神仙看到。
“神仙会实现我们的心愿。”他将孔明灯举过头顶,颇为得意地笑。
那一年她九岁,微生珩十一岁。两人跑到池塘边写愿望,薛宓娘写呀写呀写,一会儿皱着眉头、挠挠头,很努力地在思考。
微生珩往池中打水漂打腻了,就过来看她写什么,“你的愿望怎么这么长?”
灯面上写着许多小字。
“父皇母后要活到两百岁。”
“大哥不要老发脾气,不要趁我不在欺负微生珩。”
“二哥别再惹父皇生气。”
“我要和微生珩做永远的好朋友。”
“微生珩不要再哭,他要每天开心。”
“我长大以后要比微生珩还好看。”
“我想学越女剑。”
“我怎么哭了?”
“有啊,你想娘的时候就……”薛宓娘忽地反应过来他站在身边,忙捂住,“你不许看,看了就不灵了。”
他笑起来道:“在我们弈国,人们都会在放灯前看彼此的愿望。”
“原来是这样。你看着我做什么?”
微生珩有些发愣地道:“我头一回见人写这么多。”
薛宓娘的脸红彤彤的,她耸了耸肩,笑道:“不写满的话,岂不是浪费?还有呢,这一面是给你留的。”
“留给我写?”
“嗯。”
微生珩提笔思忖起来,幽深的眉眼静若沉潭,忽地,他舒缓落笔,气度闲适从容,神情却少有的庄重决绝。
只有四个字。
“天下太平。”
清越的钟声将薛宓娘唤醒。高昂的钟楼坐落在道观旁的小山上,远远望去被薄雾弥漫掩映了小半边儿,宛若修仙之境。
这就是南恩观。
东海道仙,酆都大帝下凡?
薛宓娘当然是不信的,这太荒唐了。就算弈国上下如此声势浩大,想来也不过是为了安抚民意。除非,就让酆都大帝亲自来给她见见,那她就信了。
她正了正衣冠束带,而后在珞夕的搀扶下下了马车。
微生珩已然在前方下马,他微偏着身子,目光清朗地看她一步步走来。前来奉迎的是南恩观主持鸿慈大师,只见他的胡子眉毛皆雪白,手里拿着拂尘,身上穿着紫袍。
“娘娘千岁。”众道人朝她施礼。
“走吧。”微生珩说罢,就牵起她的手往里走去。不管在宫里怎么吵,在外的面子功夫也还是要有的。
深冬的白日极冷,明明裹着最好的裘袍与篷衣,却还是冷得人牙打颤。可他握住她的手时,她感觉到一股灼热暖意从掌心传来,它渐渐流转游走,直到蔓延全身。
是内功,她忽然意识到。
她知道微生珩武功上乘,但如此看来,其实比她认为的还要好。
“陛下,此乃我南恩观山门,洛武年初依太祖之言所建……”
虽说这鸿慈大师是出家人,但他倒也称得上是能言善辩。薛宓娘静听他一一道来,对南恩观的历史由来有了些许了解。
道观的主殿通常是三清殿,南恩观也概莫能外。殿内,一位紫袍白发的道人坐在蒲团上,口中念念有词,精神矍铄。
“这位就是东海道仙。”
鸿慈大师祥和蔼然地说,其后就静立在一边,众人不甚知解却也照做。薛宓娘认真地听他说话,却一句也听不清。
不多时,东海道仙没再说话了。他垂头半刻,而后打了个哈欠,才慵懒地站起来。一转身,身后乌泱泱地聚了一堆人。
“陛下,娘娘。”东海道仙好整以暇地走过来行礼,不过他的口音偏南方,听起来像“陛蛤,梁两”。
薛宓娘从没听过人这样说话,不由从喉中轻颤出一声笑。道仙没在意,也笑了笑。
“道仙方才是在做什么?”微生珩问。
“今日酆都大帝莅临人间,贫道就叩问三位天尊,要如何做能让大帝多留些时日。”
“那天尊说什么了?”
“天尊说,大帝此遭是为了却一起人间债,事成以后自会回府,一天也不多留。”
“人间债百类千端,不知是哪一样?”
“人间债有命债、财债,亦有恩债、情债。可天尊未曾道明。想来万事运行自有其道理,到头来都只需顺应而为,陛下又何必执着于知与不知呢?”
这时候,门外走来一个小道童,他朝众人拜了拜,稚声道:“道仙,法坛准备好了。”
微生珩点点头,道:“事不宜迟。”
法坛就在一处高台上,铺着青石砖,刻有八卦图,置有香炉、神位、供桌、幡旗等物。百官与道人纷纷列于台下,周遭为御林军所守。
道仙先是虔诚地持香而拜,往后秉笔伏案,在赤红幡旗上疾书了一道符箓。
正热闹时,二主持鸿恩大师却立于侧殿,此处可以观望整座法坛。有任何风吹草动,他都能马上察觉。之所以鸿慈大师派他坐镇此处,是因为南恩观中属他武功最高,拜入师门前,他还曾独自一人活捉江南四鬼。
“你是做什么的?”
鸿恩叫住了从他身前走过的道士,见那道士手里捧着一张托盘,盘中有茶水若干。
“法事需耗时良久,主持命我为陛下沏茶。”
“给我看看。”
鸿恩警觉地将茶水倒于掌中,借着天光查验色泽,而后送至鼻边闻了闻。见茶水确实无反常之处,他点了点头,道:“去罢。”
道士约莫四十岁,长着鹰钩鼻,薄唇轻抿,双眉入鬓,样貌略有些凌厉。鸿恩放行后,他就端着茶水往正殿走去。
“等等。”
还不出三步,鸿恩再度叫住了他。
“主持还有何吩咐?”
鸿恩皱起眉,藏在身后的手逐渐握紧,他道:“我没有在南恩观见过你,你是……”
话还未说完,那人身形一晃,顷刻竟已行至鸿恩身前,伸手点住他的穴位,置其于座椅上。这行云流水的连招下来,不过一呼一吸间。
一众弟子的目光都被法坛上的景象所吸引,回过神来时只见鸿恩背对他们坐着,看起来也是在观赏法事。
谁也不知晓方才发生了什么。
道士眼中掠过一丝森然与狠毒,再度转身又敛起得意的笑容,朝正殿走去。
“陛下,请用茶。”
鸿慈忽起了疑窦,正要发问,却见那道人抬掌就往微生珩胸口拍去,掌风如刀似剑,意欲取人性命。
薛宓娘无心法事,反倒最早做出反应,只见她回身抱住他的胸膛,耳后劲风化作恐惧的蚷虫钻入骨髓,她死死地闭上眼睛。
可事情并非她料想那样,微生珩身法轻功了得,登时侧身将她护在怀里,右掌从袍中挥出。道人招式落空不说,肩头还反中了一掌,霎时间觉得体内筋骨移位,连站也站不稳,倒头就栽下了高台。
御林军见此,纷纷摆阵将他围困其中。鲜血从道人的嘴角流出,他痛苦地扭曲着面容,周身却还有千百支剑戟指着他的心脏。只要那台上的人一声令下,他们便会毫不犹豫地杀了他。
何必如此呢?
只是还有一件事,他需要问清楚。
“你是何门何派?”
微生珩垂目看他,风吹过他的面颊,那是一张天地间为之失色的面庞。就是这样一张脸,方才却使出那样杀神般的掌法。
“你永远也不会知道。”他睨着道人,目光中怀有怨怼,“不过我认得你的掌法,想必你那好师父就在周遭罢。何不让她出来?否则她听话的乖徒弟就要平白送命了。”
“我差点忘了。”微生珩忽然笑起来,“她才不会在意你如何呢,她的儿子死在我手里时,也不见她多么着急。”
他看起来像疯了一样。
薛宓娘心底渗出寒意,觉得眼前人变得格外陌生,可她望着他,又忍不住抬手去抚摸他的面庞。
她感觉好像有一只鬼手在抓挠她的心脏。
微生珩,我好难过。
她身上渐渐地发虚,像漂浮在海上,失去了支撑。那人的脸越来越模糊,直至再也看不清楚。恍惚渺茫间,她听见他的声音:“杀了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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