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生茧

　　月祭之后的栖霞墟沉入一种比往常更深的静默。村民们行动越发迟缓，眼神越发空洞，仿佛那场盛大的织梦仪式不仅没有充实他们，反而抽走了最后一丝残存的生气。姜夜被困在织女婆婆的院落中，日复一日地看着溪水潺潺流动，感觉自己也在慢慢变成墟中一部分——一个美丽却无生命的摆设。
　　与星迴的秘密交流成了她唯一的慰藉。那些悄无声息交换的小物件，像是黑暗中零星的火花，提醒着她外界真实的存在。但近几日，星迴的礼物来得越发稀少，信号也久久不见。一种不安在姜夜心中蔓延。
　　第四日午后，姜夜终于在石凳上发现了一枚罕见的黑色卵石，心知这是星迴的紧急信号。她按照约定，在窗台上放了一小束新采的萤光草。不到一刻钟，对岸柳树下就出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今日的星迴与往常截然不同。他没有带着收藏木盒，脸上也没有了发现新奇事物时的雀跃。他神情凝重，目光中带着一种姜夜从未见过的犹豫和挣扎，双手不自觉地绞在一起，显露出内心的激烈斗争。
　　两人隔着溪流对视良久，星迴似乎在下定某种决心。最终，他做了个手势，指向下游某个方向，然后率先转身走去。姜夜心跳加速，这是星迴第一次明确邀请她去某个地方。她警惕地四下张望，确认无人注意后，悄悄溜出院子，沿着溪岸向下游走去。
　　溪流在这一段变得湍急，水声掩盖了脚步声。转过一个弯后，景象豁然开朗，眼前出现一片相对开阔的谷地。星迴站在谷地边缘，背对着她，身影在墟中永恒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孤独。
　　“这里是栖霞墟的边界。”星迴没有回头，声音轻得几乎被水声吞没。
　　姜夜走上前，顺着他目光所指的方向望去，呼吸骤然停滞。
　　谷地边缘，迷雾之前，伫立着几尊人形石像。
　　这些石像与真人等高，雕刻得栩栩如生，连衣褶和发丝都清晰可辨。它们姿态各异：有的向前奔跑，仿佛在最后一刻仍在试图逃离；有的回首望向墟中，脸上凝固着复杂的神情；还有的相互搀扶，似是结伴同行。
　　最让姜夜心惊的是石像的细节。它们身上的衣物样式古老，有些甚至比织女婆婆穿的还要古朴，显然已经在这里站立了极其漫长的岁月。
　　“这些是...”姜夜的声音不由自主地颤抖。

　　“试图离开的人。”星迴终于转过身，眼中满是姜夜从未见过的痛苦和恐惧，“触碰迷雾的代价。”
　　姜夜感到一阵天旋地转，扶住旁边的岩石才勉强站稳。她终于明白自己陷入了怎样的绝境——栖霞墟不是一个可以来去自如的世外桃源，而是一个美丽的监狱，进来的代价是永恒的囚禁，而试图离开的代价是变成冰冷的石头。
　　“为什么...”她喃喃自语，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
　　星迴的目光落在其中一尊石像上。那是一个年轻女子的雕像，面容姣好，神情中带着决绝和希望，一只手向前伸出，仿佛在触摸看不见的明天。
　　“她叫芸娘。”星迴的声音低沉下来，“据说是三百年前试图离开的人。她曾经是墟中最出色的织女，能织出朝霞般绚丽的锦缎。”
　　姜夜不由自主地走向那尊名叫芸娘的石像。石雕的面容如此生动，让她几乎能想象出这是一个怎样鲜活的生命。芸娘的脸上没有恐惧，只有坚定的信念和对未来的憧憬，这种表情在如今的栖霞墟居民脸上早已绝迹。
　　“发生了什么？”姜夜轻声问，手指不由自主地抚过石像冰冷的面颊。
　　星迴摇头：“没人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老人们说，芸娘曾经爱上了一个误入墟中的画师。那人给她讲述外面的世界——四季更迭，花开花落，生老病死。那些我们觉得可怕的事情，却让芸娘心生向往。”
　　他停顿了一下，声音更加低沉：“画师承诺带她离开，去看真正的星空，感受真实的风雨。他们计划在月祭之夜，趁众人沉醉梦境时逃走。但就在触碰迷雾的瞬间...”
　　星迴没有说下去，但结局已经摆在眼前。姜夜看着芸娘石像那只向前伸出的手，忽然注意到她腕上戴着一个石化的手镯，上面精细地刻着比翼鸟的图案——显然是那个画师送给她的定情信物。
　　“那画师呢？”姜夜问。
　　星迴指向迷雾深处：“连石像都没有留下，据说直接在迷雾中化为了飞灰。只有墟中居民，才会变成石像永远守护边界。”
　　姜夜感到一阵刺骨的寒意。她想起自己闯入迷雾时的情景，那片青金色的雾气温柔地包裹着她，没有带来任何不适。现在想来，那不是什么幸运，而是更加可怕的预兆——她与这片土地产生了某种诡异的联系，成为了它新的囚徒。

　　“所有试图离开的人都会...”姜夜说不下去了。
　　星迴点头，眼神晦暗：“所有。无一例外。”他顿了顿，声音更低，“月祭之后，青鸾羽的光芒偶尔会让一些居民...短暂地‘醒来’，记起自己失去的东西。大多数人选择沉浸在织梦中去遗忘，但极少数人会选择冒险。”
　　姜夜突然明白了什么：“所以你收集那些东西——枯叶、虫蜕、所有会消逝的事物...”
　　“因为它们提醒我，什么是真实的。”星迴眼中闪过一丝泪光，但很快又压抑下去，“在栖霞墟，一切都在追求永恒，但我觉得，正是会消逝的事物，才让生命有了意义。”
　　两人沉默地对视着，空气中弥漫着无言的绝望。
　　姜夜看着那些石像，忽然注意到一个可怕的细节：越是古老的石像，它们的材质越接近真实的青石；而较新的石像，则还保留着更多□□的质感，仿佛是被缓慢石化的活人。
　　其中最令人心惊的是一尊半石化的雕像，它的下半身已经完全变成石头，但上半身还保留着皮肤的质感，甚至能看到表情中的痛苦和挣扎。那尊雕像的面容让姜夜感到莫名的眼熟，她肯定在墟中见过相似的长相。
　　“那是林老的独子。”星迴注意到她的目光，声音几乎听不见，“五十年前试图离开。林老如今还在织梦祠做看守，每天都会经过这里，但从不多看一眼。”
　　姜夜感到一阵恶心。她无法想象这是怎样的折磨——日复一日地看着儿子的石化过程，却选择视而不见，用织梦来麻痹自己。
　　“为什么告诉我这些？”姜夜突然问，“你冒了很大的风险。
　　星迴低下头，许久才轻声回答：“因为我看得出来，你和我们不一样。你的眼睛还在发光，你的情感还是...鲜活的。”他的声音颤抖起来，“我不想你像芸娘那样，因为不知道真相而做出不可挽回的选择。”
　　他顿了顿，声音更加低沉：“也因为...我害怕有一天，我会变得和他们一样，连尝试离开的勇气都没有了。告诉你这些，也许能让我自己也记住...什么是真实的。”
　　这句话像一把冰冷的匕首刺入姜夜的心脏。她突然意识到，星迴不仅是她的朋友，也可能是她在这永恒囚笼中唯一的盟友。
　　“谢谢你的信任。”姜夜轻声说，心中涌起复杂的情绪。她感激星迴的勇气，同时也为将他置于危险境地而感到愧疚。
　　星迴勉强笑了笑：“快回去吧，太久会被发现的。”
　　返回途中，姜夜注意到星迴的手在微微颤抖，显然透露这些秘密让他承受了巨大的压力。墟中的规则远比她想象的更加残酷，任何违背“永恒宁静”的行为都可能招致可怕的后果。
　　回到院落前，星迴突然拉住姜夜的衣袖，急切地低语：“不要让别人知道我来过这里，特别是...”他没有说完，但目光瞥向织女婆婆房间的方向，其中的警告不言而喻。
　　姜夜点头，心中的不安越发强烈。
　　独自回到房间后，姜夜瘫坐在床沿，望着窗外永恒的景色，第一次真正感受到了绝望的重量。
　　她终于明白为什么栖霞墟的居民情感如此淡漠——这不是长生的恩赐，而是生存的本能。在永恒的囚禁中，保持鲜活的情感只会带来无尽的痛苦，于是他们选择逐渐麻木，用织梦来替代真实的记忆和感受。
　　而那些无法完全麻木的人，如芸娘，如林老之子，则变成了边界上的警告。
　　姜夜想起织女婆婆房中那个草编的小鸟，想起她提到“故人”时眼中一闪而过的痛苦。那个叫山黎的“故人”，是否也是边界上的一尊石像？婆婆每日面对那样的记忆，又是如何承受下来的？
　　夜幕降临，墟中亮起温柔的灯火。姜夜却只觉得这些光芒冰冷刺骨。每一个光点背后，可能都隐藏着被遗忘的悲剧和被压抑的痛苦。这个看似完美的世外桃源，实则是一个用无数悲剧编织而成的美丽牢笼。
　　她走到窗前，望向边界的方向。月光下，那些石像仿佛在无声地呐喊，诉说着被永恒囚禁的绝望。
　　姜夜握紧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她不会变成它们中的一员。她也不会变得像其他村民那样情感淡漠。
　　无论如何，她一定要找到离开的方法。
　　哪怕这意味着，她必须揭开栖霞墟最黑暗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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