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娘炮，请带我走

　　七月的暴雨砸在柏油路上，溅起一片白茫茫的水雾。温砚辞缩在便利店屋檐下，雨水顺着发梢滴进后颈，激得他打了个寒颤。肺叶深处泛起熟悉的隐痛，他裹紧单薄的旧外套，盯着马路对面那家亮着暖黄灯光的奶茶店——江屿提过，他妹妹江一冉周末在那打工。

　　玻璃门“叮咚”推开，扎着双马尾的女孩抱着一摞空纸箱出来，差点撞上温砚辞。

　　“啊！对不起……”江一冉抬头，道歉的话卡在喉咙里。

　　屋檐昏黄的灯光下，少年湿透的黑发贴在苍白的额角，水珠顺着精致的下颌线滚落。他眼睫低垂着，鼻梁挺直得像工笔画描出来的，唇色很淡，被雨水浸润后显出一种易碎的透明感。江一冉脑子里“嗡”地一声，某个模糊的侧影瞬间清晰——老哥书桌玻璃板下压着的那张偷拍照！

　　“温……温砚辞？”江一冉的声音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兴奋。

　　温砚辞怔住，下意识后退半步：“你认识我？”

　　“我哥天天念叨你！”江一冉把纸箱往旁边垃圾桶一扔，拽着温砚辞胳膊就往奶茶店里拖，“快进来！淋成这样，肺还要不要了？”她动作麻利地把他按在靠窗的高脚凳上，转身冲后厨喊：“王叔！一杯热奶茶，少糖！”

　　温砚辞被她一连串动作弄得有些懵，湿透的T恤贴在皮肤上，冷得他微微发抖。江一冉已经扯了条干毛巾过来，直接罩在他头上胡乱揉搓：“擦擦！我哥要知道我让你淋雨，非骂死我不可！”

　　毛巾带着淡淡的柠檬皂香。温砚辞隔着毛巾缝隙看她——女孩眼睛亮得像小鹿，双马尾随着动作活泼地甩动，和江屿有六七分像的眉眼带着毫不掩饰的热情。

　　“你……是江屿的妹妹？”温砚辞的声音闷在毛巾里。

　　“江一冉！”她咧嘴一笑，露出两颗小虎牙，“叫我小冉就行！

　　窗外的暴雨转成淅淅沥沥的细雨，奶茶店里暖黄的灯光像融化的蜂蜜。江一冉把第三杯芋泥波波推到温砚辞面前，双马尾随着她兴奋的动作晃悠：“快尝尝！我哥说你不爱吃太甜，这杯三分糖！”

　　温砚辞咬着吸管，温热的芋泥滑进喉咙，甜度刚好。他抬眼看见江一冉撑着下巴，眼睛亮得像探照灯：“我哥这人，闷骚得要命！”她突然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凑近，“你知道他手机相册加密文件夹叫啥吗？”

　　温砚辞的指尖无意识摩挲着杯壁：“……什么？”

　　“A_C！”江一冉一拍桌子，珍珠在杯底弹跳，“A是阿辞，C是辞！土死了！”她笑得前仰后合，“上次他洗澡，我偷看他手机想找游戏攻略，结果点开全是你的照片！坐着画画的、趴桌睡觉流口水的、还有一张你啃包子鼓成仓鼠的……”

　　“咳！”温砚辞被芋泥呛到，耳根瞬间烧透，“他……他怎么连这个都拍！”

　　“何止啊！”江一冉掏出自个儿手机，指尖划拉屏幕，“你看这张！”照片里是江屿的书桌——玻璃板下压着一张温砚辞的侧影。少年穿着洗得发白的校服，低头在画板上涂抹，夕阳的金粉落在他睫毛上。照片边缘还露出半截江屿的手指，正偷偷调整拍摄角度。

　　“像不像痴汉跟踪狂？”江一冉戳着屏幕大笑，“还有更绝的！上个月他生日，我妈问他想要什么，你猜他说啥？”她故意停顿，看着温砚辞骤然屏住的呼吸，一字一顿模仿江屿低沉的语气：“把温砚辞去年美术比赛得奖的那幅《江雪》给我裱起来。”

　　温砚辞彻底僵住。那幅画……是去年深冬他蜷在教室角落画的。画里没有江屿，只有漫天风雪中一盏孤零零的路灯，灯下积雪被踩出凌乱的脚印。当时江屿路过瞥了一眼，嘟囔了句“看着真冷”，他以为对方嫌弃……

　　“结果呢？”江一冉猛吸一口奶茶，珍珠嚼得嘎吱响，“我妈真去裱了！现在挂他床头，每次回家睡前都要看两眼，跟拜菩萨似的！”她突然伸手捏了捏温砚辞发烫的耳垂，“喂，你耳朵红得能烙饼了！”

　　温砚辞慌忙拍开她的手，心跳快得像要撞碎肋骨。他垂眼盯着杯底沉浮的芋圆，声音闷在吸管里：“……他干嘛这样。”

　　“你说呢？”江一冉翻个白眼，双马尾甩到肩后，“我哥那人，喜欢块石头都能捂热了！更别说……”她突然凑到温砚辞眼前，鼻尖几乎碰到他，“更别说是你这样——”手指突然戳向他心口，“睫毛精！鼻梁精！锁骨精！”

　　温砚辞被她戳得往后一仰，后脑勺“咚”地撞上玻璃窗。江一冉趁机捏拿手捧住他的脸，像鉴赏古董般左右端详：“啧啧，皮肤比我的限量版陶瓷娃娃还细！我哥栽得不冤！”

　　“小冉！”温砚辞又羞又急，抓住她作乱的手腕。少女的手腕纤细却有力，带着奶茶的甜香。

　　“害羞什么！”江一冉笑嘻嘻地抽回手，托着腮看他，“我哥可不止偷拍。你记不记得上个月体测？”

　　温砚辞一怔。那天跑完八百米，他肺疼得蹲在跑道边干呕，陈敖那群人故意把矿泉水瓶踢到他脚边嘲笑。

　　“我哥当时在隔壁球场打球，”江一冉的眼神突然冷下来，“看见你蹲那儿，球都不要了直接翻栏杆冲过去！”她模仿江屿凶神恶煞的表情，压低嗓音：“谁他妈扔的瓶子？自己捡起来，不然塞你□□里！”又噗嗤笑出声，“陈敖那怂包，脸都绿了！”

　　温砚辞想起那天。江屿吼完拽起他胳膊就往医务室拖，手心烫得像烙铁。校医说只是轻微缺氧时，江屿绷紧的下颌线才松下来，转头就去小卖部买了罐红牛塞给他，凶巴巴地说：“喝了！下次跑不动就装晕，我背你！”

　　回忆的甜混着肺叶深处的隐痛泛起。温砚辞无意识地用吸管戳着杯底的芋泥，声音轻飘飘的：“他……对谁都这么好吧。”

　　“放屁！”江一冉猛拍桌子，震得杯碟哐当响，“他对苏哲什么样？上次苏哲发烧四十度，我哥就发了条微信‘多喝热水’！你呢？上回你咳嗽两声，他半夜翻墙去药店买川贝枇杷膏！”她掰着手指头数，“川贝枇杷膏！那玩意黏得像浆糊，你喝一口皱眉，他立刻掏颗水果糖塞你嘴里——那糖是他准备月考提神用的，自己都舍不得吃！”

　　温砚辞的指尖蜷缩起来。那颗水蜜桃味的硬糖……他含在舌底慢慢化开时，甜味从喉咙一路漫到心尖，压下了枇杷膏的苦涩。

　　“还有！”江一冉越说越亢奋，双颊激动得泛红，“你记不记得去年校庆晚会？你画宣传海报熬通宵，第二天在后台睡着了？”

　　温砚辞点头。那天他蜷在道具箱后面补觉，醒来时身上盖着江屿的校服外套，兜里还塞了袋温热的牛奶和纸条：「早餐，必须喝。」

　　“你知道那牛奶怎么来的吗？”江一冉眼睛瞪圆，“我哥翘了早自习翻墙出去买的！结果被张老头逮住罚扫厕所，他一边刷马桶一边哼歌！回家还跟我说‘阿辞喝牛奶的样子像小猫舔水，值了’——”她突然捂住嘴，眼睛弯成月牙，“啊呀！不小心把痴汉语录说出来了！”

　　温砚辞整张脸彻底红透，连脖颈都漫上绯色。他慌乱地抓起奶茶杯猛吸，冰凉的芋圆卡在喉咙，呛得他弯腰咳嗽。

　　“哎你别激动！”江一冉赶紧拍他后背，掌心下的脊骨单薄得让她心惊。等咳嗽平息，她忽然安静下来，指尖轻轻戳了戳温砚辞的手背。

　　“喂，”她的声音难得柔软，“我哥看你的眼神……”少女的指尖在空气中画了个心形，“像要把你藏进口袋里。”

　　温砚辞僵住。肺部的隐痛骤然尖锐，像有冰锥狠狠扎进心口。他盯着玻璃窗上蜿蜒的雨痕，水珠折射着霓虹光晕，斑斓得像一场不敢触碰的幻梦。

　　“小冉，”他忽然开口，声音轻得像叹息，“……奶茶喝多了，有点腻。”

　　江一冉愣了一瞬，随即跳下高脚凳：“等着！姐给你调杯独家解腻柠檬茶！”她蹦跳着钻进后厨，马尾辫甩出欢快的弧度。

　　温砚辞慢慢松开攥紧的拳头，掌心赫然四道月牙形的血痕。他低头看着杯中残余的芋泥，甜腻的香气此刻泛着令人作呕的腥气。

　　没一会，江一冉拿着柠檬茶小跑着回来：“来尝尝！我亲手调的！”温砚辞喝了一小口眼睛都亮了起来“嗯！好清新！好喝！”

　　江一冉突然凑近：“温哥，你跟我哥是不是那种关系啊～”温砚辞身体突然一僵：“胡...胡说！不是那种关系！”

　　江一冉露出意味深长的表情：“噢～那就是咯～”她突然漏出姨母笑：“果然我磕的cp都是真的～”

　　温砚辞听见后表情黯淡下去，对着江一冉苦笑：“小冉，还是别磕了吧...”

　　“为什么？”江一冉愣住。

　　“因为……”温砚辞深吸一口气，肺部的刺痛让他蹙紧眉头，声音更低，“我活不久了。”

　　奶茶店里循环播放的甜腻情歌突然变得刺耳。窗外的雨声骤然放大，哗啦啦地冲刷着世界。江一冉嘴里的珍珠忘了嚼，圆溜溜的眼睛瞪得老大，笑容僵在脸上：“……什么？”

　　温砚辞没看她，目光落在窗外被暴雨打得东倒西歪的芭蕉叶上。“肺癌，早期。”他吐出这四个字，像吐出烧红的炭，“手术成功率不高，钱……也没有。”

　　“啪嗒。”江一冉手里的奶茶杯掉在吧台上，褐色的液体溅了几滴在她手背。她浑然不觉，猛地抓住温砚辞的手腕，指尖冰凉：“你骗我的对不对？你才多大？怎么可能……”

　　温砚辞抬起眼，那双总是盛着破碎感的漂亮眼睛，此刻平静得像结了冰的湖面。他慢慢从口袋里摸出那张被体温焐得发软的诊断单，推到江一冉面前。

　　白纸黑字，像冰冷的判决书。

　　江一冉的指尖颤抖着拂过“肺癌”两个字，喉咙像被什么东西死死扼住。巨大的荒谬感和尖锐的心疼撕扯着她。她猛地抬头，眼泪毫无征兆地砸下来：“告诉我哥！江屿他一定有办法！他……”

　　“不行！”温砚辞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从未有过的激烈。他反手抓住江一冉的手腕，力道大得让她吃痛，“小冉……别告诉他！”

　　他眼底翻涌着浓重的恐惧和哀求，像溺水的人抓住最后一根稻草：“他那么干净，那么有未来……不能被我拖进泥潭里。他应该考最好的大学，过最耀眼的人生……而不是守着一个病秧子，天天闻消毒水味，看人掉头发吐血……”他哽咽着，语无伦次“他值得最好的……最好的阳光，最好的生活……不是我这种……连明天都不知道有没有的……”

　　后面的话被剧烈的咳嗽打断。温砚辞弓起背，瘦削的肩膀剧烈颤抖，苍白的脸颊因为窒息泛起病态的红潮。他死死捂住嘴，指缝里溢出压抑的、破碎的咳喘。

　　江一冉吓坏了，慌忙拍他的背：“阿辞！阿辞你怎么样？”她手忙脚乱地抽纸巾塞进他手里。

　　温砚辞咳得眼前发黑，好不容易缓过气，摊开掌心，纸巾上赫然几点刺目的猩红。

　　江一冉的呼吸瞬间停滞，瞳孔紧缩。她看着温砚辞惨白的脸和唇角的血丝，巨大的恐慌攫住了心脏。她猛地站起来，声音带着哭腔：“我去叫救护车……”

　　“别！”温砚辞用尽力气拽住她衣角，指尖冰凉“老毛病……咳一阵就好了……”他靠在冰冷的玻璃窗上喘息，眼神涣散“……别告诉江屿……一个字都别说……”

　　窗外的雨势渐小，瓢泼大雨变成了细密的雨丝。奶茶店里只剩下循环播放的情歌和温砚辞压抑的呼吸声。

　　江一冉慢慢坐回高脚凳，眼泪无声地往下掉。她看着温砚辞脆弱得像一碰即碎的琉璃娃娃，想起哥哥书桌下那张偷拍照片里少年跃起投篮时明亮的眼睛。巨大的酸楚和无力感淹没了她。

　　过了很久，久到窗外的天色透出一点灰蒙蒙的亮，江一冉才用力抹掉脸上的泪。她伸出手，不是去拿那张诊断单，而是紧紧握住了温砚辞冰冷的手。

　　少女的手指温暖而有力。

　　“温砚辞，”她看着他，红肿的眼睛里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郑重“从今天起，你就是我好闺蜜！”

　　温砚辞怔住。

　　“闺蜜第一条铁律！”江一冉吸了吸鼻子，声音还带着哭腔，却异常清晰坚定“打死也不出卖对方！”她握着他的手用力晃了晃“你的病，你的秘密，我江一冉烂在肚子里，带进棺材也不告诉我哥！我发誓！”

　　温砚辞看着少女眼中燃烧的火焰般的义气和决绝，一股滚烫的热流猛地冲上眼眶。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喉咙却被酸涩堵住。最终，他只是用力回握了一下那只温暖的手，唇角极其缓慢地，向上弯起一个极浅的弧度。

　　窗外的雨彻底停了。云层裂开一道缝隙，金红色的夕照穿透水汽，泼洒在湿漉漉的街道上。玻璃窗上蜿蜒的雨痕被染成暖金色，像一道道凝固的光河。

　　江一冉跳下高脚凳，把温砚辞手里凉透的柠檬茶倒掉，重新冲了杯滚烫的姜茶塞给他，凶巴巴地说：“喝光！以后每周六下午，奶茶店，好闺蜜监督你喝养生茶！敢不来，我就去304宿舍堵门！”

　　温砚辞捧着新杯子，热气重新熏蒸着眼睫。他看着窗外雨后初晴的天空，又看看身边叉着腰、眼睛红肿却神气活现的少女，胸腔里那块一直沉甸甸压着的寒冰，似乎被这杯滚烫的姜茶和那句“好闺蜜”，融开了一道细细的裂缝。

　　“……好。”他轻声应道，声音终于带上了一丝真切的暖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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