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界当交换生

　　他正在思考。涂声声一手托腮，微微侧头，目光落在他身上。

　　朗逸风貌似想得很入神，手臂随意搭在桌沿，直视前方。风声渐弱，只余他指尖轻扣酒坛的脆响。

　　二人静坐，忽听见脚踩瓦片的窸窣声，有人幽幽从房檐下探出个头。

　　费鸣双臂交叠，半个身子趴上来：“你们在干什么？”

　　涂声声抄起一坛酒，纳闷道：“喝酒啊，看得见还问？”

　　费鸣：“我……”他话没说完，便被人截了胡。

　　“我要告诉夫子，书院有规不得酗酒，你们等着瞧——”涂声声仿着他平日的腔调，怪声怪气道。

　　费鸣忿忿，胳膊使劲，努力把整个身子撑上了屋顶。他双手叉腰正要再战，却忽然摸到了什么，转而将手臂背在身后，试图遮掩。

　　“孟……子？那是谁？”朗逸风歪头发问。

　　涂声声顺着他的目光望去——费鸣后腰上别了一卷书，正是夫子还未讲到的《孟子》。
　　“……孟子是个人，此书集他语录，是咱们下个月要学的典籍。”她扶额扭头，悄声回答。

　　“啊，抱歉，我以为是话本。”朗逸风恍然大悟。

　　“没关系，他倒是希望你把这书当成话本。”

　　涂声声旁若无人地与朗逸风聊完，朝费鸣一扬下巴，道：“你可以将我二人喝酒之事告知夫子，若夫子问起，我一定当着同学们的面，据实相告——就说费鸣深夜不睡，跑出来预习《孟子》。”
　　她眼波一转，“唉，怪不得人家课业好，瞧着轻松，原来暗地里躲着舍友这般刻苦啊！”

　　眼看费鸣的脸色逐渐变绿，涂声声继续道：“院规第三十六条，不得上房揭瓦。如今咱们都在房上，要不互相当作没看见，如何？”

　　费鸣刚因多管闲事被罚去一同打扫马厩，现在还有把柄在他们手上，想必会妥协。

　　果然，他梗着脖子道：“唔，今日暂且放你们一马！”说罢顿了顿，忍不住找补，“连孟子都不知道是谁，没文化。”

　　“……”
　　“……”
　　费鸣将书藏在怀中，回了寝舍。涂声声侧目瞧去，只见朗逸风优哉游哉，一条腿垂在檐下，随风轻晃，一副“我就是没文化”的坦然模样。

　　吊儿郎当的，也不知有没有把熊族出入无界林之事听进去，狼族称王已延续数百年，终于要在他这一代结束了吗？

　　该说的都说完了，涂声声与他作别后，悄声踮脚回了寝舍。
　　烛光已熄，冷月将光影投在窗格，少女轻轻推开门，便猝不及防地跟幽幽起身的舍友打了个照面。

　　竺夭调侃道：“深更半夜，跟谁私会去了？”

　　涂声声：“呃……”

　　“还能有谁啊，朗逸风呗。”另一张床上的风苓高举手臂，“我赌一锭金子。”
　　“巧了，我猜也是他！”

　　涂声声无语，随意摸出两块金饼砸向二人：“封口费，不准说出去。”

　　风苓欢天喜地地接过钱，放入床下的精致小盒子，喋喋道：“朗逸风虽然人不学无术了点，可他是咱们这一届长相最出挑的，而且啊，我觉得他家世肯定不凡，配你哦！”

　　“就凭他这色相，足够去清风馆混个头牌了，你若不下手我可就上喽？”竺夭道。

　　涂声声扶额：“……你又去了什么奇奇怪怪的地方？”

　　她这两位舍友，风苓是鸟，竺夭是蛇。
　　风苓话多，擅吵架，喜欢收藏亮晶晶的东西，谁家珠宝金银多就能把她拐走，因此涂声声时不时送她点首饰金锭，盼她早日脱敏。
　　竺夭热情，初次见面便左拥右抱，说她俩好香好软，想咬一口。二人对此敬谢不敏，纷纷表示妖不吃妖，饿了请去食堂。

　　三人虽非同族，凑在一起却有说不完的闲话，那点种族之间的微妙戒备，早已被十五六岁的鲜活生气冲淡得无影无踪。

　　舍友们很有分寸，虽知晓涂声声与朗逸风夜谈，但具体聊了什么，她不说，她们便不问。

　　*

　　晨钟暮鼓，书声琅琅，日子就这样一天天地过，转眼已是初春。涂声声休养一阵后，重新开始切片学习。朗逸风依旧上课画画，下课摸鱼，放学纵酒，可他从不招惹旁人，夫子们训他“不学无术”，他便好脾气地嗯嗯嗯，时日一久，夫子们便都放手不管，眼不见为净了。

　　一日晨读时，少年们如往常一样，有人将早饭带进学堂，引发众人哄抢；有人不知昨夜熬到几时，正以书为枕会周公；更多人则是在传抄昨日的课业，字迹狂魔乱舞只求填满。

　　忽然，不知是谁喊了句“院长来了”，霎时间四座皆静，众人纷纷垂头，眼神却上下左右地乱瞟。

　　舟济书院的院长名为孔行知，二十六岁连中两元，眼看着状元也非他莫属，却因殿试言辞过于离经叛道而降为探花。
　　他在官场二十载，四十六岁时不知搭错了哪根弦，深觉此生对不起“行知”二字，毅然辞官游历天下，十数年杳无音讯。众人以为他死了，谁知人家耳顺之年从妖族溜达回京，将“知”“行”合了一，自请到国子监教书。

　　涂声声靠窗而坐，正纳闷怎么只闻其声不见其人，忽觉背后一寒，若有所觉地屏息回头——雕花窗角旁，贴着一张须发皆白的老脸，正笑眯眯与她对视。

　　涂声声眼神放空，龟速将头埋回书里，她这次不敢乱瞟了，但仍习惯性地提醒放肆的同桌。

　　朗逸风正百无聊赖地转笔，一丝陌生的温软兀地覆上了他搭在膝上的手背。涂声声轻轻捏了捏他，大拇指往旁一翘，正冲着后窗。

　　笔不转了。
　　涂声声只见同桌终于正襟危坐，并未留意他微红的耳根。

　　院长终于绕进正门，开口便宣布了一件大事。
　　“你们入学一年，想必均学有所得，彼此间也早已相互熟悉，是时候该选个品学兼优的弟子为级长，帮夫子们分担内务了。”
　　院长话音刚落，寂静的学堂内重新响起私语之声。

　　不少人把视线转向涂声声，她课业皆优，好说话，人长得漂亮，前两日与熊昊一战更是显出她武力高强。
　　妖族奉行强者为尊，眼见众人的殷殷期盼快要黏到她身上，涂声声却好似看不见，拒绝与所有人对视。

　　凭什么谁强谁就能当大王？她努力变强是为了不被人欺负，而非当什么劳什子的级长。若她真成了级长后，出现了比她更优秀的人，那她这级长还当不当？
　　当，便要面对同学的质疑与不屑。不当，便坐实了强者为王的规矩。

　　涂声声表面平静，内心却被一股莫名的愤怒紧紧攥住。幼时流浪于无界林，她见惯了一年一换的妖王，对这无休止的斗争，早就烦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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