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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对谁都温柔
美术馆大堂一侧有一间茶室,苏起延说吃完饭渴了,去喝口茶润润。橙意随他步入茶室,在一张靠柱子的茶桌前落座,取下挎包搁在一旁。
那张便签被她悄悄塞进挎包内袋里。
当时头脑发热了,此时冷静下来,不由心中发笑,拿了这东西来做什么用。
江韫丞走出美术馆,摘下腕带,准备丢进垃圾桶,忽然顿住,想了想又折返回去。
他隐约地想着,自己写下的那个答案后面,不知有没有人跟随;不应该写下来的,留了痕,露了心迹,不过徒增他人笑料。
回到那面墙前,他赫然发现那张便签不见了。上下左右翻了个遍,地上都找了,没有就是没有了。
真邪了门。
这年头还有人偷这玩意儿嘛。
猥琐狂。
折返到大堂,不经意瞥见橙意和那男的在一旁茶室,面对面喝茶。
他看似随意地沿着墙边走到门口,那男的不知说了什么,橙意正笑得欢,对周遭的一切浑然不觉。
江韫丞推门大踏步路过橙意身后,在柱子另一侧坐下,扫码点单。
苏起延执壶给橙意倒一杯茶:“你现在这个工作累吗?”
橙意两手不经意在膝盖上摩挲一下:“还行,习惯了,也不累。”
“我看你工作时间还行,白天下班早,还能有些空闲。”苏起延不紧不慢的,声音随着店内的背景音乐缓缓流淌。
橙意端起杯子抿一口茶,点点头,不说什么。
苏起延:“我倒是觉得你可以把这个时间利用起来。”
江韫丞闻言,侧耳细听。
她已经把这个时间利用起来了。每周二和周五都到他那去做清洁。他想知道她会怎么跟对方谈这件事。
橙意:“我也在这么考虑。”
她没有继续说下去,对于自己的私事并不过多展开。
看来这个男的确实不怎么了解她,她也不打算让对方过多了解。江韫丞这么想着,悠然地给自己倒上一杯茶。
不过,也有可能她不愿意谈及他,所以把下班兼职的情况有意隐去了。
他的眉头又淡淡地蹙起。
苏起延把一碟茶点往橙意手边推一推,让她尝尝这个,酥脆香甜,蛮好吃的。
他接着又道:“我记得你家住老关屯那边,每天下班回去是有点远,要赶到调休才有空回去吧?”
江韫丞端茶的动作一顿。
老关屯在衡市西边,老城区,快出城了。而她家,他明明记得是在一个叫水无乡的地方。
难不成她骗对方自己是城里人?
看得出来这男人工作清闲,下了班也不赶时间,所以才有这些闲情逸致跟女孩子东拉西扯。
橙意喉咙滚动了一下。
她并不反感苏起延和她聊这些,他只是在表现一个大哥哥的关心。
只是她很难做到坦诚。
老关屯其实是程照美的家。是二叔家。
多年前,到衡市三中报道的那天,是四叔送她来的。四叔到宿舍放下行李,掉头就走了,都没顾上跟同宿舍的其他人有任何交流,村头地里还在赶着翻地、撒化肥,他得赶回去干活。
舍友们互相交流家是哪的。有的家在新区,有的家在坝陵桥那边,有的就在这个区只是隔得有点远,家里大人忙,来不及接送就让住校了,总而言之,都是本市的,只有橙意一人来自下面乡镇。
苏温娅铺好了床,仰头望着上铺沉默的橙意,问:“哎,这位同学,你家是哪的呀?”
苏温娅一双大眼睛明亮清澈,高马尾束成麻花辫,她穿着一件米白色针织海军领短袖,质感良好,她整个人看上去神采飞扬,带着初入新环境的兴奋和期待。
橙意当时心里正发闷。来的时候,爸爸叮嘱她一定要好好学习,家里本来只能供她在镇上读书,姑姑坚持要让她到市里见世面,把家里做小买卖攒的钱都拿给她交学费了,一定要读出来,将来报答姑姑。
她真怕自己担不起这份恩情,将来让爸爸和姑姑失望。
望着苏温娅满含善意的笑脸,那一刻,她内里生出的虚荣心,让她难以开口说出实情。
“我……我家啊,我家就在那个……老关屯那边,在那个煤机厂家属院。”
她倒不是故意要偷程照美的身份,仅仅是因为对于衡市,她比较熟悉的地方就是老关屯,对于市区居民的居住地,她唯一知道的就是煤机厂家属院。
她说的随意,背景信息又是真实存在的。
舍友们立刻就相信了。
“老关屯我知道啊,我家有个亲戚在那边厂子里上班,我还路过过煤机厂家属院呢。”苏温娅乐呵呵地说,“咱们真有缘分,不过你家离咱们学校着实是太远了点。”
因为远,她平时很少回家,舍友们也不疑有他。跟苏温娅混得熟了,周末干脆就到她家去玩。
苏温娅的妈妈尤慧莉因为橙意画画有灵气,对她很是喜爱。有一回还开玩笑说,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小意是我的女儿呢。生了两个孩子,居然没有一个遗传她的艺术天分。
当时苏温娅可不乐意了,你喜欢橙意,那我们就互换身份好了,她给你当女儿,我给她家当女儿。
慧莉阿姨好笑地揉揉女儿的脸。
那个画面,令橙意想起红楼梦电视剧里,林黛玉目睹薛宝钗扑到薛姨妈怀里撒娇的情景。
那个下午,橙意从苏温娅家出来,准备返校,下楼的时候,她犹豫着要把自己的真实情况告诉苏温娅,她们是好朋友,连基本信息都隐瞒不说,还撒谎骗人,未免太辜负这段友谊。
“温娅……”
橙意刚要说话,苏温娅忽然想到什么,神秘兮兮地八卦道:“哎,小意,你知道吗,咱们班同学都说张吉萱性格有点古怪,你觉得呢?”
橙意踩着地上的落叶,想着自己的心事,心不在焉道:“我跟她不熟。”
苏温娅:“我跟她也不是很熟,就偶尔一起说过话吧,她可爱生气了,有一次我就是说我喜欢一本书里的另一个角色,她就背后跟人说我故意跟她唱反调,你说她是不是敏感小心眼?”
橙意点头附和:“这样的话,确实是的。”
“听说她家里挺不正常的,爸爸脑子可能有点问题,妈妈脾气特别差,家里到处都乱糟糟的。”
苏温娅把她当好朋友,完全不避讳自己对这个“死对头”的不屑和轻视。
橙意被震住了,所有要说的话都统统咽回去,只字不提。
当年不能说出口的,眼下更不知该从何开口。
何况,她也不想把自己全部的样子袒露给人看。旁人不经意泄露的任何一丝轻视和同情,对她都可能是重击。尤其是她在意的人。
她只要露出一点边缘,去触碰别人发出的光亮,就足够了。
不必把湿漉漉、脏兮兮的内里也剥开来,流入别人的地界。
她咽了咽喉咙,清一下嗓子:“是,我家比较远。”
“嗯,住宿舍倒是省了来回折腾的时间。”苏起延再次给她斟上一杯茶,“可以利用这些时间,为将来做些打算。你现在年纪还小,还有时间给自己多攒点本钱。”
肺腑之言。
橙意抬头感激地看一眼起延哥。
“你有些什么想法吗?”苏起延随口问。
橙意:“……有倒是有,就是不知道行不行。”
苏起延赞赏地点点头:“先有,先做,先别管行不行,你还小嘛,正是摸索的时候。什么想法,说说呗。”
“我不是喜欢画画嘛,我想好好的画一些画,如果将来还有时间……”又不考虑经济的话,“我还想试试升个本,将来再考研,就学美术专业。”
可能不太实际,但这是她的梦。
她这一生可能也就做这一个梦了。
苏起延马上表示支持,一点冷水都不泼。
“你心里还有这股劲蛮好的。”多年前,他就觉得这女孩浑身透着沉郁,前段时间再见她,笑容里也夹杂着愁绪,整个人像被什么东西拖着往下坠。
如果还有梦,人就不会坠落。
茶喝得差不多了,天也黑了,他们离了座准备回去。
苏起延又想到什么,边起身边说:“你不是重拾画画了吗,你可以开个账号啊,把你的作品放网上,你释放信号,就有可能得到回应。”
他说得投入,没有看路,往茶室出口的反方向走去。
橙意马上叫住他:“起延哥,这边。”
垂眸,瞥见了与她一柱之隔的江韫丞。
橙意:……
江韫丞听到声音响在自己左后方,毫无遮挡地落在自己头上。
他转过头,对上橙意的目光。
橙意脱口道:“你怎么在这?”
她隐约感觉不对劲,怎么会这么巧,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昨晚她和苏起延通话,他听到了。
偷听电话,尾随而来?
猥琐。
江韫丞站起身,理了一下他咖色毛呢大衣的领子,淡然道:“我好奇过来看看。”
算是承认了。
三个人一起离开茶室,来到美术馆门前的草坪上。
夜幕黑沉沉地压下来,风里有一丝初冬的凛冽气息。
苏起延来回看看他俩,心中困惑,但并不过多探究,他对橙意道:“这是你朋友啊?要不要一起去吃个饭?”
橙意:“我倒是不饿了。”
苏起延礼貌友善地望向江韫丞:“我们刚才吃了热干面、关东煮,女孩子能吃饱,我饿的快。你还没吃饭吧?”
江韫丞微微一笑:“关东煮啊,挺好。”
他讨厌关东煮。这辈子看见一次讨厌一次。
三年多前,一个初雪的夜晚,橙意和他分手,就在一个关东煮小店。
他忽然敛了神色:“饭就不吃了吧。你们想来已经谈尽兴了,我刚好也有话要跟她谈。”
苏起延诧异地瞧他一眼,谈话就谈话,怎么的还带着一股迫人气势。
苏起延开玩笑道:“哥们这架势像抢亲啊。”
“见笑了,也是迫不得已,不抢,连一点机会都捞不着。”
橙意莫名其妙地瞥他一眼,带着尴尬和歉意与苏起延道别,随他上了车。
“你是跟着我来的吗?”
江韫丞坐在驾驶座,微仰着下巴,望着车前方,一言不发。他仿佛心里憋了一股闷气,要伸长了脖子,才能顺出来。
忽然,他把一个手提袋丢给她。
差点从她腿上滑下去,橙意一把抓住:“这是什么?”
江韫丞仍望着窗外,语气随意:“你又看又摸的,我也好奇凑上去看看,结果就被推销了。”
橙意打开袋子,都是她留心看过的小物件,每一样都喜欢。
车厢里安静下来,彼此都陷入沉默。
橙意的手指轻轻拂过那只蓝紫色复古蝴蝶凹凸不平的翅膀。
如果是从前,他们还在一起的时候,收到这样的礼物,她不知道有多开心。
此刻,她很难再有如此直截了当的情绪,只是感慨,只是惆怅,只是复杂难言。
江韫丞忽然道:“你交男朋友了吗?他是吗?”
橙意转头看向他:“你跟过来就是为了了解这个?”
江韫丞紧握了一下方向盘,偏头望一眼窗外,脸上显出一丝嘲讽的笑:“看样子不太像,不过你人好,对谁都温柔。”
橙意终于还是被他激起了怒火,她鼻腔里呼出气,瞟了他一眼,很快又转向一旁,她发现自己根本没有跟人生气争吵的力气。
“随便你怎么想,你说完了吗,说完我走了。”橙意说着准备推门。
江韫丞紧跟一句:“没说完。”
这一次,橙意转过头认真地看他:“没说完也不用说了。”顿了一下,叹道,“江韫丞,我们之间无论谁欠了谁的,已经这样了,以后再碰面能像个熟人一样正常说几句就说,如果不能,就当不认识吧。”
她推门下车。
江韫丞低头看看她坐过的副驾,他特意为她买下的东西,被落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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