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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齑玉脍
秦姑姑这一病,便如深秋的枯叶,了无生气地缠绵病榻。菱角日夜在旁照料,看着她时而昏睡,时而睁着空洞的双眼望着屋顶,偶尔唇间溢出破碎的"雪筠"二字,心便跟着揪紧。那支染了血的珠钗被她死死攥在掌心,即便在睡梦中也不肯松开半分,仿佛那是与逝者唯一的联系。
宫中表面依旧在为皇后服丧,但暗地里的波澜却从未停歇。章昭仪艰难诞下五皇子,本是喜事,可皇贵妃一去,六宫琐事堆积如山,她产后虚弱,根本无法料理。李帝虽给她升了位分以示安抚,却也将皇贵妃生前最倚重的董姑姑拨到了鹭霄宫,助她代执凤印,掌管六宫。
董姑姑不愧是钟家培养出来的能人,雷厉风行。正值鼠疫余威未散,她带着几名得力宫女坐镇栖梧宫偏殿,派发例银,安排防疫,俭省开支,竟在混乱中稳住了局面,勉强维持着兴国王朝的体面。
眼看春日将尽,情势稍缓,董姑姑刚想喘口气,李帝却又做了一件让六宫侧目的事------他亲自下旨,召了一位葛氏女官入宫。此女不入内务府遴选,不经加封,直入御前,形影不离。宫中议论纷纷,却无人敢明言。
这位葛女官,名月娥,行事与董姑姑的沉稳持重截然不同。她甫一得势,便劝李帝严查宫人言行,核阅内宫账簿,甚至以"妥善保管"为名,收了皇后凤印。董姑姑料理事务,事事都需向她报请,掣肘之感日甚。
这日,掌管内务府器皿份例的宁姑姑,正巧在董姑姑处回话,两人说起宫中近况,皆是满面愁容。忽听得门外通报,葛女官来了。
葛月娥穿着一身簇新的湖蓝色宫装,环佩叮当,走进来时眼风扫过宁姑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她向董姑姑略一颔首,算是见了礼,便转向宁姑姑,声音清脆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
"宁姐姐,陛下近日想吃蟹,要一套吃蟹的'蟹八件'。我记得内务府库房里应有一套赤金嵌螺钿的,烦请你取来。"
宁姑姑闻言,心下有些诧异。这个时节并非食蟹的时令,且那套赤金蟹八件工艺极其繁复,小锤、小镊、长柄斧、调羹、钎子等一应俱全,皆是能工巧匠所制,平日束之高阁,极少动用。她记得,唯有北方来的马贤妃,因其家乡近海,偶尔会想念家乡风味,那套工具似乎一直收在她所在的鲲云宫里。
"回葛女官,"宁姑姑斟酌着词句,"那套蟹八件稀罕,宫中妃嫔少有食用,奴婢记得……似乎长久以来都收在鲲云宫马贤妃处,以备不时之需。不若女官遣人去鲲云宫借用一番?"
葛月娥静静地听着,脸上没什么表情,只默默立了片刻,什么都没说,便转身离去了。
宁姑姑只当是小事一桩,并未放在心上。谁知当夜,李帝竟突然传她去问话。宁姑姑惴惴不安地去了,回来时却是满面通红,又急又恼,拉着董姑姑的手,声音都带了哭腔:"她……她竟如此害我!"
董姑姑好生安抚了半夜,又劝了半晌,宁姑姑才抽抽噎噎地说出来。原来葛月娥向李帝告状,说她"推诿差事,言语不敬,连套器具都支使不动"。李帝虽顾念宁姑姑多年辛劳,未在明面上斥责,但话里话外却暗指她"行事懈怠,不堪重用",并亲自下旨,将她拨去鸾霞宫当差。
鸾霞宫没有主位妃嫔,只有几个依附马贤妃的答应和才人,是个十足的清水衙门。宁姑姑嫌那里没有前程,哭骂了好几日,终究还是不情不愿地收拾包袱去了。
无人知晓的是,就在葛月娥去找宁姑姑讨要蟹八件的前一日,鹤岚宫的舒公公,曾"偶遇"葛女官身边的小宫女,闲谈时似是无意地提起:"……听说那套赤金蟹八件精美绝伦,是宫里头一份的巧物,宁姑姑当宝贝似的管着,等闲不肯拿出来呢……也怪,马贤妃不怎么用,倒像是宁姑姑自己的私藏一般……"
这话轻飘飘的,却像一粒种子,落进了葛月娥急于立威、又对宫中旧人颇有微词的心田。
宁姑姑走后,李帝又命董姑姑整治内务府,将六宫份例登记造册,严加管理,董姑姑只得又忙得脚不沾地。
莲蓬来给菱角送章昭仪赏下的喜饼时,还在为宁姑姑和马贤妃抱不平:"……分明是那葛女官无理取闹!马贤妃招谁惹谁了?舒公公也是,那日怎的偏偏就去给贤妃送了什么劳什子新茶,引得贤妃提起想吃蟹,这才勾出后面这许多事端!白白让宁姑姑和刘姑姑受了委屈……"
听到“舒公公”三字,菱角心中那根自“争布风波”后就一直紧绷的弦,又被轻轻拨动了一下。她想起那日去内务府领份例时,曾远远瞥见过这位鹤岚宫的管事太监,面容和善,举止沉稳,与刘软之流截然不同。可不知为何,她总觉得那平和表象下,似乎藏着些什么。
这日午后,菱角去内务府领取静思苑这个月的灯油炭火,恰好在窄窄的宫道上与舒公公正面遇上。他身后跟着个小太监,手里捧着几包东西,像是药材。见到菱角,舒公公脚步微顿,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属于上位宫人对低位宫人的温和笑意,轻轻点了点头。
就在擦肩而过的瞬间,菱角下意识地抬眼,恰巧撞上舒公公的目光。那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瞬,并非审视,也非漠然,而是极快地、几不可察地在她身上打了个转,仿佛在确认什么。随即,他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言喻的情绪,似是……一丝了然的安抚,又像是一种深藏的关切。那眼神转瞬即逝,快得让菱角几乎以为是自己的错觉。待她回过神,舒公公已带着人走远了。
菱角站在原地,心头莫名一滞。他认识她?还是因为……她是静思苑的人?这个看似与世无争的舒公公,为何会对她这个冷宫宫女投来如此复杂的目光?
她猛地想起病榻上形销骨立的秦姑姑,想起宁姑姑手中那支来自宫外、最终促使她应下婚事的珠钗。秦姑姑虽卧病冷宫,宫中却未必没有她尚能驱动的人脉。
一个模糊的念头浮现:这一切,莫非仍是秦姑姑在病中布下的局?她深知葛月娥的性情,略施小计,便激得葛氏拿宁姑姑开刀立威。而宁姑姑受了这番折辱,对宫廷最后一点留恋恐怕也消磨殆尽,加上肖全贵的求亲与那支意义非凡的珠钗……离宫嫁人,便成了她唯一且迫切的选择。
六宫众人只见葛女官新官上任的火光,灼灼逼人,意在立威;却不知那火光映照出的阴影里,藏着一盘更为隐秘的棋局。秦姑姑不过顺势一指,借那东风,便将尚存几分真心的故人,安然送出了这即将倾覆的帷幕。
菱角将热好的汤药端到秦姑姑榻前,看着她苍白憔悴的侧脸,那双曾经锐利如鹰隼的眼睛此刻紧闭着,长睫在眼下投下青灰的阴影。菱角轻轻掰开她紧握的手,想将那支沾血的珠钗取出清洗,却发现即便在昏睡中,秦姑姑的指尖依旧固执地收拢,护着那冰凉的金属,如同护着一段无法放下的过往,一个必须坚守的秘密。
她究竟还谋划了多少?这深宫的重重帷幕之后,到底隐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交易与牺牲?而那位眼神复杂的舒公公,在这盘错综复杂的棋局中,究竟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菱角只觉得眼前的迷雾越来越浓,而躺在床上的秦姑姑,既是这迷雾中的受害者,似乎……也是那个在暗中试图拨动命运丝线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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